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說……” 燕懷遠嘴唇抿成一線,用筷子蘸了酒水,在桌上寫了個“寧”字。 “前些日子您說的那事……”他道,“如今看來非辦不可了!” “哪有這麽急的!”燕文宏瞠目結舌,“再說現在這樣子也沒法辦啊……何況,那也是說說而已,你小妹無論如何,是我燕家的大小姐!” “那便等著任人宰割吧!”燕懷遠身子向椅背一靠,冷笑道,“想想那雜種做了家主,大家都會有什麽日子?想想那過去的二十多年,燕家怎麽對他的!” 燕文宏臉色變了變。 “我去!”一旁一直沒說話的燕懷瑩,突然決然道,“父親不必猶豫,哥哥說的對,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此時不下決心,等到爺爺被欽差bī到表態就晚了!” “你……”燕文宏望著她,目光複雜。 “你們上次商議這事,我聽見了,我願意!”燕懷瑩咬著嘴唇,想起那日碼頭初見,那個魏知對她的羞rǔ,堂堂燕家大小姐,竟被他bī得要去斟茶倒水!她養尊處優多少年,在南海自認為公主一般尊貴,什麽時候受過這種羞rǔ?每次想起那個魏知平靜而輕蔑的神qíng,那眉宇間淡而凌然的神態,她就恨不得一腳踹翻他,讓他在自己面前下跪道歉。 她玉堂金馬,出身豪富,憑什麽一個出身寒門的小子敢那樣看她,那樣對待她? 從未受過折rǔ的生來如意嬌縱之人,一旦受一次,便毫無接納和包容的能力,她滿心裡燃燒著憤怒的火焰,連世家小姐應有的自尊和自愛,都已被恨意燒盡。 何況今日庭前一見,那人的風姿也確實令人迷醉…… 不算犧牲的犧牲,能換來父兄的安定,換來燕家的家主之位永在二房,換來那姓魏的小子從此不敢輕視,值得! “與其做哪家商家的主母,不如做那龍子鳳孫的妾!”她咬著牙,恨聲道,“我這商女身份,不用想著做楚王正妃,但做妾綽綽有余,那雜種仗著個三品官算什麽?比得過皇親國戚?” “小妹……”燕懷遠握住她的手,悄然落下淚來,“哥哥對不住你。” “夜長夢多……今天就……這麽著吧……”燕懷瑩也落了淚,恨恨的抹一把,咬著唇,臉上泛起一絲紅暈,“反正……也就是那樣……” 她羞澀得說不下去,臉上的紅暈越來越盛,眼底卻升起一抹yīn狠之色。 楚王風流,定不會拒我,魏知,你且等著我翻身那日,踩你在腳底! 第七十章 侍候 鳳知微還在笑吟吟捧著杯,凝視著燕太公,等著老家夥連額頭都崩出青筋來了,才吭哧吭哧憋出一句:“是……”,笑得越發開心。 她溫和的握著燕太公的手,語重心長的道:“燕氏真是不負本官所望矣……” 燕太公眼神閃過一絲憤色,卻瞬間被苦笑所掩,深深躬下身去。 鳳知微看他一眼,笑笑,不打算窮追猛打,自端了杯離去,凡事適可而止便成,bī得太緊,把老頭子bī昏就得不償失了。 她微微皺著眉,覺得生吞了海鮮的腸胃有那麽一點不調。 突然覺得背後一冷,有芒刺在背之感,她以為有刺客,霍然轉身,卻只看見一雙眼睛,帶著凌厲的鋒芒,直直的迎上來。 燕家那位大小姐嘛。 鳳知微若無其事的迎上那目光,又漫不經心的要轉開眼,她不會和那女人鬥眼神的,值得麽? 突然便起了促狹之念,她含笑舉杯,對死死盯著她的燕懷瑩遙遙一敬。 滿堂的目光刷一下轉過去,燕懷瑩沒料到鳳知微竟然會遙敬她,躲避不及,正被人看見她正“癡癡”望著魏大人,她怔了怔,瞬間紅暈上臉,而眾人都露出心領神會笑意——哦,原來是少女懷chūn,戀慕英雄少年。 好事嘛,呵呵。 燕懷瑩眼睛一轉,看見眾人表qíng,她不是傻子,看出眾人眼神裡的未盡之意,勃然大怒,氣得胸口起伏,卻又無法開口為自己解釋。 鳳知微一舉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燕家小姐瞬間就成了她的“愛慕者”。 這邊氣炸了肺,那邊鳳知微已經仿佛什麽都沒發生似的回座,她覺得腸胃越來越不舒服,隻好一杯又一杯的用酒壓下去。 燕懷石坐在她身側,恢復了以往的靈動自如,和一桌人相談甚歡,五大世家幾次試圖挑起船舶司的話頭,都被燕懷石輕描淡寫的擋了回去。 眼看天色不早,huáng家家主心急,終於忍不住直接道:“大人,船舶事務司一旦開辦,事務冗雜,我huáng家雖然人才菲薄,卻也有些勉qiáng可用之人,願為大人一效綿薄之力。” 擁有地皮最多的上官家立即接道:“事務司選址不知大人可有打算?只要看中哪塊地,上官家一定傾力以助!” 陳氏李氏也連忙表示在經濟人力物力上兩家都可以襄助,鳳知微支著酒杯似笑非笑聽著,每個人說話她都點頭,每次點頭後她都不說話,末了才淡淡道:“眾位家主不計個人私利,踴躍相助,此等拳拳愛國之心,本官在此先謝了,待回京後,必將於陛下駕前,為南海世家請功。” 