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安笔录

摊开一卷又一卷朱砂录,记下世间千奇百怪。偶尔回首再回首遥望去,浅笑当年旧时已安。人于世间,不过是蜉蝣一梦,姑且看过了四时光景。念姬抬起头看向天边的红霞归鸟,眼底浮起惘然,她环臂抱着自己,手在肩胛骨上轻轻地拍着。就在肩胛骨这个位置,同是这样的时刻,一...

作家 桔莎 分類 玄幻言情 | 60萬字 | 240章
第十七章、桃花瘴10
    第十七章、桃花瘴10

    念姬比平日里多吃了一碗饭,又吃了蔬果若干,此时正在廊下小步地走着消食。

    阿景挽起裤管衣袖,作田舍汉般的打扮,在园中清理折断的花枝,尽力将能接驳回去的花枝衔接好。

    园中的一草一木在他来旧时安前就已种下,主家闲时常在旧时安中走动,这花间是主家冥思的去处之一,他不许旧时安损了一分一毫。

    在为花灵上药时,他“咦”了一声。

    念姬闻声而来,她看见园中的花灵数目不对,化成荔菲桐模样的花灵不见了。

    她寻到了那个花灵的本体,是株矮小的君影草,藏在花林深处,几乎未被伤到,但花灵偏偏不见了。

    初生不久的花灵离开本体过久将会散了灵体,加之旧时安中处处是阵法,那小小花灵是不可能走出园子的。

    她放出白丝寻觅着花灵留下的痕迹。

    散开的白丝同指向一处,花灵的本体——君影草。

    这,这未免太残忍了。

    不知是谁将花灵的形打散了,如此脆弱的小东西失了形后,便只是一株有点灵气的君影草。

    究竟是谁?

    阿景微微眯着眼,掐指推算了一番,只道:“桃花瘴尚未终了。”就再也不言语,继续捣药。

    所谓天机不可泄露便是如此,这点事儿,阿景是不会推算得极其详尽,除非是到了十万火急的时候,夭寿添罪以致天谴也在所不辞。现在,算个大概的凶吉平便是足够了。

    念姬“哦”了一声,也没有问什么,她也猜出点东西来了。

    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就像一片镜湖里忽然滴了一滴水,情绪化作涟漪不断。

    “不对,又被诓了。”

    念姬急急喊出这句话,但阿景似个没事人般机械地捣药,耳畔的声音也突然消失,她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黑暗顷刻间涌来,念姬奋力抬起手来想要抓住些什么,但旧时安在她的眼前越来越模糊,最后化成一个光点消散了。

    “中帝循旧制举学,望能选得才能者填补朝堂之空。诏令一下,各地大肆举生员进盛都赴试。帝觉不足且良莠参差,令地方层层加试选拨,更派国子监专员协同武将督察,且榜赏揭黑幕者。”

    念姬一睁开眼便看见了这一段前朝正史,拓印在上好的赤亭纸上,再与别的史书剪下来一同糊在泥墙上,这等销金的事儿,只有抑郁难酬志又自诩淡然的人才舍得,不然还嫌跌了份。

    她照往常般反手向后背拍去,想取出罗经仪等破阵的物件,结果拍在了自己的背脊上,她又似上回那般,身无长物。

    本以为在旧时安中便似在扣得严实的龟甲中,想不到这半妖如此有能耐,在她与阿景不备间毁了花灵的形,还设下幻阵将她隔了出来,这可不妙。

    她从怀中找到像护身符一样从不离身的珠子,一口吞下,这样至少不会被变幻的幻阵所迷惑致死。

    身处的斗室忽然生变,每一张糊在泥墙上的纸片上都浮起光影来,生出了幻象。

    她合上眼睛,撇去杂念凝神,终于感觉到了阵眼。

    那里藏着更多的记忆,零零散散,不知被辰光倾轧过几遭?已是拼凑不起来,只能任其飘散在辰光的缝隙间。

    “望君知”三个字浮在了她的意识流间,是设下幻阵者的无声话语,听,还是不听?

    散在阵眼间的回忆忽而浮起,化作猛兽袭来,念姬动弹不得,只能凝神念着定神咒。

    神龙元年初,皇权已更迭数回,庙堂中看似平定了下来,实则暗潮汹涌,本该不问朝政的江湖也蠢蠢欲动。

    几骑奔马踏碎了飘零的春红,马蹄上浸润了鲜红色,不是血,却胜血。

    来者都披着蓑衣压低箬笠,浑身都是从腥风血雨中带出了的狠绝肃杀,但又截然不同于古战场上雄壮铁血的金戈铁马。他们是从无数次暗杀中而来,才会沾染上如此危险阴鹜的气息。

    他们像几把打磨得锋利的弯刀,飞向前路。

    只听几声像似钉穿鹿侯的沉闷声,就有几条死魂被鬼差勾住了,直下地府。

    将刀收入鞘中,驱散座下血汗宝驹,不必遮掩掉身上的肃杀之气,他们就似匆忙赶路的田舍汉。若是被巡防拦下,只消拿出伪造的公验,道曾是行伍末流,便足矣糊弄过去。

    这吃准了几次皇权更迭,徭役到现在才堪堪松了些,唯身有疾残者得以解甲归乡。

    念姬的步伐被禁在了此处,无法移动,无法言语,只能乖乖地瞧着,内心却是格外的憋屈。这幻阵不是不能破,不过是要多花些功夫,多付些代价,只是这样就无法知晓其中的故事了。

