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诸多纷繁事,往往拜阴差阳错之赐,是以,才有了话本子里流传下来的分分合合,恩恩怨怨。一世又一世的纠葛,如浮萍一般,总是不能落至实处。众生虔诚下,心愿也往往并不能让人如意,一如顾相言。将项目让与兄弟公司,又不惜拉下脸面要回之风波,总是惊动了林董。他带了私人助理从亓海市前往江城,明面是看望女儿林晚,实则不过是来审查江城的业务罢了。沈铎忙于筹备婚礼,顾相言被林董牵制住不能脱身,鱼樾一门心思扑在新项目的研发上,又被大老板盯得紧,亓海之行不得不向后拖延。顾相言心情郁郁,鱼樾想要宽慰他一番,于是开玩笑似地说:“不过是一张纸罢了,又不急于一时,你莫不是还怕我跑了不成?”但是,一张纸便是一个带锁的手铐,轻易不能让人脱身,更不能随意人说走就走。顾相言深深望住她,素日一向冰冷的俊颜糅合了一丝丝温柔。“怕。”他说。鱼樾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她缓缓地转首,笑意盈盈的脸色忽地敛住,犹疑不安倏忽溢满眸底,忧伤尽现。呵,竟是连她自己都不能承诺自己。对于众宏投资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绝酒会邀约,互娱大老板一直认为是投资官过于傲娇,不肯卖他这个面子,但他一早命人筹备,哪肯在下属跟前跌了这个面子?于是,帖子下了一次又一次,大有三顾茅庐之势。诸葛孔明起陇中,顾姓相言坐镇中。帖子却是接下了的。这日,送贴之人颇是有几分战战兢兢的模样,生怕不成功便成仁地被大老板炒了鱿鱼,却恰巧遇到林董。“多谢。”林董笑的仁慈,“一定按时抵达。”被林董助理亲自接过帖子,送贴人感恩戴德地连连道谢着离去。林董转手接过帖子,又递给顾相言,似笑非笑道:“我知你向来不喜应酬,但在各种场合应付得也甚是得体自如,如今让众宏投资进军游戏界可是你的主意,又几次三番闹出一些不像话的风波,现下对于互娱的邀约又不肯给他们这个面子,你说说看,这到底是为何?”“北京的案子脱不开身。”顾相言一脸沉着地说。“像这种小case,交给沈铎足以应付。”“新加坡的投资案也迫在眉睫。”“命朱寻常前去交涉。”林董淡淡地看他一眼,“还有什么借口?”林董一向尊重顾相言,即使在某些时候耍一些狠厉决绝的手腕,也从不干涉。此番一副吃定让他服软的姿态,定是事出有因。顾相言冰冷阴沉的眼眸扫过林董身后的林晚,果真见她撇着唇角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她早已暗中查出鱼樾就职于互娱游戏,是以要让顾相言左右为难,要让鱼樾行走于流言蜚语的浪尖之上。自上次被他们“一家三口”联合欺辱之后,林晚一步都不曾踏进香榭别墅小区内,但她时时忘不了顾相言,借助风波之事特特将林董叫来江城,不过是有意仗势欺凌一番而已。但真正再次见到顾相言,林晚依旧是控制不了的心动,可是待她望到顾相言望向她时的那种冰冷,忽然觉得似有一根冰锥从天而降,迅疾没入头顶,直达心肺。她以为,他变得柔和了。否则,何以当她拿着远程望远镜看到鱼樾送顾小羽上学时,他双手抱拳倚住门框笑的那么温柔?何以当她前往商场时看到在广场一角,他极其自然而轻柔地抱了鱼樾?她以为他变了,即使这种变化是因受了其他女人的蛊惑,她也不在乎。可原来,他胸腔中的那一抹太阳,照耀的永远只有那个女人!林晚被他眼中冰冷和淡漠疏离凌迟得节节败退,但她仍旧强颜欢笑着挽了林董的胳膊撒起娇来:“爸爸,你干嘛为难相言哥?既是接了帖子,定是要去的,公务而已,又不是什么儿女私情,相言哥从来不会不顾全大局。相言哥,是吧?”顾相言看都不看林晚一眼,只是对着林董微微颔首道:“我一定会准时参加。”