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桃花瘴4 荔菲桐从未听过探魂这回事儿，但见念姬无卜算之意，一咬牙就答应了。 探魂也需天时地利人和，以及阵法法器，便约在了七天后探魂。 荔菲桐离了深林中的桃花瘴，容易疲倦虚弱，进了贴翠珍宝盆便好了许多。她努力抬起眼皮看着酣睡的念姬，生怕一合眼念姬就不见了。 石龟挪到了地方就不肯动了，即便它的尾巴后面就是一个大湖，这还是未能唤醒它喜水的天性，它一眼都未看向大湖，直接缩进龟甲中装石像。 阿景将后院收拾了一番，直接引水进后院，让旧时安的一半宅院陷入湖水中，这样也是一番奇景。 念姬闻到水的气息就醒来了，欣喜地坐在窗前吹风，她最喜水了。她想，倘若有一天她化成妖，大概会成为以水为生的妖吧。 隐约之间，有水光在眼角涌动，念姬定睛看去，廊下积满了水，还有鱼儿在游动。她特意从箱笼里找出湖色白梅纹的衫裙换上，顺手绾起头发，簪上银鎏金点翠步摇。 她拿着鱼食在廊间撒着，一面看着鱼群争食，一面听着步摇的脆响。 荔菲桐站在窗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念姬。突然她感觉有什么在盯着她，猛地一回头，正对上阿景那双冰冷如刺的眼睛，她吓得赶紧躲进贴翠珍宝盆，大气也不敢出。 “阿念，你想要如何处置她？” 念姬擦净手，道：“探魂，我忽然对毁文案提起了些兴致。” 阿景“哦”了一声，道：“算我一个，免得你又乱来。” “什么是我乱来啊？”念姬把头抬得高高的，脸上满是不悦。 “不是吗？”阿景牵起念姬的小手，“上回在岚真人那儿时，你趁着他熟睡强行探魂，并在他的记忆里乱改。直到现在，岚真人都不知道被你改的是哪段记忆。” 念姬不服气地道：“总之，我改的都是不好的啦，是岚木头的梦魇啦，我是在救他啦。” “不要这样。”阿景停下脚步，“违了天道，伤的便是你自己。我知道你于心不忍，但我也不愿你伤了自己。” 念姬失神地望着自己的双手，脸上浮起了一点苦涩，她似呓语般道：“不会再这样了。” 今儿恰好是圩日，念姬正在抓阄决定去哪个圩市。阿景是不会去的，去人间的圩市总会沾染上一两件俗事，徒增麻烦，倒是妖界的集市他只要是得了空闲就会去走走。 葱指从小坛子中夹出一粒暗青色的珠子，这是要去临都。 临都是人间四十七大国之一的郑国都城，中原腹地，土地肥沃，常年风调雨顺，是个富庶的大国。若是春秋时节，则会有各式恪守礼制的祭礼，但最热闹的要数连国君也会忍不住去看的社祭赛会。 念姬想了一下，郑国因为富庶民风开化，常有女子外出营生，但该有的礼法还是要守的，否则容易找麻烦。 她从衣箱中找出了白纱刻纹幕篱，将自己的脸面身形遮挡住，只露出一小截绣了一圈白梅枝的湖色裙边，这样就像个家风严明的临都世家小姐了。 再用白纸捏了两个彪悍昆仑奴、一个紫眸胡姬，世家小姐出门唬人的家伙就齐全了，只有那些傻造的王孙公子哥儿才会撞上来。倘若真的是被撞穿是假扮世家小姐，念姬也不怕，她本来就是世家，虽然不是郑国世家，但也能震慑郑国国君。 只可惜於菟未出关，不然牵着一只像虎崽一样大白猫上街，不说唬人这么简单，路都能清出来。 街上人来人往，但大多数人是往西市走去，据说前些日子又从大漠来了几条商队，再加上刚泊岸的海上货船，今儿可是西市的大日子。 两个昆仑奴抬着青帐小轿走在街上，戴着面纱的胡姬跟在小轿旁候着，他们的目光所及之处，念姬都能从玉璧上看见，这样就省得扮个世家小姐还要抛头露面跌份儿。 青帐小轿越走越慢，最后一步都挪不了，停在河岸旁，陷入嘈杂的乌泱泱中，等着过桥去对岸的西市。 这时，突然传来号子声，几艘载满货物的小货船在无风的河中驶着，长长的船桨激起阵阵水花。在岸旁等得心焦的人们纷纷振臂欢呼，心却是安定了不少。 有好事者将手中的脂粉手巾包了石子掷向货船，惹得姑娘家们满心欢喜。她们都伸长颈子看去，迫切希望自己丢给少年郎的手巾小物等能落到货船上，至少是个彩头。 