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空落落的,漆黑一片。鱼樾也不开灯,将背倚在门上,一边甩掉高跟鞋,一边缓缓舒气,心中是莫名的怅然。肖恩因着那份杂志社的邀约,已于前几日外出采风,楚初一干脆请掉半个月的年假,追随而去,美其名曰“夫唱妇随”,独留鱼樾一人守着偌大的公寓。楚初一不在,自然不会有人提前熬好了粥为她温着,等她加班晚归。她平日不待见肖恩,却连楚初一的各种好处也一并忽略掉,此时才觉得厨艺不精的楚初一,熬的粥却是异常的合她胃口,心中不自觉便多了几分想念来。她从包中摩挲出手机,不管不顾地打电话过去,响了数声后鱼樾突然觉得这么晚了实在不妥,刚想挂断电话已听到楚初一捏着嗓音喂了一声。鱼樾听出异样,怕是那边正在激战如火,急急道:“明日再说。”便挂了电话。末了,又顾自笑了起来,这般慌乱,怕是又要被楚初一取笑了。楚初一见她每次说起私密之事鱼樾便浑身不自在地扭捏,曾是很好奇地趴在她耳边问她:“老鱼,你莫不是还是那个什么什么之身?”所谓一场柏拉图的爱情,如今被人解读出来,不过是爱的不够刻骨铭心,不够激情投入,否则,荷尔蒙的燃烧,即使再理智的情愫又怎能裹住原始的冲动?鱼樾不置可否,她不愿说谎骗楚初一,却又不能详细告知一二。她总不能说,她把第一次且是唯一的一次给了顾相言,而他,对此,一无所知。鱼樾顿在黑暗中许久,直至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她才发觉室内冷气尚未开启,整个脊背已汗湿一片,眯眼一瞧,是一个再也熟悉不过的陌生号码。她并未保存过这个号码,却是一眼便已将其铭记,遗忘而不得。已然十一点多,她犹豫踌躇,盯着屏幕怔怔地发愣,终是没有勇气去接听。也许是摁错了,刚才在楼下他连正眼都没有瞧她,只顾盯了方慕看,此刻又怎么会再打来电话?果真,响至五声时,对方已迅疾果断地挂断。抽刀断水,好过纠缠。她轻轻地叹一口气,轻车熟路地扑进自己卧室,开足了冷气,也不脱衣卸妆,直直倒在床上。却再也没了睡意,直至楚初一打来。她打趣道:“鱼小姐,深夜是否孤单愁苦,是否寂寞难耐?我方可提供一大批优秀人士,服务优质周到,绝对包您满意,先享受服务后付款,不满意可退全款……”“女人,你家是养鸭子的不成?”鱼樾没好气地打断她。楚初一再问她深夜打她电话是为哪般,她只是简单地解释:“诺,老娘想念你熬的八宝粥了,成不成?”许多事情,她自己尚不能清楚明白地分辨一二,外人又岂能知晓了去?楚初一便不再追问,只是娇媚地叮嘱她:“老鱼,我临走前专门为你买的防狼器随身带着了没有?”鱼樾心中一暖。因着“夜雾的影子”的缘故,如今江城单身女子人人自危,楚初一随着肖恩外出,自是放心不下她一人,这便在临行前悄悄为她备了防身道具。鱼樾不愿连累她,又不愿她担忧,是以从未告知楚初一关于父亲被谋杀一事,也并没向她提及自己曾被人跟踪,只是故意数落她。她说:“是是,有带着,我安全的很,女人你莫要瞎操心,好好同你男人游玩享乐才是。”两人便嘻嘻笑作一团。可是,所谓的镜中花,即使拥抱过后亦能算作虚假,那么,当爱穿透空心的年华,是否会独留空盏,连记忆都装不下?一切贪嗔痴,不过是心太傻罢了。顾相言抵达江北香榭别墅时,已临近子夜。出租车司机将他丢在主干道一侧,一溜烟跑了,他却立在昏暗的灯下许久。方才,他下意识便拨通了她的电话,她不拒绝,却也不接通,便那么任由他听着手机中的嘟嘟声,数声而已,却焦灼如白蚁啃噬,终于扣下,哑然失笑。