他踌躇数日,终于鼓足勇气要在酒会前一天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向鱼樾一一讲明,如果她心有芥蒂,也总好过隐瞒她到最后一刻。可鱼樾忙到没有时间听他详谈,打了几次电话,传到顾相言耳中的,皆是乱糟糟的喧嚣声。“阿樾,我去互娱找你。”他说,放下身段决意当面亲口告知她。鱼樾用耳朵和肩膀夹着电话,一边歪着头一边忙不停地说:“不不,顾相言,我今天实在忙不开,你想要说什么电话里告诉我就可以了。”“阿樾,我……”讲到半截忽地顿住,顾相言叹气,这件事三言两语怎么可能说的清楚明白?鱼樾听他这般犹豫,竟是笑起来道:“这么扭扭捏捏的,真像个大姑娘,好了,等晚上回家再和我说,不差这一时半会的。”说完,便撂了电话,随手将手机扔在了沙发上。可这天下班时顾相言没能如愿回家。新加坡的项目被一家欧美企业吃的紧,朱寻常循规蹈矩着周旋于几方之间,眼看就要遭遇滑铁卢了,不得不致电总部请求支援。顾相言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拾掇便被林董的私人助理塞进了车内。去往机场的路上,顾相言又给鱼樾挂了两个电话,可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思忖再三,他便用随身带的纸笔书信一封,央了助理务必在折返时第一时间带给鱼樾。书信写的极其详尽,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子浓浓的愧疚和不安。她会原谅他吗?他闭着眼望着舷窗外掠过的一层又一层白絮,有些担忧。鱼樾看到两个未接来电时,顾相言正在高空,她回拨过去对方已然关机,又打给沈铎,这才知晓他被临时紧急外派去了新加坡。晚上睡得迷迷糊糊时顾相言又打来了电话,鱼樾闭着眼捞起床头手机,一边哈欠连连一边喃喃道:“扰人清梦,罪不可赦。”“阿樾,你会原谅我么?”他有些紧张地问。鱼樾以为他在为不辞远行和深夜叨扰而道歉,倒是愣了一下,继而失笑出声,翻了个身,继续闭着眼,低低道:“大罪可免,小罪难逃,本宫命你认真工作,安全返程,勿要无辜打扰我美梦,听到没?”说着,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谨遵懿旨。”顾相言没有察觉出任何异常,又听她实在困顿的很,很快挂了电话。可是,当翌日酒会现场迎来了投资方代表时,鱼樾立马明白了何以顾相言会有那么一问。众宏投资受邀参加互娱在江门酒店举行的酒会,林董携带林晚亲自出席,大老板脸上堆起的笑褶像是石落静湖一般,波澜起伏。数家行业媒体记者早已候了多时,见双方均已到齐,闪光灯一个劲地扑闪。林董和大老板在台上讲话时,鱼樾脑袋嗡嗡地响个不停。数日前在商场邂逅李天下,鱼樾一早猜测投资方易了主,可她万万没有料到大老板掖着藏着的东道主竟是众宏投资。林董不过是凑巧前来江城而已,分部的所有事宜平日皆由顾相言负责。如此,他为何要接盘互娱项目?为何要隐瞒着她?鱼樾脸色有些苍白,小楚叫了两遍她才怔怔地抬头。“鱼姐,该你介绍项目了。”她提醒鱼樾。鱼樾再一细瞧,在场众人皆在主持人的召唤下将目光齐齐投向了她,像是一束束强烈的光线,刺激得她有些睁不开眼。幸而职场打拼多年,心理强大到足以破山河,收拾心情掩饰不安也不过是瞬间的事情。鱼樾极力敛起乱七八糟的思绪,故作淡然地走上台,抿了职业化的固式微笑,定定道:“众所周知,一个女人半边天,纵观当今游戏界,女性玩家在狼人杀中占比高达72%,APP数据显示阴阳师的女性用户占比61.1%,而在王者荣耀中女性用户仍然突破半壁江山,占比54%。女性市场的手游蛋糕目前仍在不断发力,而我们所研发的这款新项目,核心玩法不同于市场一般女性向手游……”有理有据,核心玩法又极其新颖,因着公司内部的“奸细”尚未查明,加之媒体记者现场报道,关于项目的具体类型,鱼樾讲的极其模糊,不愿向众人透露。