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種想法,自然是尊貴的楚王殿下一人,他端坐座上,注視那如狐女子,一抹笑意凝在唇邊,美而沉豔,如午夜綻放的妖紅曼陀羅。 == 天盛十五年六月,五軍都督秋尚奇受封征北將軍,率軍二十萬北上。 同月,戶工二部受帝命,與南海燕氏在京代表秘密磋商英吉利長毛羊引種推廣一事,燕氏代表自願在開初三年無償提供英吉利羊,三年後再取利三分,燕氏的大方令帝心甚許,賜為皇商,總領南境諸業與京城商貿往來。 兩件事都和鳳知微有關,但明面上卻看不出。 關於征北主帥人選,朝中也是爭了個面紅耳赤,因為此去必得大勝,卻又得在勝後懷柔,所以主持此事的主將既需勇猛善戰,也得老成持重,這幾乎是兩個相對立的條件,而天盛開國後,疑心病極重的天盛帝將開國老將免的免殺的殺,幾乎消耗了個gān淨,爭到最後,天盛帝還是令秋尚奇將功折罪,又拜淳於鴻為副帥,也算平衡了幾方勢力。 待罪出征的人,是很難豪qíng滿懷的,秋尚奇心中忐忑,便去拜托鳳知微這個“世jiāo之後”,在他離京後,對秋府多加看顧。 “世侄。”幾日之內添了許多白發的秋尚奇,和鳳知微執手相看淚眼,殷殷叮囑,“朝中局勢複雜,你那幾位兄弟不懂事,老三又剛授了虎威大營校尉一職,府裡內外,還得勞你多看顧些。” 秋尚奇一雙老眼殷殷看著鳳知微——如今的魏知,雖然滅越二策還未生效,一時也不便封賞,但誰都看得出,陛下對這少年英傑十分欣賞,飛huáng騰達指日可待,而秋家幾位公子爺都不太成器,靠恩蔭進了虎威大營,整日飛鳥遛狗遊手好閑,早先秋家依附五皇子門下倒也安穩,如今五皇子被變相逐出帝京,五皇子一系都在韜光養晦,呼吸都不敢大聲,此時不早日攀上大樹,秋尚奇怕自己一旦倒台丟命,甚至沙場馬革裹屍,余下那麽大家業,怎麽辦?因此一意jiāo好,指望著魏先生能念著“故舊之jiāo”,將來對秋府多加看護。 “世叔放心。”鳳知微誠懇的道,“秋府就是我的家,秋府子弟都是我兄弟,但凡有我的,必有他們的。” 又掏出一個錦囊,遞到秋尚奇手中:“世叔到了越邊倉闌城,再打開吧。” 秋尚奇大喜——魏知智慧,舉朝皆知,這定然是錦囊妙計了!趕緊珍重的收進懷中,和鳳知微依依揮別。 大軍開拔,一路遠行,終於在快到千裡外邊境倉闌城時,秋尚奇忍不住,偷偷打開了錦囊。 隨即二十萬大軍突然看見他們的主帥,大叫一聲口吐鮮血,從馬上栽下。 風卷動錦囊內的小紙卷,悠悠飄起,落入倉闌河中,紙卷上秀麗字跡,從此湮滅,再無人看見。 “秋府就是我的家,秋府子弟是我兄弟,你夫人是我舅母,你是我舅,從今之後你們的,就是我的,恭喜恭喜,多謝多謝。” “——鳳知微頓首。” 第四十四章 回府 從魏學士府到秋都督府,區區數十步距離。 鳳知微用自己的步子,不急不緩的丈量了那十幾步,走得雲淡風輕,似乎這數丈距離,確實就是這麽輕易的過來的。 沒有那被逐出府,沒有那雪夜漂泊,沒有那jì院托身,沒有那當街被誣,沒有那青溟追殺,沒有那風雲暗卷,皇朝逆案中的順勢而上站穩腳跟。 