他不过是想要告诉她一声,方慕接近她必定另有所图,最终却发觉,他同方慕,对于她而言,不过是一类人罢了,总有各自的目的。无论同她是否有所瓜葛,实在没必要多此一举。也许,他只是下意识地选择回避,回避某种结果,令人心碎的,绝望的,不安的。他拎着行李箱,踏着布满鹅卵石的小径走至家门口,掏出钥匙开了门,顿了片刻,疲惫的脸上终是挂了一丝自嘲。他将行李箱放在客厅一角,轻轻走上二楼,径直进了顾小羽卧室,只见他小小身子窝在薄薄的锦被中,唇角口水顺着脸颊流了一脖子。顾相言哑然失笑,从口袋掏出那方常年带在身上的浅蓝色手帕,极其宠溺地为顾小羽拭干净。他立在床头许久,看到了小羽熟睡的小脸,听到了他均匀的呼吸声,可心绪为何仍不得安宁?顾相言突地觉得浑身冷飕飕的,他烦躁地起身去拿遥控器,将室内空调温度调高些,又细细为小羽掖好了被角,这才缓缓站起来准备出去。顾小羽却翻了个身,手舞足蹈地叫喊:“爸爸!爸爸!”顾相言一吓,忙蹲下握住他小手:“爸爸在这。”顾小羽却仍闭着眼,想是做着什么梦,微微嘟起的小嘴却异常清晰地低喃起来。“爸爸,小羽是被天使吻过的孩子,那小羽有没有被妈妈吻过?”“爸爸,妈妈并没有去外地出差是不是,妈妈已经死了是不是?”“爸爸,小羽连妈妈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别的小朋友问我,我都告诉他们,我妈妈是这世上最漂亮的妈妈,小羽说的对不对?”他的眼睛仍是微微闭着,弯弯的眉毛却紧紧皱成了一条直线,好似正在梦中赌气地质问顾相言。顾相言愣愣地蹲在那里,一动不动,漆黑眼珠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小羽的唇看。他唇上的疤痕早已修复整容多次,外人若不细瞧根本无从察觉。当时的他,不过是襁褓中几个月大的婴孩,怎可能会有记忆存留?被天使吻过,却被他母亲弃之不顾!自小便扯谎骗他母亲常年于外地出差,不过六岁的孩子,人前从不多问一句,却是早已洞悉他谎话背后的真相!他的母亲,那个女子,早已尸骨寒。顾相言的心猛地疼了一下,缩成一团,是皱巴巴的苦涩。不知过了多久,他欲起身离去,腿脚却早已酸麻,身子一斜,竟是噗通一声摔在了地上,是他从未有过的狼狈。轻轻带上门,顾相言推开自己卧室的门,漆黑的夜色中他望不到一切,却听到从床上传来平稳的呼吸声,响雷一般轰炸在他胸腔中。顾相言溢满盛怒的脸上瞬间扭曲变形,抬手欲摁亮电灯,顿一顿,终是停住。他恼怒地退出卧室,手指碰到门把手才觉察出微微颤抖的异样来,他本欲使劲地摔上门,又思及顾小羽正在熟睡,终是狠狠咬牙忍住满腔怒意和胃中肆意翻滚的无力的恶寒,脚步踉跄地躲进了书房。如果不是怕影响到小羽休息,他几乎都有了杀人的冲动。书房很黑,只有窗外昏黄路灯斜斜照进来一角光亮,他颓然跌进沙发中,蜷缩了臂弯搁置在书桌上,将头埋进臂弯内,屏息静气许久才压下喉中的干呕。多年来,他一向排斥任何女性的接触,怎可能会忍得了别的女人爬到他的床上?不知过了多久,墙上挂钟滴答滴答不厌其烦地摆动,似要走进永恒的逆流中,不愿停顿丝毫。顾相言再也没了丝毫控制力,狠狠地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有时烫到了手也不知道疼。最终,他摁灭烟蒂,摩挲出钥匙,打开左边第二个抽屉,竟是取出一沓宣纸来。