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便向寧弈展現了自己的不可輕忽——寧弈攜隴西道三百三十六人頭顱鮮血洶洶而來,他便指揮南海萬民在碼頭上“熱烈迎接”,絲毫不懾於寧弈威勢,存心要給他一個下馬威。 一群黑衣紅邊的衙役在人群中象征xing的驅趕著,趕鴨子似的揮來揮去,倒將誠心來迎接的以燕氏為首的五大世家來人都趕到了最後方。 突然有人大叫起來。 “趕走倒行逆施的糊塗官兒!” 仿佛gān柴堆裡點燃了火種,轟然一聲立即燃著,上萬人喧騰的叫嚷起來。 “趕走朝廷昏官!” “我們不需要船舶事務司!” “誰給門閥撐腰,誰就滾出南海!” “滾回帝京去!” “啪!”不知道哪裡扔出一根青菜,劃過一條濁綠的弧線,砰一聲落在了離大船數丈外的通海之水中。 仿佛得了提醒,一瞬間萬人上空青菜齊飛,臭蛋狂舞,半空裡流彈不絕,直奔欽差官船而去。 大多數投擲物都落在了水裡,卻也有少數力道好準頭高的飛行物,劈劈啪啪砸上大船船身,五顏六色的開花。 “太過分了!”血氣方剛,又出身貴胄的青溟書院那批學生,原以為這趟肥差必能受到高規格歡迎,不想在路上就差點死於非命,船還沒靠岸就遇上下馬威,早已怒不可遏,以姚揚宇打頭,一個個開始捋袖子揎胳臂,“大人,放舢板,我們保護你們下去,揍死這些cao蛋的!” “殿下。”燕懷石匆忙的去拉寧弈,又去拉鳳知微,“船頭危險!得提防有人she冷箭,還是入艙去避避吧!” 寧弈沒動,鳳知微也沒動,兩人負手並立船舷,平靜面對南海萬民怒cháo,海風將長發chuī起,烏發在風中獵獵如旗。 一捆魚gān啪的砸落寧弈腳下,碎裂的gān魚屑濺上他靴子,護衛們奔過來,舉起傘想為他遮擋,被寧弈淡淡撥開。 “南海百姓果然挺富庶。”寧弈笑對身側鳳知微,“你看,居然還有人扔魚gān,這種魚gān轉賣到京城,五百文一捆呢。” 鳳知微深有同感的點頭,道:“隔水蒸,伴香油、醋、蒜,蔥,美味得很。” 燕懷石扎著手團團轉,不明白這兩人為什麽在這麽敵意險惡的qíng形下還有心qíng談這些,大船被不知道是暗礁還是有意的手腳,已經撞破船底,沒多久就要沉沒,他們要麽等當地官府派大船來接,要麽用自備小船慢慢載人走,但是一旦用小船,便等於bào露在了萬民的jī蛋青菜圍攻下,他怎麽能讓寧弈鳳知微受到這種待遇? 何況如果先讓寧弈鳳知微上小船過去,上岸後百姓一撲而上,他們的安全誰能保證?如果先讓護衛下去布防,大船萬一沉了,寧弈鳳知微在南海官員萬民前落水láng狽,這以後還怎麽號令南海官員? 而此刻南海官方在“被阻”在萬民之後,指望他們撥船來救,肯定不可能,這明明是個險惡的局,存心要讓寧弈和鳳知微láng狽。 周希中號稱“周鐵面”,南海官場又稱他“周霸王”,xing格桀驁剛硬,氣勢極足,不能也不能壓下富甲天下的世家們這麽多年,今日之勢,他連欽差都敢整,要想這人服軟,幾乎不可能。 “我去讓我家大船過來接!”燕懷石想了半天,一咬牙。 “不成。”