她身後跟著燕懷石和淳於猛,燕懷石看起來比她還意氣風發,英吉利羊毛引進一事和戶部已經談得差不多,前日他一封家書捎回南海,當即燕家就奔來了幾位地位高的長輩,想必對他很有褒獎,燕公子眉梢眼角,都恨不得寫滿“人生得意”四個字。 淳於猛最近授了長纓衛策衛騎曹參軍一職,長纓衛“勳、羽、策”三衛中,策衛最親信最接近皇宮大內,可以宿於內廷,本來他還進不了策衛,但是一場動亂,長纓衛被清洗,空出許多位置,他爹又拜了征北副帥,淳於大爺混個肥差,自然不在話下。 經過這一場動亂,被鳳知微按住了延遲去長纓衛報道而逃脫一場麻煩的淳於猛,對鳳知微佩服得五體投地,鞍前馬後,寧做小廝。 顧南衣站在她身側三尺外,不近,但手臂一伸就可以夠著的距離。 幾人連同隨從剛剛站定,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秋府的門轟然大開,兩隊家仆快速奔了出來,在門口立定,秋府大管家滿面堆笑等在門口,對著鳳知微深深彎下腰去:“魏大人,我家夫人有請。” 鳳知微斜斜瞄他一眼,當日她被逐出府,雖說名義上夫人說是“在外避避”,但所有人都有意無意“忘記”給她安排出府去處和盤纏吃食,任她淨身出門,當時這位大管家,在門房裡蹺著腳剔著牙,有意無意,將牙fèng裡一根過夜ròu絲噴在她腳下。 “張大管事是吧?”鳳知微含笑拍拍他肩膀,“聽說秋都督府大管家最是京中首屈一指的能gān人,以一人之力將秋府打理得井井有條,如今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張成受寵若驚,沒想到這位少年成名的當朝國士竟然也知道自己,一張huáng臉漲得通紅,連連哈腰,“不敢當魏大人稱讚……不敢……不敢……” 鳳知微含笑看他,眼神溫柔——你還是趁現在多聽聽吧,很快,也許就聽不著了。 她不再理會還在躬身的張成,長驅直入,一邊道:“夫人相邀是吧?你請這兩位公子在前廳奉茶,我自己過去後院,秋府是世叔的家,也算是我的家,大家都不用客氣了。” 張成愣了愣,直覺於禮不合,試圖阻攔,顧南衣已經直直從他身邊走過。 他目光低垂,不看任何人,張成卻突然覺得面前似乎豎了一道牆,蹬蹬後退幾步,險些栽倒在門前照壁上。 鳳知微頭也不回,已經帶著顧南衣轉過照壁。 她並沒有直接去後院夫人住處,卻在無人的抄手遊廊先取下了面具,面具後,是那張她用了多年的垂眉huáng臉的妝容,自從見過韶寧公主的真容,她便知道自己的真面目,是永遠不能輕易顯露了。 然後她直奔秋府西北角的小院。 剛走過一個回廊,前面轉出幾個人,捧著茶盞點心等物,看樣子是從大廚房送點心去正房。 鳳知微一看那幾人,笑了。 真是相逢不如偶遇,偶遇太也巧合,這來的,不正是那幾天大鬧廚房的幾位媽媽?當先的,不正是親愛的賞過她一巴掌的安大娘嗎? 安大娘她們此時也看見了她,都怔了一怔,隨即反應過來,笑道:“喲,我說這是誰,這不是我們的鳳大小姐麽?” 安大娘倒還謹慎,目光先在鳳知微身上打量了一圈,鳳知微穿的是一襲jīng絲細葛淡藍長袍,樣式簡單剪裁卻jīng致,這種細葛是江淮道剛剛研製出來的新式夏布,穿著透氣舒適,有淡淡水色光華,因為製作太jīng成本太高,目前隻作貢品,鳳知微身上的,是前兩天天盛帝剛剛賞的,京城還沒幾人能穿著。 