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浓不可追。鱼樾当晚便办理好了出院手续,执拗得令人头疼。顾相言见她争辩时精神颇好,不愿强硬地逆她的意,一路黑着脸,攥着出院单和药袋大步走在前面。鱼樾昏迷了两天两夜,又不愿在医院这种地方吃东西,身子本就虚,脚步跟他不上,不由得小跑两步追上去,有些气喘道:“顾相言,我可以自己打车回去。”他挺拔高大的身子微微一怔,却不停下,故作未曾听到她的话。“顾相言。”鱼樾急了,伸手去拉他衣袖,但因动作过急,脚步踉跄向前跌去。顾相言眼疾手快地伸臂将她拦住,她便惯性使然地直直栽在了他结实的胸膛上。她有些窘迫地退开些,脸上红扑扑地冒着汗,显得有几分傻气和孩子气,全然没了往日那股子犀利和尖锐,直能将人的心魂吸附了去。顾相言突然觉得喉头发紧,他扭过头淡淡道:“是我将你带出来,总得将你送回去,是不是?”鱼樾一愣,毫无察觉心底的一丝丝失落和难过,只是努力扯起笑,弯着唇角道:“是,那有劳了。”坐定,车子缓缓开出医院,鱼樾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拨电话给楚初一报平安,尚未开口,楚初一便劈头盖脸一顿穷追穷问。“老鱼,以后不准喝酒,不准生病,听到没有?”“老鱼,出院了也得好好休息,不准熬夜工作,记得吃药,听到没有?”“老鱼……”“你怎么知道我出院了?”鱼樾打断她。楚初一在电话那端嘤咛一声,娇嗔着责怪她:“我怎么知道?老鱼你还有脸问我,你何时交了男朋友也不告诉老娘一声?这些当然都是你男人告诉我的,他怕我担心,你高烧一退他就致电给我,特别冷酷地只说了三个字,咳咳,‘她醒了’,我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他就啪地一声挂了电话,害我愣了许久才意识到说的是老鱼你,你说说看,要从实招来,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何处高就,年薪多少,有无房车……”鱼樾不待她说完就扣了电话,偷偷瞥一眼正在专心开车的顾相言,心底到底长吁一口气,带了几分感激。两人一路无语。鱼樾本欲假寐避免这种尴尬,行至一半身子已是汗湿一片。江城的夏本就闷热,偏偏他又将车窗锁死,鱼樾用湿纸巾擦脸,终于忍不住道:“顾相言,你可以把冷气打开么?”“不可以。”他立马拒绝,看也不看她,“我不认为一个酗酒发烧的病人需要吹冷气。”“我已经好了。”“刚痊愈更不能吹风。”“但是我热。”她抗议。“忍着。”他拒绝的很干脆。鱼樾开口想要说些什么,终于闭上嘴巴一句不言。又是一阵沉默。她倔,他可以比她更倔。车内气氛有几分压抑,鱼樾将身子缩在副驾座位上,明明有些僵硬却故作舒适地又眯起眼。六年前的她怎么也不会料到有朝一日她和顾相言之间会有这种无话可说的时候,当年的顾相言对她有讲不完的话,开不完的玩笑,一次又一次地戏弄她,她的心便慢慢融化,渐渐沉沦进他风流不羁下的柔情里。可如今,即使那个女子已经不在了,他不是他,她也不再是当年的她了。睫毛处突然一片湿润,不知是否被汗水打湿?顾相言却率先开口打破沉默,声音低低沉沉,却又足够能够传到鱼樾耳中。他说:“你——没有什么话可说?”鱼樾眨眨眼,缓缓道:“谢谢。”“除了谢谢,你就没有其它话要对我说?”他冷笑。该说的她一早便明确答复过他,虽然当时醉酒,可她记得清楚。她说,顾相言,任何人都可以,唯有你不可。否则,她该如何向他解释她额上和腹上的疤痕?若他知晓了当年真相,是不是会因愧疚不得不去怜悯她,接纳她?她不愿他痛苦悔恨,更不能容忍在感情上他对她有一丝怜悯和迁就。