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78】 君臣議事, 褚妄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著,多是不鹹不淡的一兩個字。 前來議事的臣子共有三位,無一例外都穿著絳紅色的官袍。他們討論的是今年修建運河之事。 氣氛還算松快, 皇帝今日心情似乎不錯。 一道女聲突然響起。是宋尋歡:“……陛下,宰相縱使有錯, 在詔獄的這段日子也吃夠了教訓, 還請陛下念著宰相對陛下、對大越的一腔忠誠,從輕發落吧……” 之所以會提到宗棄安, 是因為聖旨定了本月十五,將之於菜市口處斬。 工部尚書也道, “宰相是糊塗,竟敢陽奉陰違, 在沒有聖旨的情況下調用私兵, 對卿家動手。可事情並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眼下這修建運河之事,還需宰相大人從旁協助。陛下可否酌情考慮,對宰相的處置……” 余下的兩個臣子也一同附和起來,這才是他們此行的本意。 這次修建運河的水利工事,一直都是工部與宗棄安共同負責,沒了宰相,進度比從前慢了許多。 近來又遇到一些難以攻克的難題, 他這才不得不向陛下請示,如果能夠讓宰相重新起複是最好,如果不能, 他請到聖旨, 去詔獄見宰相一面, 請教一番, 也是不錯的選擇。 工部尚書一臉赧然,他出身寒門,是陛下提拔,才有如今的境遇,卻辜負了陛下的厚望,就連陛下交代給他的事,都要罪臣的協助。 “還請陛下開恩。”宋尋歡話音落地,另外幾個大人也異口同聲道。 工部尚書大氣都不敢出。 “宰相既犯法,便該與庶民同罪,”褚妄道,”朕不會姑息。“ 宋尋歡咬牙道,“臣有幸得陛下賞識,身任北鎮撫司鎮撫使。” “陛下,宗大人再有不是,也是情有可原,陛下還是臨淄王時,宗大人便輔佐在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還請陛下開恩。“ 屏風後,男人似一點頭,含笑道:“朕令你掌詔獄刑罰時,對你說的第一句話,你可還記得。“ 褚妄道。他的聲音聽不出情緒。隔著一扇屏風,也無法得知陛下的神色。 宋尋歡瞬間生出一種“狡兔死走狗烹”的悲涼之感,臉色蒼白無比。她本以為那時陛下發落宰相,不過是在氣頭上罷了。等過段時間氣消了,自然也就把宗棄安給放了。 果然,褚妄道,“若無事,就退下吧。” 陛下最厭忤逆,處斬的聖旨已下,依陛下的性子,宰相得到釋放的幾率,微乎其微。 宋尋歡還要開口,衣袖突然被工部尚書用力扯住,後者對她搖了搖頭,也知道此行大約是白費力氣了。 “都說完了?” 他脫下烏紗帽,長跪不起。 宋尋歡汗水直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若是午時前還拿不到赦免的聖旨,只怕宗棄安真的要人頭落地。 “宋大人……”泉安連連噓聲提醒,沒想到宋尋歡會用這招,聯合工部向陛下施壓。法理不容情,身為鎮撫使怎會不明白這道理,竟還為有罪之臣求情,當真是嫌命長了不成。 皇帝說話的語氣依舊沒有什麽情緒,但聽到的人皆是一凜。 宋尋歡回憶片刻:“法令行則國治,法令弛則國亂。“ 皇帝沉默了好半晌,“宋尋歡,你身居何職?” 陛下要動宰相,心意堅決。 這句話她一直記在心裡,未有一刻敢忘懷。 連褚蘊這樣的威脅陛下都能夠輕描淡寫地放過,為什麽,跟著他出生入死的部下不能,就因為未曾跟繼後沾親帶故嗎? 宋尋歡徒然生出濃烈的憤懣和不甘之感。 陛下如今明明已經得償所願,與繼後做了夫妻不是嗎?帝後恩愛,還已身懷有嗣,他們卿家也未少一兵一卒,沒理由還非要宰相的性命不可啊。 “陛下!”宋尋歡草莽出身,自然極重道義,她固執得很,不管不顧地喊住男人,“宰相罪不至死,還請陛下開恩!” “宋大人!”工部尚書瞳孔驟然緊縮,聲音裡已經帶上了顫意。他與建陵王世子交好,自然知道宗棄安是為何徹底開罪了天子。 況且陛下早就放話,若有再為宰相求情者,與他同罪。 他們夥同宋尋歡,貿然進宮為宰相求情,已是兵行險招。皇帝能夠如此心平氣和地接見他們,已是太陽從西邊出來。 宰相殺人,罪證確鑿,既然就連最後一面也難以見到,那就知難而退,何必節外生枝。 工部尚書不知道,宋尋歡卻清楚,她就是過不了自己心裡那關! 總覺宗棄安的今日,就是她的明日。心中被焦慮填滿,也顧不得再度觸碰褚妄的逆鱗。 “陛下當真要寡恩至此嗎?” 此言一出,四周刹那間靜得落針可聞。 