但圈内人皆可从她的叙说中听出蛛丝马迹,是以纷纷企盼。收尾时,鱼樾刚欲弯腰行礼退出,忽听一人冷不丁地喊了一声。“嫂子!”那是一个有些甜美却明显带了尖锐的声音,因着场合静谧的缘故,声音虽是不大,众人的注意力却迅疾转了过去。林晚见众人齐刷刷地朝她望去,极其羞赧地低了头,又迅疾仰起脸,颇是有几分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认错了人,鱼小姐和我们众宏投资的首席投资官,也就是相言哥的妻子长得实在像的很,我,我一时有些意外。”众人权当这个“乌龙”是鱼樾演讲时的一个小插曲和“小惊喜”,又因着她是林董千金的缘故,自然无人作难,倒是纷纷善意地笑起来。呵,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无意扰了场合秩序,别提有多可爱了。鱼樾却是头脑一顿空白。众目睽睽之下,她若说是,无异给自己套了一个出卖色相抑或利用裙带关系拿到投资的嫌疑,可是她连拥有这份被嫌疑的机会都没有,林晚转瞬便当众否认个干干净净。她说她认错了人,鱼小姐和顾首席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需要辩解么?可当她思及顾相言从不肯现身互娱大厦,从不愿让同事们见到他来找她时,她立马选择了默认。流言蜚语而已,她不怕,但她却怕逆了他的意愿。鱼樾不知是如何讲出了结束语,许是她一早打了腹稿的缘故,惯性使然而已。她只是觉得浑身冷冰冰的,脚步虚浮像是踩在云端,以致抬脚迈下阶梯时,脚腕一扭,身子一个踉跄,单膝直直跌跪而下。众人本是早已将目光转移至主持人身上,此刻只听“噗通”一声响动,纷纷朝她望去,交汇的目光缤纷的很。鱼樾只来得及伸手去抓一侧的宣传支架,不让自己跌的那么难看,可膝盖钻心的疼痛仍是迫得眼角微微湿润。幸而有一双大手及时来挽她的胳膊,鱼樾就势站起身子,低头一看,右脚鞋跟竟是断成了两截。她当机立断用力折断了左脚鞋跟,见一众人或含笑或窘迫地望住她,忽地弯了唇角,自嘲笑道:“看来最近对项目未能尽心尽力,体重都飙升到这般模样了,诸位尽兴,我且前去忏悔一番。”说着,极力忍着痛朝一角走去。沈铎忙追上去,作势又要扶她,被鱼樾一把甩开。“嫂子,我送你去看医生。”他小声说道。“不劳您大驾,我可没那么矜贵。”鱼樾头也不回,边走边说,“刚才谢谢沈先生。”说完,折角进了女洗手间,沈铎不得不顿住脚步。林晚本欲径直越过沈铎,见他徘徊在女洗手间门外不肯离去,竟是似笑非笑地揶揄道:“沈铎,相言哥不在,你怎么连出席这种小活动都办不好?要不是我爸爸还没返回亓海市,带着我前来救场,今日当着这么多媒体记者的面,不仅互娱大老板脸上无光,人家可还要撰稿写文说我们众宏投资大架子,不肯卖人家这个面子呢,到时你可让圈内人怎么看我们公司?”沈铎一脸沉着,想起开车赶来的路上,车子无故抛瞄,恰好剐蹭到了一辆别克,别克主人不依不饶的无赖模样,只淡淡道:“对不起,路上出了点小事故,脱不开身。”“助理就是助理,永远也撑不起大台面。”她冷哼一声,扭身进了洗手间。对于她的嘲讽,沈铎毫不在意,但是当他接听完一个私人电话后,眼神凌厉得像是要杀人一般。对方很是笃定地说:“沈哥,那小子恁地没种,打了几拳就全招了,说是受一个林姓年轻女孩的委托,故意在你车上动了手脚,又一路追随故意碰瓷好缠住你。”沈铎沉默了一下,只淡淡道:“放了他。”说完,转身出了酒会现场。鱼樾一闪进洗手间便立马半弯了腰,嘴里呵气的疼,嘶嘶的呼吸像是蛇在吐着信子。她今日穿了黑色素丝线阔腿裤,轻易就将裤脚搂到了腿弯处,入目处,膝盖早已渗出丝丝缕缕的血来。鱼樾使劲咬紧了牙,撩着水龙头清洗了伤口,眼见泪是已经控制不住的了,耳听门外有人要进来,急急转了身子想要躲进隔间内,却被人叫住。“鱼小姐!”