是以,她只是别过脸去看着窗外急速掠过的夜色,淡淡应道:“没有。”话音刚落,车子猛地来了个急刹车。鱼樾身子急速前倾,即使有安全带的防护,她的前额仍是惯性地不受控制地碰触到了车前硬邦邦的台面。只是轻微碰到了而已,力度足以在顾相言控制的范围内。可是,即使没有丝毫痛楚,她脸色仍是迅疾发白,浑身酸痛地开始抽搐,额头贴着台面竟是起不了身,抬不了头。“鱼……小姐?”他等了许久,见她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由皱眉唤她。“鱼樾!”他开始不耐烦起来,看出她肩膀一抽一抽地抖动,以为她在哭泣。可是,他眼角瞥到鱼樾一只手使劲绞着衣角死死摁住肚子,终究发觉了不对劲,不由轻呼一声“阿樾”,一边急急伸手去揽她。他看到她脸色像纸片一样煞白,五官痛苦地扭曲在一起,脸上汗珠大颗大颗滚落而下。顾相言的心子忽地提到了嗓子眼,他有些慌张地想要启动车子掉头回医院,却被鱼樾死死拽住。“顾相言,不要……不要再去医院,我不喜欢那个地方。”她咬着嘴唇,怕顾相言一味执拗,结结巴巴地仍不忘解释,“只是老毛病,回家……回家吃片胃药就好了。”顾相言望她一眼,看到她眼中祈求,反握住她手说:“不去医院,你忍着些。”车子开的很快,却很稳,抵达紫川小区时,顾相言先一步跨出车门绕到副驾前,开门,伸长了手臂要去抱她,被鱼樾一闪避开。不过是半小时车程,此时她的身子明显好了许多,抽搐已然停止,仅仅只是有些虚脱轻浮,想必自己走上楼不是什么问题。顾相言虽然惊异她这病来去迅疾,面上却不动声色,弯腰卡住车门杵在那里一动不动,神色复杂地说:“你可以当我是一个机械人,一个没有情感没有体温的机械人。”鱼樾浑身一震,嚯地睁圆了眼瞧他,却见顾相言也是一愣,下一秒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讪讪地侧过头,手臂仍是伸的老长,不依不挠地像是执行一件任务,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他还记得当年他对她说过的话?那是一个周末,两人郊游爬山时鱼樾崴了脚踝,顾相言心疼她,想要背她下山,鱼樾却不愿累他,更不愿光天化日之下在众人面前失态地同男子亲近,执拗地推诿不从。顾相言却不管不顾地弯下身子一把将她往自己背上捞,一边笑嘻嘻地说:“阿樾同学,你可以当我是一个机械人,一个没有情感没有温度的机械人,这样便不会心生愧疚,更不会在意旁人眼光而不好意思了。”鱼樾的脸瞬间红了又红,俯在他身上,低头朝他脖颈处咬了一口,顾相言故作疼痛地夸张地叫了一声,鱼樾便低低笑道:“机械人,你没血没肉,怎么还会喊疼?”顾相言便故作委屈道:“可机械人爱上了一位漂亮姑娘,钢铁身躯便有了灵魂,被姑娘生生咬了一口,不疼才怪嘞,不信,你摸摸看,还有心跳呐!”说着腾出一只手抓住围在他脖子下的小手朝胸前摸去。心跳如鼓,许是背着她下山劳累所致,但是鱼樾却立马噤声,再不多言。夕阳余晖照在她秀气的脸上,红晕炫彩地醉人。此刻,鱼樾只觉得体内的热血正在肆意奔腾,不受控制般地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身子贴了上去,钻进他怀中。对于她这突然的热情主动,顾相言只是错愕地伸直了手臂,忘了任何动作。“机械人,有劳你。”她瘦削下巴搁在他肩上,瓮声瓮气地说。他走的很快,落在地上的每一个脚印却又沉稳有力,像是怕极让怀中的女子受到颠簸似的。昏黄的路灯光打在他五官分明坚毅俊朗的脸上,时明时暗地落进鱼樾眼中,犹如一幅幅炫彩的油画一页页翻过去。可她知道,此刻这样像是正在深冬踏着一地的红枫叶,晒着柔柔的太阳那样惬意的时刻,不过是闷热夏季的一朵昙花,转瞬即逝。