“这是掌门的意思。”祁连韶举起手中那颇有年头的铜质令牌说道,“此事十分重要,还请焦师叔通融。” 玉阳子皱着眉头接过令牌,低头仔细一瞧,上书“掌教特赦”四个字确实没错,他过去只是听说祁连韶有这玩意儿,今天还是第一次见。 “好罢。”玉阳子把令牌还给祁连韶说,“你跟我来。” 都管玉阳子掏出钥匙来到后院库房门口,一边开锁一边说:“这里面陈列保管的都是陈年老旧的人事档案资料,许多纸页可能都被腐蚀破损,有些资料大概已经永远遗失不可考了,你要找的大概是什么年代的档案?” “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只能找。”祁连韶话语里有一丝无奈,毕竟半妖的寿命和完全的妖怪是一样的,鬼知道那个戚长川活了多少年岁,全真教发展至今四百多年,道观中待过的所有道姑道长档案估计能堆半个道观那么多,遗漏是很正常的。 但不知为何,祁连韶直觉此人的档案应该旧不了。 “还有这等事。”玉阳子开了锁嘀咕道,“掌门到底托你何事,不能言明吗?” “不能。”祁连韶缓缓摇摇头。 玉阳子只好闭了嘴打开门走进屋里,这房间里书架排的极其紧密,书架和书架只见只容下一个成年男子能够勉强站立,还必须动作小心否则幅度大点儿就可能会毁了整个屋子的档案,随意吸口气鼻子里就全是尘埃的气味,还有股微微的霉味。 “架子上有标年代,如果没有被腐坏的话。”玉阳子随手一指说,“可你没有说明年代,我没法帮忙。” “不用。”祁连韶淡定绕过他跟前说,“我自己来。” “好吧。”玉阳子摊了摊手,然后出门拉了个道童来,塞了个柿饼把他往屋里一拽,嘱咐他如果有看到里面这个小哥拿任何东西就告诉他之后他就离开了这个漂浮着尘埃的小屋,回到了原先的岗位上。 留下祁连韶一人谨慎地跻身于狭隘的空间内,手臂上托着一叠灰扑扑的档案残片仔细地翻着。 不知道年龄,不知道身世,不知道如今所在,这个档案室对他来说就无异于大海捞针,他只能凭着直觉去找。先从四十年前的开始找,然后隔着十年十年往下递减,光是排除这四十年就花了他将近一个下午的时间,然后他只能再把时间往前推,五十年,六十年,七十年。 傍晚的时候她终于发现了蛛丝马迹,一个在当时那个年代不太可能存在的角色,一个以女子之身做厨主在终南山终老死去,这本身就不太寻常,更何况记载本身也有问题,文件上说她活了六十三岁,可没提到她有儿子,甚至她自己的身世也是一片模糊,没有提到父母,家人,亲属,出生地之类,仿佛是凭空冒出来的。曾经他听说焦奉真也是这样,来历一片空白,他师父废了好大好大的劲儿才让她留在观里,不过玉阳子做了什么大家也是众说纷纭没个准,但这破文件上压根没写任何跟这道姑有关的男人。 她仿佛就是赤条条来到世上孤零零度过然后死去,这个戚姓女子的记载中满是疑点。 “咳咳,祁……祁师兄。”小道童故作镇定的声音在跟前响起,祁连韶抬头一看,只见小男孩浑身别扭地站在他跟前,他低头一看自己,盘腿坐在地上,腿上身边摞了一堆又一堆卷边泛黄的纸页。 “这里要关闭了,您能不能……” “哦,好的。”祁连韶把手上资料放到一边,再把腿上身边的书推开,然后扶着墙吃力地站了起来,站起来的时候还扑落了身上一层灰。 “……您没事儿吧?”小道童给灰尘呛得后退了两步。 “待我收拾收拾……” “不用不用,我是打杂的,我来收拾。” “好吧。”祁连韶莞尔一笑,拍了拍小男孩的脑袋,半掩着面从屋里走了出去。 一个迷一样的道姑……他一边拍着身上沾了灰的衣服一边陷入沉思,年代太久远,他也不能直接去问现在在世的人。 他就这么一边走一边想,一边靠着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循着那条固定的路线走回住处,当他抬起腿准备跨过门槛时一个纤细轻柔的女声叫住了她:“祁师弟。” 祁连韶回头一看,树荫下走出的那个身姿袅娜的女道不是连笙还有别人吗?