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许多事情往往都是有心无力,但当面对不可预测的未知危险,明明有力拦阻,却又不得不让其任性而为时,一切不过是因着一份灵犀之交。事落鱼樾,正是当年那个大雨天,她将一柄蓝色雨伞塞进路边一个老乞丐的手中,即使白衣长裙被风雨肆虐得异常狼狈,她依旧坦然行走于雨中时,顾相言终于知晓了,究竟何为沉沦。那一刻,被风雨侵染多日的亓海市,似乎升起了明媚的太阳,他依循着温暖的踪迹,一路跟她到S大的女寝楼下,嬉皮笑脸地对她喊,我叫顾相言,相顾无言的顾相言。曾一度时,当他见到她对小羽的无故推搡,他以为,那个他曾深爱过的温暖又正义的女子早已随着两人的离分而消失。如今,为着一个毫不相关的人质,她却毫不犹疑应允前往。他明白,他的阿樾一直都在,他无法阻挠,亦不能阻挠。此刻,伸手将鱼樾拦住时,顾相言一边将她往车里抱,一边望着她额上冷汗涔涔的痛苦模样,唯有沉着脸道:“活该!”他远远地就招呼那个被他拽来的医护人员,吩咐为她敷一些止痛药,重新包扎。陆尔白刚一处理完现场就立马赶了过来,正见到顾相言为她脱去身上的安全衣,而她身上那件浅蓝色衬衫的后背上,紫色血迹很是刺目。他心子一抖,刚欲上前查看已被顾相言长臂拦住:“阿樾要换药,男女授受不亲,请你到外边等。”陆尔白唇角翕动,欲言又止地后退两步,竟是抱着膀子笑了一笑。果不其然,不过是半分钟光景,顾相言已是黑着一张脸被撵了出来。“很好笑么?”他有些负气地朝陆尔白扬眉。“你明明知晓阿樾的性情,她是断断不会当着外人的面做些什么‘逾矩之举’的,但你仍然往枪口上撞,怨得了别人?”陆尔白故意取笑他。顾相言从不喜多言,此刻面对陆尔白却无故地辩解起来:“我同她……根本不是什么外人。”“我知道。”陆尔白笑,“你爱她,是不是?”“当然。”他坦然地承认,又盯着陆尔白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也知道,你也爱她,是不是?”陆尔白一怔,避开顾相言的目光,闲闲道:“我始终当她是我的妹妹而已。”“你不必否认,如果你……我们可以公平竞争。”陆尔白敛住笑,沉吟许久,终于道:“顾相言,这世上从来没有可以公平竞争的事,自从你出现在她的生活中,我就败给你了。你难道不明白,阿樾选定的人,是认准了一生一世的事情。她喜欢我,但只是作为一个妹妹对哥哥的喜欢,她爱的人,始终是你罢了,这种爱是我这一辈子都无法企及得到的。”他从不向外人提及的内心隐秘,这一刻,面对顾相言,却突然有了倾诉的冲动。那时,他正在读高三,鱼樾低他一级,寒假相约去鱼樾家一起复习功课,经过楼下窗外,正听到鱼樾一本正经地指责张教授。“亏你一个堂堂大学教授,亏你还是我最为敬重的一个知识分子,思想迂腐起来,比旧时代的顽固分子还要不可救药。”起先,陆尔白不知两人为何事争执,但他想象着鱼樾板着脸的正经模样,不自觉地笑起来,却听到张教授讪讪地辩解道:“不是爸爸迂腐,陆家和张家也是多年世交,你爷爷和尔白的爷爷曾一起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一起经历过生死,革命友谊非比寻常,我和你陆伯伯又自幼在一个军区大院长大,而你和尔白也是青梅竹马,性情相投,以后毕了业,结婚生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人明明是躲在屋外窗下,陆尔白的心却突地飞了起来,咚咚地跳个不停。他父亲亦曾有意无意地提及过他和鱼樾的事情,想必是二老一早便结了这个心思,他是自然同意的,简直乐不可支。他有想过亲自向鱼樾求证,问一问她的想法,却又怕耽搁了她的学业,一早便下定决心等鱼樾考上了S大再表明心迹。可是那天,他便得知了一个让人心死如灰的答案。他听到了鱼樾的反驳。