林晚疾步跨进来,方才见鱼樾众目睽睽之下一身狼狈简直舒心到死,她有些幸灾乐祸地望一眼鱼樾脚上的鞋子,忽地一怔,继而有些阴测测道:“呵,这双鞋子……没想到你今天会穿这双鞋子!”鱼樾也没料到她今天会穿这双周仰杰。中午时,小楚慌里慌张地拿着咖啡壶经过她身边,不偏不倚地将刚煮好的咖啡溅到了她特意配这条阔腿裤的金丝面鞋子上。鱼樾将办公室的鞋柜翻了一遍,除了几双上不了台面的运动鞋,唯有这一双早前被顾相言亲自送来的周仰杰。自顾相言将鞋子送来后,她一次都不曾穿过。这双鞋子,林晚一点也不陌生。彼时,她尚不知这鞋子的主人便是鱼樾,只是因为它是一双女人的鞋子,且被顾相言珍惜的很,所以背着顾相言不惜手段在鞋跟上做了手脚。但她很快意识到说漏了嘴,又见鱼樾不应,立马将话题转开了去:“你是喜欢我唤你鱼小姐呢,还是喜欢嫂子呢?”“顾相言姓顾名相言,他可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有一个外姓的妹妹。”鱼樾默不作声地将眼泪生生逼了回去,缓缓转过身来,以手撑住洗手台,淡漠的眸子溢满了不屑,“你一个小姑娘家家,整日没羞没臊哥长哥短地叫,让旁人听到了,是很跌身份的。”林晚涨红了脸,突然不受控制似地抬手就朝鱼樾脸上掴去。鱼樾眼疾手快,硬是忍着膝盖疼屈膝弯了身子,撇头躲了过去,那一拳便生生落在了瓷面墙上。林晚闷声叫了一声痛,眼见鱼樾一瘸一拐地要离开,忽地大声道:“当初顾相言得以投资你公司项目,你可知是他用非法手段逼迫李天下撤资的?他一介商人,为何不择了手段也要投资你的项目?”她见鱼樾顿住了脚步,大笑了几声后,颇是有些神秘兮兮道:“鱼小姐,这一切都是因为恨。相言哥恨你,他逼退李天下暗中投资你的项目,是想要在项目研发中途做一釜底抽薪之举,让你一败涂地,你明不明白?”鱼樾猛地一阵揪心的疼,但她仍是冷冷道:“他恨不恨我,与你有何干系?”说完,一步不回头地走了出去。直至走的远了,林晚这才从随身小包内掏出一封信,又“啪”地一声开了火机,点燃,不消片刻已是化为灰烬,水一冲,了无痕迹。“顾相言写给你的信,我可是还给你了。”她笑。刚出了江门酒店所在的大厦,风一吹,鱼樾竟是止不住地呕吐起来。原来,没有喝酒的夜晚也是能醉人的,她想。虽然滴酒未沾,但她觉得她早已醉了酒,是以不能驾车,摩挲着手机想要拨通詹姆斯的电话,沈铎却跟了下来。“嫂子,我送你回家。”他一脸沉着,神色有些莫名。“请叫我鱼小姐。”鱼樾纠正他,一边又去拨打詹姆斯的电话,机器女音很机械很冰冷地提醒她,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她拿下李天下投资那天,多年交好的同事张季末视她为路人,代驾詹姆斯说,他视她为朋友,不过区区数月而已,手机换了新号,连告知一声都懒得同她讲。鱼樾苦笑一声,见沈铎一直跟在她后面,索性上了车,淡淡道:“紫川小区,谢谢。”“嫂子,你怨他?”沈铎问得小心翼翼,从镜面内偷偷望一眼后座的鱼樾。怨他么?不,实在不该。鱼樾不愿说话,摇摇头,知道沈铎正在暗中观察她。她着实不该怨他。张教授欺辱他姐姐顾相语,害她产下残疾幼儿,她当年又因误会不辞而别,张家自此陷顾家于水深火热之中,他理应恨她。“我不知你们两个之前的渊源,他起初确实……但他后来……”沈铎叹一口气,继而向鱼樾解释了顾相言忌讳面对她同事的真实心思,以及后来为了她而任人灌醉之事。鱼樾一声不吭,只是眼泪大颗大颗地向下落,不受控制。为了什么而落泪,她一点也不清楚,她只是觉得往昔恩怨过于沉重,被人重新揪出来,难堪重负。她心底没有一丝责怨,但这天晚上,她仍坚持去往紫川小区。只是泪水过于汹涌,她低头遮掩,脱掉鞋子,假装查看鞋跟折断处,泪眼朦胧中,断痕边缘一圈强力胶清晰可见,断面中间是被人用刀隔开过的齐痕。鱼樾心底忽地凉凉的,皱眉思了片刻,终是苦笑一声。情之一字,果真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