    那就真是可惜了,说不定还会寝食不安,闹出各种夭寿天谴的蠢事来拼这故事。

    还真是狠啊,抓准了她爱听故事的短板,并且特意闹出桃花瘴来蹲她,可真舍得下血本。

    这饵,她只能吞下。

    但若这故事不似她想得那么有趣,她绝不会手软。

    荒野小路旁的一处草丛忽然动了,出来的不是什么胆小逃命的仆侍,也不是被惊骇得去了半条命的公子,却是个披着蓑衣压低箬笠的人。

    原来还留着一手,是怕杀不尽,还是有叛徒?

    这种旁门左道,有的是忠心,缺的也是忠心。

    那人一动,念姬也能走了,不过是得跟着那人留下的脚印走。

    若是阿景在的话,半点狼狈都不会有;再不济有木箱或伞在手,也不会狼狈到如此的地步。果真如挂名师父所说的,这个世上的变数太多太多,有灵、有物、也有天,防不胜防,又容易抗不住,唯一能依仗的只有自己。

    她叹了口气,是她学艺不精,杂而不擅,这等恶果苦涩只能默然吞下。

    那人端详了一阵,撒出药粉抹去一地的狼藉。若不是念姬在此旁观着,第一眼肯定是辩不出鬼差曾在这儿勾了几条惨死魂。

    转眼之间,念姬被卷到了一处大宅中的书房里。为何单凭一间书房就断定这是一处大宅,因为这书房啊,小门小户可烧不起啊。

    书房的四壁中,有三壁是挂了字画摆了玉石,且两丈间必定立着将近一人高的青石灯,打磨的水润无棱角,里头不知是燃着什么油,“滋滋”作响,还有点轻微的松针的清香。

    排着几个书架的那一壁中绕出了个人来,来者是个少年郎,相貌周正,读书人该有的斯文气是有,宅院中养出家教严明的公子少爷的拘谨是有,但他身后的铁骨与阴鹜将这些多淡去了。他就像一把裹在画卷中的弯刀,骨子里积淀多年的东西是难以遮掩掉的。

    既然能走动,念姬反而是不想动了,干脆伏在书桌上,睁大眼睛瞧着真正临摹字帖的少年郎。

    笔锋沾墨,如刀舞于纸上,每一笔都是果决,每一笔都有凛然。

    他的眉眼忽然松怠了些,浮起了一点痴喜,笔下的纸也换了,落笔时却是轻细润纸,诚恳而带些飘然。

    未写几句,纸就被他揉成团抛到身旁的火盆中。

    如此反复了几次,火盆中的火越来越旺,念姬“嗤”一声笑了起来,原来也不只是她不晓得要如何回些有人间寻常味道的信,寻常、寻常却是最不寻常。

    少年时的期期艾艾,最真,最纯,也是最涩。比不上陈年老酒的辛辣绵长,但这只需舔一下,便是能勾起了心底最深的疤,不痛也怅。

    少年郎蹙眉不语,他甩下笔,仰头靠在椅背上闭目沉思。

    远远地传来梆子声,在空旷的深夜间回荡,偶尔传来仓枭的“咕咕”声,唬得人心生恐惧直捂眉毛。

    一室清宁,灯油“滋滋”似鼠偷鸣,少年郎的呼吸绵长而低沉,紧蹙的眉在梦中还是未松开。

    念姬的指尖一动,几根白丝悄然飘出,似灵蛇般缠上少年郎,直探他的梦境。

    他的梦模模糊糊的,似糊上了一层薄雾,看不清,道不明,惟有其中的情绪勉强能辨。

    梦里不是掌心紧握的短刀毒刺,也不是被血污沾染上的鞋底,而是少年期艾。心知不可得,却又想要去求之,哪怕只是看一眼也好。

    那封能让少年郎心满的信在几天后才写成。

    薄薄的一张纸夹在满是厚茧的宽厚的手间,像是捧着这一世最脆最好的珍宝,连呼吸也刻意放轻了。

    信被裹进棉纸封里,盖上火印,余下的都是空白。

    它没有被送出,也没能沾上那双梦中求之而不得的素手丹蔻间,不经意留下的胭脂。

    它被收了起来,在一排书架间,被几本垒起来的书卷遮掩而去,一个雕琢着孩童最爱的八仙莲花纹的沉香木盒中。

    它静静地被关在盒中,与挤得满满的信做伴。

    它们都是未送出去的信,是一个少年郎最偏执、最经不起推敲的梦,全靠他的死撑。

    有时,少言寡语的少年郎会披上蓑衣压低斗笠,腰间挎着着刀,在拂晓时的屋脊间飞奔。他用力地呼吸,似要将这方晨曦都吸进腹中,化作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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