她有她的一套办法和这周围的乾道混的很好,就算是巡照经过看到她走进这种本来女道不该踏足的地方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她也只是偶尔这样做而已,这是日积月累形成的人际关系,祁连韶有时候看到她就会想,她的耐心其实有点可怕。 “赵师姐。”祁连韶有些错愕地看着她走进,“有事?” “我来给你送入秋要备的新衣,这次的料子比上次厚实些,我特意早早去帮你要来做了衣服,你看看合身不?”连笙一边轻声软语地说着一边把柔软的道袍放在祁连韶手上。 “多谢师姐。”祁连韶接过新衣礼貌地勾了勾嘴角说,“但是你真的不需要……如此费心,如果我需要,我自己会解决。” “这句话你说过好多次了。”连笙毫无芥蒂地笑了起来。 “你一次也没听过。”祁连韶话语中的无奈是实打实的。 “所以这并不是问题,对吧。”连笙仰头望着祁连韶的眼睛,保持着那种浅浅的,温婉的笑容,“问题是……如果我不找这样的机会,我连见你都难哪。” 祁连韶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临时改了主意,他掂了掂手上的新衣一脸轻松道:“多谢师姐,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连笙垂着眸看着地上祁连韶转身离去的背影,突然抬头喊了句:“我有个消息你可能有兴趣。” “什么?”祁连韶果然走一半转身了。 “焦师妹,焦奉真,她今天要下山,据说是去很远的地方。”连笙紧盯着祁连韶的双眼说道,这样他的每一丝情绪变化,不管再微妙隐晦她都能察觉。 然后她确实看见了,从那双眼睛里。 “她去……哦,那与我无关。”祁连韶嘴边的肌肉抽了一抽,“你说这个干什么?” “我只是觉得奇怪,所以想说来与你听听,也许你会有……什么高见。”连笙别扭地躲闪着视线说。 “我没有高见,也没有兴趣讨论这件事。”祁连韶举起一只手作抗拒状说道,“师姐你真的该回去了,马上要宵禁了。” “我知道。”连笙的眼睛直勾勾地盯在祁连韶身上,“天气转凉了,你注意身体,我先走了,告辞。” “慢走,不送了。”祁连韶眸光暗了下去,暗得分辨不出他视线的焦点。 * 奉真把行李袋摊开放在玉阳子跟前,让他看了个仔细,里面三套换洗衣物,长得全都一样,都是黑白相间的制式服装,剩下的就是一些贴身生活用品,不过因为玉阳子之前把自己用过的乾坤袋给了奉真,他当然信奉真带的远不止这些东西。 “徒儿啊,这次是你第一次独自下山,山下比不得观里,凡事皆要多加小心,一旦到了青城记得给师父飞鸽传书。路上千万不要轻信他人,别人的东西绝对不能碰,知道吗?” 奉真憋了许久,终于等到玉阳子说完,点点头道:“知道,知道。” “接应你的人名字你记住了吧?” “记住了,叫邓怀玉对吧?个子比你矮一点,脸上有颗泪痣。” “没错,他会照顾你在青城的一切相关事务,我已经嘱咐过他,有困难你尽管找他就是。” “知道了。”奉真报以一笑,把行李系好背上行囊和精钢剑,玉阳子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走到大门口长阶前,奉真再次向师父郑重地行跪拜大礼告别,玉阳子叹了口气将她扶起,面色凝重许多。 “徒弟,有些事为师也不知是该不该和你说,既然你现在都要走了,那为师就直说了吧。”玉阳子眨了眨眼,长阶下呼啸的山风吹得他长鬓飞舞,称得一张煞白的脸有些病态,“等你回来时可能很多事都不一样了,总之,你在外边玩的开心就好,别想太多。”说完玉阳子拍了拍奉真的脑袋,笑的有些不自然。 我并不是去玩的,奉真多想这样说,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于是她也挤出个勉勉强强的微笑道:“您要好好照顾自己,记得按时服药,千万保重。” “为师这么大人了,能照顾不好自己吗?”玉阳子挤了挤眼睛,奉真噗嗤一声笑了。 “你赵师姐没来啊?”