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房门打开发出凄凉的拉长声响,一个清瘦的男人两条拉长的腿印在门口洒进来的光线的方块中,男人捧着装了东西的铁盆走进屋子,空荡荡的屋里飘荡着他的叹息。 连决把房门往两边大开起来,走到屋子中间放了火盆,将里面的纸钱留下一小部分拿走大部分,然后划了火柴将里面的纸钱点燃了,铁盆呼地一下燃了起来,他站起身往回走把两扇门关死了,再回到铁盆前蹲着。 他直接坐在火盆前,将纸钱一张一张扔在火堆中,火星越跳越高,火焰越烧越旺,些许烧成灰的碎纸随着几张纸钱被不知何处吹来的风带跑,连决斜眼看了看,然后眼珠子一转,开始四处张望。 “……连锦,你在这吗?”连决呼吸急促了一些,“我……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当然不会有人回答他,连决沉默着等待了片刻,继续动手往火里仍纸。 “连锦……我不知道你现在是不是恨着谁,我只希望你平静地走……”连决烧着烧着就让忍不住开始自言自语起来,“我听说你死得惨,可惜师兄连你最后一面也见不着,更无法为你送行了,我真是不明白你年纪轻轻何必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丝毫不爱惜自己,师父终究还是疼你的,听说你去世之后旧疾又复发……现在天天都得拿药吊着身子,你这次若是跟躲起来那次一样只是逗我们玩儿就好了……你若是真能跑回来,师父怎么的都依你……” 说到这里连决自己愣了一愣,思绪飘远了一会儿,接着自嘲地笑了笑又说:“如今我得和你说个实话,我倒真不认为师父和你真的有可能,所以我一直在努力,以为时间长了你放弃师父了我自然就有机会了,想你聪明伶俐如何能不知晓我的心思,分明就是对我无意,就好像师父对你一样,你说这人世间总有这般诸多求而不得的事,我也早该看开,只是没想到你去的这样突然……” 连决身体震了一下,猛地回头看去,大概也是由于自己不是做的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儿心虚得很所以不用别人吓他自己都能一惊一乍,回头一看什么也没有之后他松了口气,把剩下为数不多的纸钱扔进去一半。 “我不能呆太久……既然决心要走……如今都跟你说全了吧,说实在的我也不太喜欢奉真师妹,虽然她也没对我怎么,我只觉得她小小你啊你想得太多,精明得让人不舒服,一点儿也不像天真烂漫的小孩子。反正我是从来不觉得她哪里可爱,她也不需要别人对她太过关爱,毕竟师父待她如亲女,呵呵,说来也是讽刺,在你死讯传来后师父就把奉真送走了,你说这是为什么?会是因为你吗?如果是的话只能说明大概你痛恨的事儿有一半是真的……想想真可怕,反正你走了之后我也无意长留,寻个机会同师父告别就是了……我一定会找个机会去你的墓上祭奠。” 之前烧完,连决把头一垂长叹一口气颓然道:“师妹,我真的呆不下去了,我本就资质平平毫无长处,师父不止一次说我还不如奉真师妹,既然如此我也不想继续浪费时间了,你一走我就更无理由继续待下去,师妹你说说,我该寻个什么理由去跟师父说呢?” 又是嘎吱一声悠长的声响,连决整个人都从地上跳了起来,回头望着打开的门全身僵硬面孔惊悚。 “不必找借口了。”玉阳子站在门口平静地说,“我这就给你考虑考虑。” “师父……!”连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全身发抖,“我知错了,请您责罚!” “错?错什么?你来祭奠你师妹无可厚非,倒是我搅黄你好事了,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说完?那我退出去等你说完吧。”玉阳子弯了弯唇侧身朝门口踏出一步。 “不不不,说完了,师父我……我不是那些意思,我只是想安抚师妹……” “你师妹的魂魄在哪儿也不可能在这,你真是吓蠢了吧?”玉阳子冷笑一声,转回身来说,“你当真说完了?那是不是该轮到我说了?” 连决一脸沮丧地把头深深低下说:“请师父示下。” “你如今也是快三十的人了,我哪儿有什么道理还要教你,你对奉真颇有微词,兄妹三人生了嫌隙皆是因我处理不当,到头来怨不得别人。不过为师只有一句话说,你听好了。” “……是。”乍一听这话,连决脑门上出了一层汗。 “不管你如何不待见奉真,你须得心里有数。你的想法我管不住,但你若是口无遮拦胡言乱语被为师知道了,我是有义务替你管管嘴的,这你同意吧?” “是……是……”连决哪儿敢说别的,只是不住点头。 “至于脱离门派的理由么……这有些麻烦,我想想……因为念及师妹惨事身心俱疲无以为继?” “我……” “因为师门风气不佳无心修道?” “师父,我错了,我知错了!求您……求您责罚我吧!”连决说着就把头往地上嗑,当真触地有声,玉阳子叹了口气说:“好了好了,起来吧,如今连锦已去,无可挽回,但你的另一个心结倒是好说。” “……怎么说?” “你和奉真之间到底实力如何,待得奉真年纪稍长比试便是,你也不用担心自己以大欺小,若是你当真能压制住奉真就说明你水平尚可,无可厚非,你看这样如何?” “师父……” “为师还是希望你留下来,毕竟我也不打算再收徒了。” 连决心里如同五味杂陈十分不是滋味,耳朵里只听见火盆里哔哔啵啵地响,周围突然静得令人尴尬。 “该说的我都说了,咱们也算同龄人,我本也不该??拢?O碌哪阕约合肭宄?伞!庇裱糇铀朴腥粑薜靥玖艘簧??酒鹕砝赐?趴谧呷ァ “等等师父!”连决突然想起什么出声喊道,“请问……请问您为何会到这里来?” “我在寮房有几个朋友。”玉阳子的声音突然冷得令人心有不安,“听说你花钱贿赂清川居的巡照我就赶过来看了,我知道你一向对你师妹有意,所以略担心你罢了。” “……”连决顿时头皮一阵发麻,愧疚感压得他头都抬不起来,眼角瞥见了玉阳子下摆飘过眼前,又听得他脚步声渐渐远去,他才直起身来擦了把汗,心里唏嘘不已。 他再一次告诫自己,不管玉阳子看起来多随和多和善多久没发脾气了你也不能因为这个不拿他当回事啊。 “夫君。”女人温柔似水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该起床了。我做了热粥,孩子们都吃过了。” 他使劲眨了眨眼,渐渐看清了女子的面容。 她穿着一袭岩白色缕金缠枝花衫子,逶迤拖地刺绣木兰裙,柔软的雪白色长发全绾进风流别致如云高髻中,蓬松的云鬓里插着石榴花水晶华胜,整个人恍若星辰般熠熠生光,柔和曼妙。 然而他却看不清这妇人的模样,心知她应当是一等一的绝色美人,五官却总是模糊,分辨不清,仅仅只给他留下个“美”的概念罢了。连这身华裳都是他最近在成衣店大街上看见的尚还入眼的款式,别的女子或穿过衣裙或戴过金钗,并不是属于眼前这女子独有之物。 但他就是知道他是谁。心底通透却并无太大波澜。 她死了太久了。 他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被她扶起身,被伺候穿戴整齐,应着梦幻般的日光来到外面,一个身姿矫健的少年在院中舞剑,步态沉稳虎虎生风,回头喊了声:“爹!你看我耍得如何?” 那孩子的脸同样也是迷迷糊糊,对他而言也是一个只有大致概念的面庞。 “爹你起啦!来看看这个,我跟娘新学的!”身后少女用力挤到他身边捧上绣品,看不清,还是看不清,看不清少女的脸和她手上的物什,只能在心里确认模糊的印象罢了。 “爹!”院子里的少年又喊了,“好像有许多人乘着骑兽来了,是往咱们家这儿来的似乎。” 冷不丁他脑中擦过火花,鲜活的惊恐铺天盖地淹没了他的思绪。 “跑!”他张嘴嘶吼,“跑!快跑!快跑啊!别让他们抓着,千万别让他们抓住!” 忽而血色飞溅迷蒙了他的双眼,他低头看去,院中舞剑的少年在他脚边化作一滩肉泥,和着花纹精致的昂贵布料,就在他眼皮子地下摔死了。 然而那转向他的脸上尽管破碎崩坏,一双眼仍旧死死地盯着他,视线令人毛骨悚然。 他活这么久没怕过什么,唯有这一幕再过百年依旧叫他心惊。 他不由得踉跄后退两步,手掌中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呼吸都为之一颤,记忆迅速和眼前景象契合在一起,他和他的儿子一起双掌被钉在墙中跪在地上被强迫观看一场“盛宴”。污秽不堪入耳的声响一波接一波涌入他耳廓,哭泣声和铁链捶打之声以及一声迭一声的浪笑混杂在其中。有人拽着他的头发不让他转头或者低头,近在咫尺的画面在他眼里清晰无比恍若阴刻,他以为自己刺痛无比的眼中淌下的乃是血泪,否则为何这般痛苦? 血,一下一下溅在墙上的血,花白的肢体和污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刺得叫他仍旧眼球生疼,有人在撞墙,一边撞一边傻笑,有人早已死透,残破的身躯垃圾般被丢弃在地。他仿佛在无声呐喊,他自己也听不到,因为有个尖锐的笑声盈满耳际,有个浑身是血的男人站在监牢阴暗的角落里狂笑,发出的笑声却神似女人,他本来精致的脸被一劈为二,脸中间爬着可怖的血痕,脖子血肉模糊脆弱地倒来倒去。 他当然认得,这模样就是他本人一手造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似男非女的人尖笑着对他说,“难过吗?痛苦吗?还想面对吗?咯咯咯咯咯咯可怜的人啊……” 猛地睁开眼,头顶是灰蒙蒙的天花板,祁连韶长舒一口气,翻了个身,伸手一摸头上全是汗,身上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 又是这样,他闭着眼想着,上次做恶梦都是十年之前了,现在他杀了明姝后,每个夜晚都会在这样的梦靥惊醒。 明姝的死咒生效了,他当真受到了报应,而且无法可解,只能等时间自然消弭。 他已经开始觉得受不住了,本以为到了终南山情况会好些,然而事实是什么也没改变。他已经快受不住了,连着一个多月没睡好觉,他整个人的精神都开始萎靡不振,再这样下去很快离形容枯槁没多远了。 最重要的是,若这只是普通的噩梦倒也罢了,可每每惊醒之后他就心绪难平,辗转反侧心如刀绞,仿佛心头的伤疤被人用刀强行挑开一样。 他连血亲的面容都想不起来了,然而他们受的苦难却永远无法在他心中磨平,不仅不能磨平,而且随着岁月流逝,如烙铁烙上的痕迹一般越来越深刻尖锐,并不能随着复仇的结束而结束。 所谓爱都已消亡殆尽,恨却与日俱增,荆棘般陷入骨肉,无法分离。 他拿胳膊压在眼睛上,全身虚脱屋里,窗外传来寒鸦振翅的扑声和干哑的长鸣,雪落的轻响清晰可闻,今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