她说:“爸爸,我和尔白只是简简单单的兄妹关系,他当我是妹妹,我当他是哥哥,我们之间没有一丁点的男女之情,是兄妹,一辈子都是。”不,不,我从来没有将你当做妹妹看待!陆尔白想要跳出去纠正她,却只能悄悄离开。鱼樾的性情虽然淡然,却执拗的可怕。她自小丧母,被张教授一手带大,过早地形成了独立自主的个性,她认定的事情,决计不会更改,何况是感情?如果他冒冒失失地出现在她面前,清清楚楚地讲明他对她的心意,那么,也许以后,他连她那份妹妹的喜欢都不能正大光明地拥有了吧?陆尔白那天没有赴约,鱼樾打电话过去,他只是支支吾吾着搪塞了过去。后面再约,陆尔白不知该如何面对,便谎称生了病,不能出门,谁承想鱼樾亲自找上门来。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个雪天,屋外纷纷扬扬的棉絮在空中凌乱地飞舞,鱼樾套着一件硕大的棉衣,因着她双手紧紧捧着一个保温杯,头上的帽子被风吹开,雪落了她满头。她见到陆尔白,开口便说:“我给你熬了姜汤,放了红糖,快喝了驱驱寒气。”陆尔白两眼发涩,却只是将她拉到门内,一边为她拍打头上的落雪,一边顾左右而言他:“今天的雪可真大。”及至他高考放弃了S大的计算机专业,选择了外地一所有名的警校,思及幼时两人经常玩的游戏,鱼樾终是恍惚意识到了什么,开始有意无意地不再同他过分亲近。陆尔白看出了她的纠结与疑惑,在鱼樾考上S大的那一年,终于告诉她,他在警校新交了女朋友,有了喜欢的人。看到鱼樾明显松了一口气的释然,陆尔白明白,这个善意的谎言,已消除了她对他的那种隔阂。此后,无言的爱被深深掩埋,再不曾提及。陆尔白说得很淡然,语气也极其平和,除却眸底嵌了一丝疾闪而逝的痛楚,任谁都以为他在叙述别人的故事,而他只是一个毫不相甘的局外人。人群已稀稀落落散尽,警戒线也被人拆掉,待拆迁民房散着一种古老而陈旧的气息。顾相言对他的坦然相告有些意外,一方面又十分庆幸鱼樾对陆尔白感情的单纯,否则,呵,凭她与陆尔白青梅竹马二十多年,他能撬动她的心才怪!他只是沉默着,不知说什么才好。陆尔白顿了许久,终于缓缓舒气,颇有几分严肃地说:“阿樾喜欢你,她对你的感情是我这一辈子都无法企及能够得到的,无论以前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这一次,请你不要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顾相言,你能做到么?”顾相言一怔,有些疑惑地望着他:“我从未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何言会伤害她?”“你不觉得你以前伤她很深?我不知道当年你是怎么逼走她的,但我知道她为了保住你们的……她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子了……”陆尔白诧异地问他,说到最后竟然莫名哽咽起来。顾相言不明白他话中意思,一脸不解地又问。陆尔白盯着他茫然的双眼许久,终于恍然,哑然失笑道:“原来……原来你一直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既然阿樾没有主动告诉你,我一个外人,自是不能多言。”说完,扭头朝鱼樾所在的车子走去。顾相言没有追上去问个究竟,陆警官不想说的话不愿说的话他根本毫无办法,而已经处理好了伤口,正坐在车内遥遥望着他们二人的鱼樾,笑意满怀的样子,让他一时恍惚,她刻意隐瞒的过往,他是否该追究个明白?他只是一步步走近了去,脚步沉重得像是被人栓了一条锁链,怎么都打不开。重新回到病房之后,鱼樾并没有释怀,倒是时时惦记起夜雾来。夜雾在撒谎,这是鱼樾的直觉,当年雨夜他一定看到了什么。可是,即将身陷囹圄的他,为何要隐瞒陈年旧事的真相?