少女们秘而不宣的游戏引来了更多的旁观者喝彩，人们不是往堤岸挤去，就是往高处赶去，只有少部分人停在原地不去凑这个热闹。 念姬的眼皮一跳，一双淡琥珀色的眼睛立刻清明了起来。她感觉到人群中蛰伏着什么，有堪比冰棱般冰冷锐利的杀气射来，而玉璧上只有各色的寻常人以及一些不足为惧的小妖小怪。 思来想去，她干脆戴上幕篱从小骄中出来，以此作为回敬。 声音在她的足尖刚及地时消弭，所有的人都化作了一动不动的人偶，就连河中刚惊起的水花也停在了将几块手巾沾得半湿的时候，只有她捏得纸人在无声地被业火灼成灰。 念姬顿了一下，反手触碰了一下负在身后被幕篱遮掩而去的木箱与伞，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她闭上眼睛听了一阵，除去她的心跳声，一道十分轻微的声息渐渐地现了出来。 马刀悄然出鞘，套了天丝织花小鞋的脚动了，步步踏出像旋花般的风刃，指向一处半旧的水饮摊子。 风刃切开幻象，水饮摊子的墙根处站着一个裹着蓑衣、压低箬笠的半妖，那半妖身上无一点人气，所作所为有些刻意。 贫苦人家会用蓑裙蔽体，绝不会在酷暑中穿上全套的蓑衣，这是其一。其二是在热闹中压低的箬笠，此举最为刻意。 还有，那半妖身上有着蓑衣箬笠都无法遮挡而去的淡然洒脱，反而像个不拘泥于礼节的名流公子。 马刀只有在奔腾到极致，才能挥出最大的威力，念姬却是停下了脚步，反手将刀还入鞘中，站在一丈开外。 她道：“不对。” 半妖挥起蓑衣向着念姬袭来，念姬一侧身就躲过了。 这一躲，周遭又动了起来，她陷入熙攘的人群中，被推着后退，无法寻觅半妖的踪迹。 妖界与人间有许多地方是相交联的，妖能化去在人间的痕迹，却是隐不了穿向妖界时的踪迹。 念姬顺势后退了几步，在身旁画下阵法符咒，消掉她在人群中的一切，再奋力冲向天空。她伸出去的手抓住了几条灵络，她便停留在妖界与人间相接的虚空中，凝神感知着。 找到了，有一条灵络上沾染了那半妖的气息。 以白丝探去，念姬捏了个探魂的口诀，就陷入那股气息所包裹的记忆中。 “褪去颜色的玄都花瓣化雪入梦，只想长梦不起。听得天阙上一声叹，转身坠入红尘化泥更护花……” 衣着破旧的苍老书评先生坐在寺庙的一处墙根，枯似乌鸡爪的手握着一根树枝敲着破碗，用半哑的说着时兴的话本子——《玄都雪》的开头。他还没说上几句就咳嗽起来，沧桑的脸上更加灰白了，再衬上一双已经盲了的白鱼眼，真是凄惨得不能再凄惨了。 他的书评几乎是无人问津，而他的身后却是热闹的庙会。 几个风雅的士子提着酒坛走来，他们喝得摇摇晃晃的，还在用模糊不清的话语声拽文。 士子听了老书评先生的咳嗽声，大呼“晦气”。 老书评先生咳得直不起腰来，颤着手找到破碗想要起身离开。 士子们放声大笑，口吐秽语，其中一个士子受到同伴的怂恿，将酒坛砸向老书评先生。所幸的是士子们已是半醉，酒坛在离老书评先生半丈远时落地碎裂，老书评先生被惊得话也说不了，只能大叫，这大叫声让士子们更加亢奋了。 一个带着旧箬笠的穷书生闻声而来，他铁青着脸向半醉的士子们挥拳，即使被打得浑身是伤也不悔。奋力将士子们都推倒在地后，他爬起来将老书评先生扶走。 那个穷书生身上挂满了彩，洗得发白的长衫在抓扯中破烂不堪，但他浑身的气度胜过倒在地上的士子们之合，他才像个真名流公子。 一阵白雾破开眼前的事物，念姬被甩了出来。她推断这事儿发生在毁文案前两年，那时疆土一统，国力鼎盛，都中大兴各式的话本子，其中就有昙花一现的《玄都雪》。国都飘零后，当年的话本子除去被非人类收录外，大多遗失。 这《玄都雪》可谓是明珠蒙尘时，未挨上人间时兴的风向，读的人极少，妖灵精也怪鲜少问津，仙境自诩要撇去凡心，更不会寻这些，而今大概只有二三个不愿投生辗转了多年的鬼魂记得一二。 为何那半妖要让她看到为人时的记忆？为何要如此果决地舍掉人身？ 她在虚空中抱紧自己，如初生婴孩般。 慢慢地，半妖的身影在她的沉思中与穷书生合了起来，她叹了口气，只道是世道艰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