正因為稀少,所以就算是大戶人家嬤嬤,安大娘也看走了眼,以為是普通細葛布,這一身在她看來,雖然不寒酸,但也不貴氣,不像衣錦還鄉的樣子,這麽一想心中大定,不yīn不陽的開了口:“鳳大小姐看來是在哪處發了財?瞧這身不男不女的打扮,不是哪家館子裡公子哥兒給送的吧?” 一眾仆婦都掩口而笑,眼神輕蔑,鳳知微偏頭看著安大娘,微笑道:“大娘最近可好?瞧你身體,越來越康健了。” “大小姐不用和我老婆子套近乎。”安大娘眼皮一掀,冷笑道,“老婆子好著呢,夫人答應給我養老,前不久還賞了銀子給置了莊院,老婆子這一輩子,也就死心塌地,為秋府效忠到死啦。” 仆婦們連忙一陣諂媚討好,安大娘眾星捧月,笑意舒展的睨視著鳳知微,又道:“大小姐現在可是混得好了,回來看夫人的?夫人正要接待貴客,等下客人走了,要不要老婆子給你求求夫人見你一面?不過可別是來打秋風的,秋府雖然家大勢大,下作親戚,卻也應付不起!” 鳳知微還是在笑,負手立在廊中,很有趣的盯著安大娘,安大娘正得意洋洋,突然接觸到她眼神。 那眼神靜而深,不僅沒有笑意,甚至連憤怒、傷心、難受、不滿之類的應有的qíng緒都沒有,那樣的眼神凝定如淵,居高臨下,像天神在雲海之涯,俯視汲汲營營的可笑眾生。 那種感覺,令人覺得,她不生氣,只是因為已經不配她生氣。 安大娘激靈靈打了個寒噤,突然便想起鳳知微被她賞了巴掌那一刻的眼神,想起她當初也是這樣溫柔微笑和她擦身而過,在她耳邊說了那句讓她做了幾天噩夢的話。 她有點瑟縮,然而看看鳳知微身後沒有從人,想起鳳知微離開後也沒聽說有什麽境遇,膽氣立刻又壯了起來,冷笑道:“真是沒規矩,擋在這裡算個什麽?別誤了我們給夫人貴客送點心!” “是啊,擋在這裡算什麽?”鳳知微輕笑,偏頭對一直一動不動的顧南衣道,“喂,少爺,剛才有人罵我了。” 顧南衣有點疑惑的看過來——原諒顧少爺,他真的是沒聽過大宅門句句帶刺的文雅罵人方式,在他的認知裡,口沫橫飛殺氣騰騰,指鼻子動刀劍,才是敵意,才需要被處理。 鳳知微踮起腳,湊到他耳邊,道:“她們打了我一巴掌……” 話還沒說完,顧少爺突然動了,身子一飄,天水之青的色彩流過紫黑色的長廊,安大娘等人隻覺得眼前青色光影一晃,耳中啪啪連響,隨即頰上火辣辣的劇痛。 “嘩啦啦!” 杯盤碗盞碎了一地,同時滾落的還有七顆血淋淋的牙,七個人,七顆門牙,一個不少。 慘叫聲響成一片,鳳知微無辜的眨眨眼,這才說完剩下的半句話,“……幾個月前。” 顧南衣站在一地碎片和血水中,嫌髒,於是平靜的從倒下的七個女人身上踩了過去…… 於是剛剛爬起一半抖著手指要罵鳳知微的安大娘翻翻白眼,被再次踩倒下去…… 於是有三個仆婦的胸,被踩扁…… 鳳知微淺笑著過來,衣袂飄飄從一地七橫八豎的仆婦中間走過,順腳將靴子上沾著的茶水在安大娘臉上擦了擦,動作細致溫柔,擦得極其小心,擦了正面擦反面,擦了靴面擦靴底,一邊擦一邊和藹的道:“你看,攔路是不對的,躺下來攔路就更不對了,好狗都不會這樣攔,還不快起來?夫人的貴客還等著你送點心呢。”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