甚至於工部尚書能夠清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宋尋歡,”皇帝聲音極輕,“你這是在詰問於朕?” “陛下息怒!” 誰都沒想到宋大人今日會這般衝動。 有個心性差些的臣子,幾乎忍不住開始打起了擺子。 這之後,屏風後的男人沒再說一句話。但壓抑在每個人心頭的陰霾隻增不減,且愈發壓迫得人喘不過氣來。 沒有人不知道當今的可怕之處,哪怕這段時日來他手腕懷柔、行事溫和許多,但沒有一個臣子敢忘記他是何等殺伐果決、冷酷無情。 “帶下去。” 僅僅只是三個字,已經足夠可怕。也許不用半日,宋尋歡被處以極刑的消息就會傳遍朝堂。宋尋歡眼裡最後一絲光熄滅得徹底,面若死灰。 工部尚書的冷汗濕透後背,兩股戰戰,另外兩個臣子更是面色煞白,並不敢為宋尋歡求情,只怕自己也惹來殺身之禍。 宋尋歡看不見褚妄的臉色,不知道他做出這個決定時是否冷硬如冰。還是會有那麽,那麽一絲半點的不忍呢? 她覺得這個念頭起的可笑,扯起嘴角輕笑了笑,她舍棄一切跟著他走到今天,看著他君臨天下,卻也看著他變得越來越像一個皇帝。 她宋尋歡放縱一世,到頭來落得跟史書上那些被卸磨殺驢的功臣們,一個下場。 直到此刻才清楚地知道,她真的沒有什麽不同,從始至終,不過是他棋盤上的一顆棋子。 “陛下,” 突然響起的聲音,讓所有人都怔愣了一瞬。 臣子們面面相覷,他們從來沒有應對過這樣的情況,這聲音,很明顯來自一個女子,皇帝身邊會有女人不奇怪,他們也早就看到了軟榻上的纖柔的人影。但是,在這樣的場合還出聲就足以惹來驚訝。 很快所有人的心裡都確定了那個猜想。 皇后。 是皇后。 是那個被皇帝嬌養在后宮的皇后,卿氏。 “陛下,宋大人也是關心則亂,罪不至死。”皇后的聲音細而柔,帶著剛睡醒的一絲沙啞,女子獨特的聲線帶著揮之不去的媚意。 但語氣聽上去,其實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情緒,這一點倒是跟皇帝很像。 “卿卿,這不是你該管的事。”皇帝高大的身影微微彎下去,似乎在對著女人說話。他聲音低低的,明明應該是句責備的話,卻莫名有種哄著對方的感覺。 那女子搖頭,順勢靠在皇帝肩頭,輕輕握住了男人的手: “夫妻一體,陛下的事就是我的事,宋大人一片碧血丹心,對陛下忠心耿耿,我不忍見陛下失去如此得力的重臣,這其中的遺憾和痛苦,就像我失去最珍貴的親人那般。“ 皇帝沉默。 她又道,“還有宰相的事,臣妾也想向陛下進言……” 後面的話,臣子們就聽不見了。 因為皇帝緊緊摟著皇后,在她耳邊不知道說了什麽。 只有卿柔枝知道,他說的是,“你知道宗棄安想對你,想對卿家做什麽。“ 卿柔枝嗅著他頸間香氣,垂下眼眸道,“陛下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他撫著她順滑的黑發,低低道,“有什麽都可以對朕說。” 她笑道,“我嫁給阿九,同時也是嫁給了大越的陛下。宗大人督修水利,是便民利民之舉,是流芳百世的大功德。我想無論是誰去看待他,都會覺得他的過失與這件事相比起來,顯得那麽不值一提,再仔細一衡量,竟然還是功勞更多一些。” 他悶笑一聲,指腹撚開她發絲,“真話呢。” “真話就是。” 她道,“我希望陛下關他一輩子。” 只要想要他對她,對綿綿實施的報復手段,她就對這個人厭恨不已。 “只是,在位謀之,身不由己。” 卿柔枝歎道,“國事即為家事,我豈能因為想要保護我的家人,而累得百家千家,再重蹈我卿家的覆轍。” 因為是你的妻子,所以願意承擔我應該承擔的責任。 “陛下,下旨吧。大不了,等他發揮完作用,再關回去。” 她捏了捏他的手背,狡黠道,“就當是為我們未出世的孩兒積德,可好?” 果然,褚妄神色稍動。 良久,他道。 “泉安,擬旨。” 此言一出,臣子們包括宋尋歡,陷入一片異樣的安靜。 他們魂不附體地離開了皇宮,有驚無險地各自道別,坐上各自回府的馬車。 一瞬間,都不約而同地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禦史台的話不一定對陛下管用。 但是,皇后的話,一定有用。 卿柔枝並不知道他們怎麽忖度自己,只是與身邊的人十指相扣。 “陛下親緣淡薄,我總想著,能夠多有一些在意陛下的人,陪在陛下`身邊。” “我看的出來,無論是慕世子,宋大人,還是江大人……你在他們眼中,不僅是誓死效忠的主君。也是朋友,家人。陛下`身處這個位置,注定高處不勝寒。所以我希望,陛下的每一段路程,都可以不那麽孤單。“ 褚妄深深地看著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