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不韋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無悲無喜。 相隔半年有余，重回朝堂，他有些陌生。 朝堂裡的運行規則讓他感到陌生。 眼前的君王讓他感到陌生。 君王大規模的賜姓，讓他感覺更加陌生。 到底要搞什麽鬼？ 不是小娃娃了。 該知道貴族越多越不值錢。 等貴族遍地走，勳爵不如狗的時候，以後誰還去為勳爵拚命？ 狐疑歸狐疑，陌生歸陌生。 禮不可廢。 他只能端手行禮：“臣，謹遵上命。” 嬴政單手回禮。 然後，樂呵呵地拿出個黑黢黢的果子遞出來：“仲父嘗嘗，這梨子，甜到寡人心裡了。” “大王都喜歡的梨子，臣的確該嘗嘗。” 兩人哢嚓哢嚓吃著梨，緩緩遊走在丞相府裡。 穿廊過亭。 漫不經心地支開左右，走進呂不韋的書房。 “蒙恬快馬來報。” 嬴政也不藏著掖著，直接說明來意：“國師言：百家夫子引經據典，雄辯無雙，讓人無法反駁的背後，其實是屁股問題。” “屁股？” 呂不韋差點噴出嘴裡的梨子。 這是什麽解釋？ 要命了！ “仲父稍安勿躁，寡人細細說與你聽。” 嬴政落座，很有耐心地解釋起來：“所謂屁股問題，本質是階層矛盾。” “譬如言必稱周禮的那夥人。” “他們提倡周禮，恢復古製的本意，其實是維護商周封建制背後獲利的勳貴。” “徹底忽略奴隸人的利益。” “甚至，奴隸人被當成牲口對待，而不是當成人公允對待。” “再簡單點說，其實是通過壓榨大多數人辛苦勞作的糧食財貨，供養勳貴王侯。” “所謂禮樂。” “所謂仁義。” “都是王侯公卿用以區別於庶民和奴隸人，展示自己尊貴身份的說法而已。” “用來騙人的把戲。” “是小仁，而非大仁。” “大仁，只有兩個字：公平！” “凡炎黃子孫，都能公平地享有一切權利，才叫公平。” “譬如墨翟提倡的兼愛。” “然，如此絕對的公平是井中月、霧裡花，可望不可及。” “是以，墨家必然沒落。” “只要保證相對公平，讓奴隸人擁有贖身的機會，讓庶民可以通過讀書、行商、征伐獲得上進的機會，便是最可行的仁道。” “也是最接近大仁的機會。” “與百家夫子辯難，便是屁股做出選擇的戰場。” “選擇跟王侯公卿坐在一起，便能聽的懂夫子們引經據典講述的東西。” “從而尋找機會詰難對方。” “選擇庶民奴隸人，則可徹底破除墨家夫子之外所有夫子的詰難。” “甚至，反向詰難。” “國師曾言：禮者，敬也……” 國師傳過來的內容對嬴政來說，理解起來並不困難。 畢竟一起廝混了這麽久。 情感傾向越來越偏向庶民和奴隸人。 做出選擇卻很難。 大秦是贏姓族人的大秦。 讓他放棄贏姓王權，就是違背祖宗，背叛歷代秦王的努力。 在不放棄王權的前提下，刪減嚴刑峻法、降低租稅讓庶民的日子好過一點，他還是能做到的。 且，正在布局。 “仲父？” 解釋完國師傳來的信息，嬴政突然發現仲父居然半躺在座椅上沉默不語。 雙眼緊閉。 他小心地探出手指試了試鼻息。 活著！ 但，不確定是睡著了，還是昏過去了。 “趙……那個誰，傳太醫！” 下了命令，嬴政略顯尷尬地繼續守著呂不韋。 肚子裡悄悄埋怨國師：就不會解釋的文雅一點嗎？ 如此簡單粗暴。 嚇暈了一個。 以後，寡人還敢講給誰聽？ 哎！~ 放眼朝堂上下，也就呂不韋這麽一個卑微出身的高官，能讓他放心地解釋出國師的見解。 其他人，都不能說。 只要開口說出來，就相當於跟七國王公貴族開戰。 包括大秦。 贏姓宗親聯合朝廷文武百官，廢了他這個秦王的可能性大大的有。 親政時日尚短。 想要迅速增長威望，就得禦駕親征，橫掃六國。 再回過頭來，單手鎮壓七國遺留的王侯公卿。 到時候，寡人想說啥就說啥。 想幹啥就幹啥。 誰敢反對？ “哈哈哈哈！” 在嬴政焦躁地等待太醫的時候，呂不韋突然從椅子上蹦起來。 瘋瘋癲癲地又跳又叫：“原來如此，哈哈哈哈！” “位卑不由天生！” “王侯非……” 嬴政手快腳快地躥上去，捂住仲父的嘴巴。 同時大聲呵斥郎中和寺人遠離書房。 直到呂不韋連連眨眼，表示自己已經冷靜了，他才敢放手。 “老臣失儀，請大王見諒。” “無妨。仲父必有所得，且說來聽聽。” 呂不韋整理衣冠，鄭重行禮：“老臣此時方才覺得商公之偉岸。” “沒有商公斬斷勳爵世襲之古法，我大秦絕無可能有今日之強盛。” “二十介勳爵製，是我大秦崛起的根基。” “律法，只是錦上添花。” “嚴苛一點，寬松一點，都是錦上添花的東西。” “如今大王奮發圖強，意欲滌蕩六國，使天下凝一。” “正是斬斷更多隱形世襲的大好機會，才有今日大肆賜姓之煌煌巨筆。” “老臣，拜服！” 仲父沒說實話！ 嬴政對此心知肚明，卻不挑明。 畢竟，自己此時都不敢公開宣揚。 讓一個老臣對著君王說人人平等的話，純粹是造反。 嫌死的不夠快。 繼續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兩人都為難。 他索性說起今天來的正事：“仲父，寡人欲籌建大秦金行，專司財貨存儲和異地結算事宜。還望您能親主持籌劃。” “金行？是何說法？” “富戶大賈家中存儲金餅、銅錢頗為不便，金行專司存儲事宜，可支付較少利息。然後將富戶存儲的金餅銅錢用較高利息貸與商賈農人，使其有余錢從事商貿、生產。” “老臣明了，息差漁利！” “還有異地結算，用存錢憑證，可在任何一家金行取錢，方便商賈貿易。” “大王英明！” “寡人拾國師牙慧耳，不值一提。” “國師手段通天，老臣拜服！” “如此，治粟內府也勞煩仲父看顧。” “金行劃歸治粟內府？” “是，治粟內府另開一衙，專司金行一事。” “鑄幣是否也劃歸治粟內府？” “鑄幣事宜，依然歸少府下轄，另籌備錢幣發行衙門，專司計算鑄幣事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