她想抓住的东西,虽是少的可怜,却总不得上天怜悯,总是一而再的失去,那么,即使是一瞬间的拥有,也是幸福的吧。挽住他脖子的双手不禁加了几许力道,顾相言隐在他长长睫毛下的眸底便忽地闪过一丝光亮。到达公寓后,他却没有离去的意思,她更不便开口赶他走。“药放哪了?”他一边倒水一边问。鱼樾窝在客厅沙发中,有些困难地咽一咽唾沫:“那个……我好多了……”顾相言见她脸色虽是恢复了几分红润,想着她不善吃药的习惯,终究还是不放心,不顾她扭捏之情,不悦地皱眉道:“好了伤疤忘了疼?”鱼樾想一想,怕被他看出她刻意遮掩的端倪,小心说道:“药瓶在我卧室床头柜下面的抽屉中。”顾相言将水杯递给她,转身走进鱼樾卧室。但鱼樾等了一会还没见他出来,不由得焦虑起来,扬声道:“就在抽屉里,有没有找到?”“是这一瓶?”顾相言突然出现在她身后,声音甚是平静,手中晃着一个没有标签的药瓶。“是。”“干嘛要撕掉标签?你知道把药吃混淆的后果?”他的声线沉稳,听不出丝毫异常。鱼樾抬眼望他一眼,见他神色如常,缓缓伸手接过,倒出一粒白色药粒放入口中,咕咚咚连灌了几大口水。她害怕吃药,哪怕是一粒小小的药她也要灌许多水将其顺进胃中,保持了多年的习惯,却又似添了许多新偏好。顾相言随意地坐在她身侧不远处的沙发上,摊开手中的书,闲闲道:“你在研究这个?”那是常以生著作出版的《催眠心理术》,厚厚一本,页面已经沾染了少于咖啡污渍,内里纸张也有些卷曲,想必是她时常一边喝咖啡一边翻阅的缘故。当初的鱼樾,对这一类的精神催眠治疗疾病盛行的风气很不屑一顾,认为一切的影视小说不过是心理咨询师和投资商挣钱挣地位挣面子的噱头,纯粹是故弄玄虚,如今,她竟然研究起了这类书?不知是他坐的位置离她近的缘故,还是顾相言的问话让她为难,她只是低下头,长发遮了眉眼,故作轻松道:“一个业余爱好而已,用来打发时间。”“不介意我浏览一下?”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带了几分试探。介意。鱼樾心中呐喊,脸上却只能挤出一丝笑:“请便。”顾相言也不抬眼看她,毫不客气地用修长手指快速翻着那本书,间或鱼樾聊起别的话题他也只是淡淡应着,到得最后,鱼樾索性放弃将他注意力从书本引走的挣扎,打开电视,调成静音,木然地瞪着电视荧屏。她曾无数次勾勒过这种看似温馨的画面,同他住在同一屋檐下,抬眼就能看到他的身影,呼吸间就能嗅到他的气息,伸手便能触到他的温度。那天之后,她以为再也不会同他相遇,却没料到命运从来不会按规则出牌。顾相言面无表情地翻着书,末了,终于将书合上,起身道别。鱼樾从迷蒙中恍惚过来,怔怔道:“你要走了?”顾相言不知他方才心思,听她如此说,倒是怔了一怔,忽地弯唇笑:“如果你想让我留下……”“再见!”她意识过来,急急截断他的话,低着头窘迫极了。顾相言默默看了她一会,终于什么也没说走了出去,直至乘电梯行至楼下,顾相言才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沈铎,”他呼吸有些困难地说,“帮我查一下她……她在心理诊所的咨询记录。”“是。”沈铎并没有问他话中的这个“她”指的是谁,但除了那位鱼小姐,他何曾关注过其他女人一丝一毫?重大创伤,应激性障碍心理疾病,自我催眠,一个个刺目的名词在眼前飞来飞去,顾相言终于狠狠摇一摇头,摊开手掌。宽大手掌的手心处攥着一截皱巴巴的卫生纸团,他将其摊开,纸上露出一粒白色药片,同鱼樾瓶中的药一模一样。鱼樾,你究竟吃的是什么药?他在楼下顿了许久,直至望到鱼樾的房间熄了灯,这才驱车朝医院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