但陆尔白不能在江城久留,他忙着办理两市的交接手续,鱼樾找不到时间与他详谈。挂念着张教授案件的线索,鱼樾心情颓败,但当公司的大老板带着几位员工代表前来医院探望她时,她立马欢喜起来。鲜花堆满了床头桌,鱼樾背靠锦被半倚着,温和地与同事们一一打招呼。“你可要赶紧好起来,项目组少了你,快要乱成一锅粥了。”大老板眯着眼笑。鱼樾客气地回应:“有您在公司统筹,万事不必担心,同事们个个都努力的很,做事又都积极,少我一个并非不可。”几个同事立马笑着说些恭维之言,既要赞同她的前半句,申明大老板身份的重要性,又要反驳她的下半句,讲些她在项目中不可或缺的地位,当真都是混迹职场多年的老油条,说出的话滴水不露。“大波浪”和许又夏站在一起,两人作为鱼樾内部稀缺的的“女亲传弟子”,在一众人离去之后又坐了片刻,临走时,许又夏似是不经意地笑道:“鱼姐,您真是大富大贵的命,听说当时情况很危机,医院血库又缺血,若不是有人正好与之相配,后果真不敢想象呢。”鱼樾一怔,心中思绪纷繁,脸上却挂着笑:“我这是贱命多做怪,以后可得多多祈祷避祸扬富才是。”两人走后,鱼樾看着病房内忙着侍弄鲜花的楚初一,漫不经心道:“女人,那天……是有人为我献血?”楚初一也不停下手中活计,努嘴道:“当然,你这AB血型啊,这一段时间还真是稀缺,我们熟识的人之间又没有合适的血型,临时组织又来不及,不过老鱼,你真是有福气,遇到了一个好心人,那人不知怎么知道了你的情况,二话不说就为你抽了好多血。”说完,她还不忘用手比划一下。“是个什么样的人?家住哪里?等我出院一定要好好谢谢人家。”“不必了。”楚初一摇头,“对方是个爱心人士,不愿让院方告诉我们姓名。”鱼樾急了,坐直了身子道:“那你就没有追问一下?”楚初一一把将她摁回床上,不满道:“难道我还不知道你一向知恩图报?可是,人家医生口风严实的紧,我软磨硬泡使了浑身解数,但是一丁点消息都打听不到,你总不能让我再一次陪睡吧?”话出口的过快,楚初一也没多想,鱼樾却是一怔,握住她手道:“肖恩呢?你有向他解释清楚么?你们和好了没有?”“清楚了。”楚初一见她担忧,宽慰她道,“我自小在孤儿院长大,别的没学会,心眼还是有的,我调查了那个技术男所在的新东家,又通过那家公司的人事经理了解到与他们合作的猎头公司,很轻易地顺藤摸瓜查到了那件绯闻事件的女主角,然后将证据一一摆在他面前,他只说是被人骗了。”若果是有人刻意陷害栽赃楚初一,骗肖恩的人,只能是女人。女人嫉恨起来,比战场上的武器都要凶狠几分。可是,一穷二白的肖恩,一切花销都要靠女人来维持的男人,竟是有人不择手段也要惦记了去?鱼樾想要问一问她那个女人是谁,见楚初一有些失落的样子,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楚初一爱着肖恩,便不会去深究爱情背后突起的肿块,她一向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女子,更不会亲手去毁掉布在她和肖恩周身的这层微薄的安全囊。可是,她所不知道的是,肿块无论是恶性还是良性,总会一天天变大,等到它突兀地将笼罩在她身上的安全囊戳破的那一天,即使狠下心用刀子将其挖掉铲除,总是会多出一个大大的伤疤,轻易不能痊愈。自从遇到肖恩,楚初一便一直在地狱之渊跌落,她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却宁愿沉沦其中而不自拔,不过是为了一个情字。鱼樾暗自叹了一口气,伸手轻轻地抱了一抱她,抬眼时,正看到病房门口站着一个小男孩。顾小羽穿着一身迷彩衣,只身一人站在门口,小小双手捧着一大束康乃馨,花朵都要遮去了他大半张脸,一双好看灵动的眼睛直直盯住鱼樾瞧:“漂亮姐姐,我可以进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