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盛帝就在案上援筆濡墨,筆走龍蛇,一個鬥大的壽字頃刻便成。 暗淡紅燈燈光下,墨跡濡滿,字字凸出。 “雄健灑脫,鸞翔鳳翥!”常貴妃連聲讚好。 常貴妃帶著的那兩隻筆猴,向來是看見筆墨就歡喜,聞得墨香,從筆筒裡鑽出來,吱吱叫著去捧那鬥方。 天盛帝大笑著,撒開手。 金光一閃! 兩隻筆猴觸到那鬥方,突然狂躁,厲聲一嘶電she而出,直撲天盛帝面門! 近在咫尺,勢如閃電,天盛帝正撒開手歡暢大笑,侍衛還離得遠,常貴妃驚得忘記動作,哪裡還救得及? “咻!” 又是一道金光,自階下飛she而上,後發而先至,角度極佳的先後撞飛兩隻筆猴,撞得那兩個小東西吱吱在地下打了個滾,自趕來的侍衛腿fèng中一鑽不見。 階下,寧弈身子前傾,臉色蒼白,手中金杯已無。 驚魂初定的天盛帝,望了他一眼,勉qiáng鎮定著啞聲道:“弈兒,去查——” 一句未完,他突然晃了晃,倒了下去。 手背上,兩道烏黑的抓痕。 == 一場皇家富盛榮華宴,以皇帝被刺收場。 誰也沒想到變起頃刻,誰也沒想到那兩隻可愛的天天隨侍常貴妃身側的筆猴,竟然會在壽宴之上爆發。 壽星轉眼變災星,常貴妃脫去簪環哭哭啼啼,整日跪在天盛帝寢宮前自陳冤qíng,卻沒人有空理她——天盛帝身中奇毒,昏迷未醒。 她要辯白也很難辨清楚,那兩隻筆猴朝夕隨在她身側,卻攜帶奇毒,她沒嫌疑誰有嫌疑? 然而此時問題的關鍵其實已經不是查清嫌疑了——皇帝一倒,所有人不可避免的想到,萬一這毒治不好,聖駕西歸,身後這至尊之位,誰坐? 這真是個讓人想起來就忍不住血脈賁張的命題。 騷動,嚴重的騷動。 京中的消息還在封鎖,西平道的長寧王卻已經派人前來京城,說是王爺給陛下和皇子問安,準備明年聖駕南巡的物事采買,並表達了王爺對帝京和皇帝的思念——很明顯長寧王已經得了消息,這是來試探了,一旦皇帝駕崩,這思念之qíng一定會到達頂峰,長寧王十有八九會難以壓抑蓬勃的思念,並用豐滿的大軍和鐵蹄來帝京表達的。 二皇子原本管著虎威大營一部分營務,聽說最近頻頻召集將領們開會。 七皇子派的幾位閣臣和尚書,提議在國家無主的狀態下,由閣老指定親王監國,至於人選——那批人表示,哪位王爺都可以嘛,但是當此非常之時,亂像將顯,國家急需賢明厚德之人安撫四方。 賢明厚德名聲在外的,自然是七皇子。 聽說宮中也莫名其妙的死了幾位妃子。 一片鬧哄哄中,原本最該有動作的寧弈,反而全無動靜,隻做著自己該做的事——天盛帝昏迷前曾說過,此事jiāo他查辦,他也就真的煞有介事的主持查辦此事,對外界的風雨流言蠢蠢yù動,似乎毫無感覺。 “這事裡有很大問題。”鳳知微在自己的魏府裡,對她家衣衣道,“兩個可能,第一,寧弈gān的,第二,皇帝自己gān的。” 顧少爺看鳳知微再次擺出了分析朝政的架勢,很有眼色的慢吞吞擺出了一袋小胡桃,抓出一個大的,再抓出一個小的。 鳳知微很自然的接過去剝,剝開小的那個,道:“你還記得那天皇子們一起在我府中喝酒的那次嗎,當時五皇子就把筆猴拿出來顯擺,我記得那時筆猴毛色金燦燦的,這次看的時候,卻發現黯淡了很多,宮裡不會缺吃的,所以絕不會是營養不夠,我懷疑問題不在那墨上,當時筆墨大家都用了,沒有異常,問題就應該在那猴子上,但是接觸過那猴子的人太多了,這根本就查無可查。” “寧弈。”顧少爺把剝好的胡桃接過去吃了,也不知道說的是凶手是寧弈還是他要吃胡桃寧弈。 “或者就是天盛帝。”鳳知微剝開那個大的,“他想借這個事,看看眾家兒子的心地,這也可以從寧弈目前的動作看出點端倪來,別人都蠢蠢yù動,他還在做戲,做給誰看?誰還能看見?不就是天盛帝?不過話又說回來,我絕不相信天盛帝那麽自私的人,會舍得使苦ròu計來試探兒子,他有更好的辦法可以試探,何必苦了自己?那麽,寧弈又是在做在誰看?” “如果是寧弈動手,他好不容易將天盛帝弄倒,卻白白放過這個機會按兵不動,那又是為什麽?”鳳知微百思不得其解,無意識的將胡桃送進自己嘴裡。 一隻手突然伸過來,一把掐住她的下巴,奪過那隻已經送進嘴一半的胡桃,丟進了自己的嘴裡。 鳳知微滿腦子的yīn謀詭計推演唰一下飛到九霄雲外,目瞪口呆的望著那個還沾著她口水的胡桃進了顧少爺的嘴。 “我的。”顧少爺滿意的道。 也不知道指的到底是什麽。 鳳知微:“……” 半晌她壓下滿臉的紅暈,拍拍顧少爺,苦口婆心的道:“少爺,我跟你說,這樣子是不對的,不gān淨。” “你不gān淨?”顧少爺問。 鳳知微:“……” “我不gān淨?”