家主們大喜,鳳知微又道:“本官在南海主持此事,主要負責和當地官府jiāo涉聯合,眾位家主這些細務,和燕兄弟商量著辦就是。” 家主們喜色未去,又是一怔,面面相覷,上官家主xing子最bào,又多喝了酒,臉漲得通紅,眉毛一軒道:“要我們和一個小輩雜種……” 他話說到一半,被身邊李氏家主拉了一下袖子,醒覺過來趕緊住口,鳳知微卻已聽見。 她臉色未變,眼光卻已沉了下來。 雜種,這麽惡毒的詞,用在燕懷石身上,他的身世,看來比自己想象得更複雜。 他便是背著這樣的稱呼,受著這樣的歧視,長到如今? “上官先生!”她放下酒杯,一整晚的風輕雲淡,第一次換了冷而重的語氣,“你喝多了!” 上官家主惶然站起,正要說什麽,鳳知微已經攜了冷然不語的燕懷石離席,道:“散了吧。” 所有人急忙站起,鳳知微理也不理揚長而去,世家家主們十分尷尬趕緊告辭,燕家人送他們離開,又在庭前聚齊。 燕太公一言不發,燕文宏重重歎氣,半晌道:“當初他離家說去帝京,也以為就這麽鬧著玩玩,指望著送走他省心,沒想到這小子心思足,竟然攀附上了當朝紅人,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燕太公沉思半晌,歎氣道:“他現在有靠山,膽子大了,原以為拿著陳氏那個賤人和他那個女人,他能懂得退讓,不想今晚看來,他倒像存了一份魚死網破的心,也是,如果將來燕家家主是他的,那咱們現在拿著的他的軟肋,就什麽都不是了。” “太公!您真要將下代家主給他?”燕家眾人大驚失色,“不能!南海誰不知道這小子身世?這個雜種一旦做了家主,燕家百年傳承都將蒙羞,他會毀了燕家!” “不如先拖著吧父親。”燕文宏建議,“等欽差大人走了,他還得意什麽?” 燕太公用幾分失望的眼光看著二兒子,想著他還不如孫子有決斷,又想起離家出走的長子,心中一痛,吭吭的咳起來,半晌道:“你又糊塗了!欽差大人走了,事務司還在!將來朝廷賜爵封官,一定也是給事務司總辦,只要他做了這個總辦,燕家家主就必須是他的!” 燕家家人露出五雷轟頂之色,燕懷遠突然走過來,在燕太公耳邊低低說了幾句。 老頭子先是一驚,隨即臉上露出苦澀之色,看看低頭不語的燕懷瑩,再看看面色惶然的燕家人,半晌長長歎口氣,喃喃道:“也只有這樣了……” 燕懷遠吐出口長氣,露出喜色,一轉身,卻對著紅暈滿臉的妹妹,落下淚來。 “我燕家送出金尊玉貴的大小姐,放低至此,想必殿下定然歡喜……”燕太公歎息著道,“你們說的對,成大事不拘小節,事關我燕家百年氣運,懷瑩……委屈你了。” “孫女為我燕家,做什麽都是該當的。”燕懷瑩起身一禮,“爺爺,您相信我,我定要叫他不能得逞,叫那混帳欽差,滾出南海。” “你不要心急,做好你本分就行。”燕太公道,“懷遠說的對,事不宜遲,揀日不如撞日,如果大動gān戈的提議此事,定遭欽差阻撓,文宏,你立即去安排一下,今夜就送小姐……過去吧。” “是!” == 鳳知微不知道那群燕家人的如意算盤,她腸胃裡一陣陣翻攪,走不了多遠便靠在了一處臨水欄杆上,用堅硬的石欄壓住自己的腹部,笑道:“你這下總可以說了吧?” 燕懷石扣著欄杆,面對海風碧水,眼神晶芒閃動,半晌才低低道:“我是大房獨子,卻不是我父親的親生兒子,我的母親過門後第二年,父親出洋遠航,有一晚,我的叔爺闖進門來……後來……便有了我……” 鳳知微霍然扭頭。 亂淪之子? 在天盛,在重視宗族血脈正統的南海,這是何等淒慘的身世! 難怪燕家厭他如毒,難怪世家家主罵他雜種!難怪他孤身奔帝京,立下偌大功勞都能不被承認。 可以想象這樣出身的孩子,在世家大族裡是怎樣的地位和生活,他便是在這樣的惡意欺rǔ和敵視裡,長到如今? 鳳知微想起當日青溟書院門前初見,那少年笑容朗朗,靈動機變,一眼就看出了她手中印鑒的價值,從此帶著她叩開青溟書院大門,叩開人生裡五色流景壯闊波瀾。 她抿了抿唇,心底泛上微微的酸澀,半晌道:“懷石,我們不能選擇我們的身世,但是我們可以選擇我們的將來。” 燕懷石一直有點緊張的盯著她,害怕在她臉上看見別人慣常的鄙棄厭惡之色,雖然這樣的臉色這許多年來早已看慣,早有心理準備,魏知露出這樣的神色也是qíng理之中,然而他就是覺得,如果魏知露出這樣的神qíng,他會比以往更受傷。 然而沒有,魏知確實震驚了,震驚之後,眉宇間卻是淡淡的憂傷,那樣帶點疼痛的眼神看著他,他突然便覺得多年的辛酸積鬱,刹那間盈滿胸臆,便要奔湧而出。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