宣纸和漆黑夜色融为一体,根本瞧不出上面画了什么,可顾相言却伸指在上面轻轻勾抹,像一位画者,正拿着画笔临摹。宣纸上是一个风流倜傥的年轻男子,薄唇紧紧抿着,眯着一双好看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弯曲,脸上是夕阳余晖浸染的金色,笑的温柔而美好,好似一个刚刚被公主吻醒的王子,正望着公主含羞离去。那是鱼樾第一次主动吻他,他记得很清楚。可终究,她还是舍弃了他,就像她决然离去时将曾经偷偷画他的七十二张素描统统抛弃在宿舍一角一样,没有半分留恋与不舍。当年,他青寒着一张脸跑去她的宿舍,当他从一堆垃圾中扒拉出来这一沓全是他的素描的宣纸时,他决意寻她到天涯海角,问个清楚明白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是,后来发生的一切,那么猝不及防,撕心裂肺的悲恸,使他对她怨恨生芽,再也无法平复。有时他便想,上一世,是不是顾家欠了鱼家什么还不清的债,以至于此生要受她这般连累。顾相言便这样坐了一夜。天大亮时,林晚从顾相言卧室出来,哈欠连连地站在走廊中,大声喊道:“小羽,起床了,再不起来可要打屁屁咯。”她叫嚷了一阵见小羽没有反应,这才走进房间,一把扯开锦被,照他屁股落了一巴掌。书房内的顾相言浓眉紧皱,依然一动不动。他的书房进出都会落锁,从不允许外人踏进一步,是以旁人并不知道屋内有人。可当他闻到从楼下飘进书房内的浓浓的泡面味道时,修长五指已紧握成拳,骨节一根根地泛着惨白。他不在的日子,林晚就是这么对待他的儿子的?他能想象得到胸腔中的怒气爆发时的模样,是以须得等小羽出门。顾相言自从来了江城便请了可靠的司机专门负责小羽上下幼儿班,等听到车子离去的声音,他砰地一声拉开门,正听到林晚尖着嗓子在门外训斥外卖送餐员的声音。“比预约的时间迟到了五分钟,你想让我投诉你是不是?你这个月的奖金不想要了是不是?”那是一家高档餐厅,她似乎心情极好,很舍得花钱,净点了些招牌菜品,外加一瓶昂贵的红酒。身体里的怒气似是突然被红酒熏醉了一般,顾相言竟是倚着二楼栏杆,笑了起来:“想不到林小姐品味如此高雅,想来在这里照顾小羽受了不少委屈。”言语虽是噙着笑意,声音却冰冷得吓人,似是刚从幽冥爬出来的厉鬼一般。一如晴天起霹雷,林晚一怔,手中餐品应声而落,红酒瓶跌在米兰地毯上,滚了几滚,未损丝毫。她瞬时涨红了脸,微微低着头,结结巴巴道:“先生,您……您不是两天后才会回家,怎么……”“一个小时。”顾相言敛住阴笑,冷冷打断她,“一个小时后我不想在这幢房子里再看到林小姐。”“你不能解雇我!”林晚突地抬头盯住二楼的顾相言,一字一句地说,“先生明令不允许小羽吃垃圾食品,这是限制了他的自由,他有权利选择吃什么,我这是尊重他的意愿,先生不能因为这个就……”“啪嗒”一声脆响,生生截断了林晚的话。她怔怔地盯着从面前石英石桌上迸溅四射的手机零件碎片,心口突突地不停跳动。力道之大,若是再偏一寸,她额角定会被手机砸个窟窿不可。顾相言怒不可竭地朝她吼:“半小时!”顾相言从未在小羽面前发过怒动过粗,是以林晚从不知晓他动怒的样子简直像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狮子一般。她心生委屈,只是眼眶红红地瞪住他迅疾离去的背影,恨恨道:“顾相言,你会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