顧少爺再問。 天底下沒有比你更gān淨的!我天天給你洗內衣我知道!鳳知微含淚:“……” “胡桃不gān淨?”顧少爺這回語氣嚴肅了,這個問題比前兩個更要緊。 鳳知微深呼吸:“……” “那哪裡不gān淨?”直線思維的顧少爺難得的茫然了。 “這樣子。”鳳知微氣若遊絲的還在試圖解釋,“從嘴裡搶出來不gān淨……” 顧少爺突然湊過來。 他一向避人三尺之外,從不主動靠近人,這是他第一次湊近人,鳳知微被驚得忘記動作,就看見雪白的輕紗微風拂動,輕紗後那張若隱若現的臉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隱約間眼前若有光華突生,鳳知微唰一下閉上眼。 隨即覺得一只有胡桃香的微涼手指,輕輕摸上了自己的唇。 手指動作很輕,似帶著幾分猶疑,先是輕輕一觸,又細細撫了撫,似乎被指下光滑柔軟所驚,於是又摸了摸。 鳳知微身子一顫趕緊偏頭讓開,睜開眼看見顧少爺已經回到原位,偏著頭,看著剛剛摸過她唇的手指,似乎在找上面的灰。 鳳知微啼笑皆非,正想轉移他對於“gān淨”這個問題的注意力,不想那廝沒有最驚悚只有更驚悚,看完了手上沒有灰,又將那摸過她唇的手指,去摸自己的唇。 手指雪白,沾唇輕輕,紅唇如火,如玉下頜。 那一個指在唇邊的姿勢,微微偏頭帶幾分迷惑的神qíng,散發著甜蜜而純的氣息,天然誘惑。 鳳知微唰一下站起來,再不好意思看那手指一眼,飛奔而出。 決定了! 她這輩子再也不吃胡桃! == 那日從宮中回去後,秋夫人很快就給鳳夫人母子調換了院子,在宴席上大出風頭的鳳知微也開始接到各種請柬,要不是現在正是多事之秋,各府沒什麽心思辦各種茶會詩會,鳳知微的邀請會堆滿屋子。 帝京第一才女已經換人做,新任第一才女卻不再涉足任何社jiāo場合——她病了。 何止是病,鳳知微還想著要把鳳知微給“病死”。 魏知這個身份如果想繼續下去,鳳知微就不能再招人眼目,那日宮宴被寧弈設計,誤打誤撞出了風頭,原非她本意,再不韜光養晦,難免惹出禍端。 先病一陣子,不見外客,再以養病為名“出京”,把鳳知微這個身份合理的抹出人們視線再說。 稱病之前,她去了鳳夫人的院子,轉告了陳嬤嬤的話。 “我知道了。”坐在暗處的鳳夫人,臉上的神qíng被飛揚的塵光模糊得不清,隻點了點頭。 鳳知微卻從那語氣裡聽出幾分疲憊和蒼涼。 “你做得很好。”鳳夫人抬頭望她,嘴角一抹笑意,“宮宴上的事,我聽說了。” 鳳知微輕咳一聲,竟然有點不知道怎麽回答,這許多年來娘很少誇讚她,她是個嚴厲的母親,從她記事開始,她便被不停的bī著學很多東西,不僅有經史子集詩詞歌賦,還有天文算數地理兵法之類的實用學說,甚至還會搬出前朝厚厚史書,和她“以史為鑒”,看歷朝將相當政得失。 娘沒教她的,是女紅裁剪之類的女子最該學的東西,她曾以為娘不會,然而在披甲上陣之前,娘也是堂堂秋府的大小姐,這樣的高門巨戶家的小姐,怎麽可能沒學過這些? 此刻乍然聽到娘的誇讚,她臉上微微綻出薄紅,心裡流轉著小小的喜悅。 “只是……你不該這樣。”鳳夫人話風急轉直下,她愕然望著母親,鳳夫人站起身,憂傷的望著皇城方向,“我很早就和你說過,切勿好高騖遠,切勿喜好賣弄,切勿爭風鬥狠……如今你出去一趟,竟然都忘記了……” 鳳知微退後一步,張口結舌的望著鳳夫人——她怎麽可以這樣說她! 她何曾好高騖遠,何曾喜好賣弄,何曾爭風鬥狠,何曾——輕薄如此? 不過是心中一個小小願望,從聽見多年前火鳳女帥英風豪烈事跡後便湧動起的一個小小願望,她希望能通過自己,讓被迫墮於塵埃的那個明烈女子再次昂起頭來,讓她因為女兒的驕傲和出眾,再次獲得世人承認。 她想給她掙回已經流失的尊重和榮光,就算不能重回人上,也最起碼能獲得世人平等看待。 原來,娘是這麽想的嗎? 原來她無論做什麽,在娘的眼裡,都是輕狂的嗎? 心一寸寸的沉,墜到月光的波心裡,漾出無限的涼……總是這樣,總是這樣,她僅有的熱血丹心隻捧給那個人,卻每次都被棄若敝屣。 眼光一時不知該落在何處,她習慣xing的垂下,一眼看見鳳夫人擱在椅上的汗巾。 松香色的汗巾,繡著jīng致的大鵬展翅,還沒完工,一看就是給鳳皓的。 “呵呵……”鳳知微微帶譏諷的笑起來,真是的,傷心什麽呢,說到底還是自己傻,怨不得別人的。 “知道了。”她攏攏袖子,不再回避眼光,深深注目鳳夫人半晌,“您放心,沒下次了。” 說完她跨出門去,再不回首。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