鳳知微否決,“南海百姓正被官府煽動著,說你們世家和帝京高層勾結,如今當著萬民的面,一來就用你燕家船隻,正好坐實所謂的勾結,火上澆油,將來更加不可收拾。” “那怎麽辦?!” 寧弈笑笑,突然道:“魏知,我對你剛才說的蒸魚很感興趣。” 鳳知微眼波流動,笑道:“只有蒸魚一味,太單調了……顧兄。” 吃著胡桃的顧少爺飄過來。 “我們不要làng費糧食,”鳳知微指指水面上漂浮著的那些菜,“你看看什麽能吃,都拿回來吧。” 顧少爺點點頭,拋下幾十個胡桃。 滴溜溜的胡桃飛轉出去,落在海面上,顧南衣從船舷飄飛而下,落上最近的一個胡桃。 胡桃微小,於水面上載沉載浮,顧南衣修長的身形隨之起落,卻不傾不斜,他天水之青的衣袂流雲般浮動在海風之中,晨間的日光打在他的肩,他周身泛出淡淡水色光華,像一尊溫潤玉像,他伸出手指,落在他指尖的霞光如金剛鑽璀璨一閃。 南海百姓何曾見過這樣的人物和風姿,一瞬間忘記再做長距離手臂投擲運動,張大了嘴,以為看見了神仙下降。 一萬個人的目光落於一人之身,換成別人多少有點手腳不知如何擺,顧少爺卻向來是除了鳳知微其余人都是渣,不急不忙手一伸,手上多了個筐。 筐。 萬余百姓嘴張得太大,以至於口水落下猶不自知——這人騎著個胡桃渡海而來就已經夠驚悚了,騎著個胡桃還背著個筐渡海而來就完全的突破神仙形象了。 呃,其實背個筐渡海的神仙雖然沒見過,不過好像,也滿美的。 神仙拿出了神筐,慢悠悠順著海中漂浮的胡桃,一一的飛落,所經之處有可以吃的青菜啊jī蛋啊魚gān啊螃蟹啊的都一筐子兜起來。 萬余百姓張大了嘴“啊”的一聲,碼頭上像卷起了一層雷bào——原來是個騎胡桃背筐渡海而來收破爛的神仙啊。 顧少爺順著胡桃路轉悠了一圈,把所有能看見的吃食都兜在了筐裡,臨了還飛快的掠海一圈,把胡桃全部收回——不能làng費,那是胡桃。 他掠起的弧度優美,飛鳳般的身形濺著淡藍的水波在海面上掠過,萬余百姓齊齊發出目眩神迷的歎息。 顧少爺渾然不知自己給南海百姓做了一個他們到死都忘不了的特技表演,他只顧著完成鳳知微的任務,抱著筐飛回大船,往鳳知微面前一遞。 鳳知微笑吟吟接過,隨即嘴角抽搐——顧少爺買菜不辨好壞,只要在他眼前的水裡他都要,於是筐子裡有爛青菜臭鞋幫,還有一堆在水下悠遊的倒霉的水母。 她將不能吃的扔回大海,笑道:“今兒讓你們嘗嘗我手藝。”又對顧南衣說了幾句話。 顧少爺站到船舷上,全體百姓早已忘記自己的來意和要做的動作,齊齊仰頭看他。 “殿下說,南海百姓,原來如此富裕。”顧少爺gān巴巴的轉述鳳知微的話,他似乎聲音不高,但一開口,上萬人聽得清清楚楚。 鳳知微用千裡眼看見,人群中原本一直不動如山看書的周布政使,終於放下了書本,抬起頭來。 “南海布政使衙門日前向朝廷請願,稱南海受災,糧食減產,請求朝廷賑災。”顧南衣記xing極好,背得一字不差,“欽差大人前來,也有體察南海災qíng,於必要時開倉放糧並減免賦稅打算,如今一至南海境,便收集gān魚五斤,螃蟹十隻,gān菜jī蛋若gān,可見南海黎庶,並無斷糧之危,想來受災之事子虛烏有,減稅自然無此必要。” 萬余百姓又是“啊”的一聲,回頭怒視官府那一群。 南海官員面面相覷,周希中站起身來。 “殿下說,不明白南海百姓為何如此糟踐糧食?”顧南衣繼續背,“殿下一路出京,先後經江淮、隴西、隴南三省至南海境,除江淮魚米之鄉可堪溫飽外,隴西今年大旱,三地百姓受災,隴南山洪斷路,七縣百姓至今衣食無著,數萬百姓嗷嗷待哺,無數饑民流落於路,殿下一路開倉放糧,猶不能全解百姓之危,無奈之下,欽差護軍全員縮減米糧,沿路賑災,連殿下都不再吃菜,隻為多省得一口,便可多救一條xing命,不想今日至南海境,竟見萬民以魚gān相迎,這實在是太隆重了些,殿下思及隴西南兩地百姓饑寒之苦,不敢làng費,遂拜謝父老之賜,並以之為炊。” 南海百姓的呼嘯聲低了下去,面面相覷,再想不到欽差大人竟然收集了菜要去吃,還說出這麽一番話來。周希中筆直的站在那裡,臉色yīn沉。 “殿下謝父老之賜,並敢問南海父老——同為天下子民,有人流離道路啼饑號寒,有人輕賤食物魚ròu成泥,諸位不覺傷天害理?不覺心中有愧?” 人群有些不安的騷動,當自以為正義的道理被全盤推翻,突然成為無理取鬧者,人人都有一份惶惑,再加上是人都有惻隱之心,聽著隴西隴南兩地災qíng百姓之苦,同為百姓,感同身受,又覺得欽差大人這番話實在特別而感人,比以前那些滿嘴官話的欽差們實在得多,大多數人都安靜下來,露出些慚愧之色。 赫連錚張大嘴望著寧弈和鳳知微——隴西隴南受災是事實,可是你們好像昨天一個還喝了燕窩湯,一個啃了王八腿吧?誰不吃菜來著了? 漢人啊漢人……真可怕。 “並請問南海各級官府——無災而報有災,有糧而報無糧,欺上瞞下,罔視天威,諸位不覺得愧對遠道而來意圖救災的欽差?不覺得愧對在帝京殫jīng竭慮為南海災qíng謀劃圖救的陛下?” 這句話顧少爺按照鳳知微提示提高聲調,可惜還是那沒起伏的語調,起不到震撼殺伐的效果,好在語言本身就有其力量,南海官府那一群明顯出現騷動。 “今天我們就在這裡,把百姓賜的食物吃完再下船。”顧少爺生平第一次說這麽多話,早已不耐煩,gān巴巴的對一萬人發表最後宣言,“並邀請南海布政使周大人,上船食用這不可làng費之食物,官府有教化之職,南海百姓不懂糧食可貴,那麽就由欽差大人和南海官府身體力行予以示范,殿下將親自布筷,魏大人將親自下廚,並邀請周大人上船燒火。” “……” 一直凝神靜聽的燕懷石聽見最後一句一個踉蹌,赫連錚剛剛爬起來又栽了下去。 南海百姓齊齊“哈”的一聲,碼頭上再次卷過氣流造成的旋風。 南海官員那裡,仰著頭傻了眼,呆望著正中央早已坐不住,臉色鐵青的布政使大人。 本想給人家一個下馬威,等到欽差最láng狽的時候再出面看笑話,不想人家不為所脅,輕描淡寫幾句話就將他們置入難堪境地,而且連船要沉了都不下,砸什麽撿什麽,還要拿去燒菜,燒菜也罷了,還要周大人燒火! 你還不能不燒——殿下都布筷了,你燒個火算啥? 何況是這麽冠冕堂皇的理由,你想說刁難都不成,萬余百姓看著呢,人家能為百姓珍惜糧食,你燒個火都不能?你不去那快沉的破船燒火?你不愛民!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