玉阳子抬眼望着远处漫不经心问道。 “嗯,她说她这时候有点事儿,来不了。” “也好。”玉阳子拍了拍奉真肩膀笑道,“快走吧,晚了为师也不放心。” 于是又是一个鞠躬,奉真转身在师父注视的视线中一步一步走下长阶,她看着远远站在风中的玉阳子的身影,不知为何竟然看出些决绝的意味,心里多了几许不安,不过她要注意的人并不是玉阳子,虽然现在他还没出现,他最好整晚,明天,大后天都不要出现在这儿,如果他能永远不要出现在这个离开道观的路口是最好了。 最后一条想法有点可怕,她反应过来时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冷风一吹人就清醒多了,她呵着手呼着热气缩着肩膀在凉风中执着而耐心地等着,这个角落非常隐蔽,扫地的人已经来过后基本不会有其他人踏足,她既可以隐藏自己又能看到大门。 也许要等一盏茶,她这么想着,一盏茶对她的耐心而言绰绰有余。 她的视线就这么牢牢监视着大门,从未离开过。 终于她的耐心有了回报,一直等待着的那个人真的出现在门口了。他背着包袱和武器,和其他弟子一般无二的出行装束,她注意到他换了一身新衣裳,就是她先前送给他的秋装,她果然将他的身材把握得很好,这身衣服非常合身,她看着看着眼泪突然溢出眼眶。 他要穿着她送的新衣去见另一个姑娘了。 她希望自己其实是神经过敏想得太多了,但是为何一切刚好如此凑巧呢。前因后果,时间机会如她推测的一无二致,他就是在知道了焦奉真的行踪后掐好了时间踩着她的足迹追寻而去的。 她想起了他将她拦在门口冷着脸说的不在意和没兴趣,泪水像决堤了一般奔涌而出,瞬间打湿了她妆容精致淡雅的脸庞。她背靠着墙壁一点点往下滑,最后缩在角落抱着膝盖埋着头哭的全身都在颤抖,她想起上一次她哭的这么惨是在什么时候了,是宋辰皓当着她的面抱着另一个女人将门狠狠摔上的时候。 * “可真叫人好等啊,焦道长。”傅羡君倚靠在门廊边说道,他换了一身长衫,依然黑衣白里鸦发披肩,微微皱着的眉头难掩玉容风流,奉真调整了一下表情抬头面对傅羡君说:“我第一次下山,师父太不放心,多叮嘱了几句,抱歉了。” “算了,我也不是真心计较。”傅羡君顿时消了气,从门边站直了身体说,“我们走吧。” 奉真上下打量他一番问:“你一个人走?” “怎么是一个人,这不还有你么。”傅羡君笑的眼角弯弯。 “……”奉真忍住没翻了白眼,回头抬步就走,傅羡君也不介意,优哉游哉地跟在她身后。 从半山腰下终南山还得走个一炷香功夫,奉真健步如飞一路未言,傅羡君也不搭话只是稳稳跟在疾步飞走的奉真身后,只是他真没想到,到了山脚下奉真当真是没有和他说过半句话哪怕是一个眼神也没有,走进风崖客栈的时候傅羡君的神情略苦涩,奉真轻车熟路地找了掌柜安排了住宿事宜,诸事妥当之后她才拿着凭证和傅羡君一道去驿站领坐骑。 “焦道长,你心情不好?”路上傅羡君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奉真眨了眨眼,也不看他,只是摇摇头道:“说不上坏,说不上好。” 这话竟让傅羡君无话可接,只得摇摇头无奈笑笑。 和驿卒谈过后两人顺利领了两匹良马走出驿站,夜幕已经将领,门口垂挂的红灯笼在夜色中散发出猩红的光晕,奉真抬眼出神地望了许久,直到傅羡君在身后催了她才甩甩头迈出步子。 然而没走几步她的步子又猛地刹住了脚,整个人仿佛被冻住了一半僵住了。傅羡君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然后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门口一个身材高大的道士正挡住去路,此人凉薄冷峻的面容半掩在明灭的灯火下,一双狼一般的眸子暗中灼灼,锐利的视线牢牢锁定在了身边道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