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三面临海,天气却不够温润,空气中总是漂浮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湿气。夏季是闷得人透不过来气的湿热,沾在人身上黏腻腻的,比南方少了一抹清爽,冬季又是缺了北方那种凛然的湿冷,钻进人的脖颈里,能吹得骨髓都发凉,总是让人有种无所适从的感觉。陆尔白曾有意无意地问过鱼樾,他说,阿樾你自幼生在亓海市,一定不习惯江城那里的鬼天气,不如回来。即使她心里只有顾相言一个人,即使她只将他当做哥哥看待,陆尔白也总是期望同她在一个城市,感受着一样的四季变幻,风雨冷暖。他身为亓海市刑侦大队的刑侦人员,自是身不由己,不仅不能将工作变动到江城去,平日里忙碌着一件件案子的侦查亦不能让他分身丝毫。是以,哪怕他心底明明知晓鱼樾短期内不可能折返亓海,仍是问出了口。那是鱼樾到得江城的第二年,伤悲已淡然进了心底,轻易不能触碰。陆尔白这样问她时,正是那年的九月二十一日,张教授的墓碑前。陆尔白记得很清楚,那是个雨天,一如张教授亡故的当夜,秋雨淅沥,缠绵不止。鱼樾只是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淡淡道:“尔白,你瞧,今天这里一样也是个鬼天气,可我更喜欢江城的鬼天气。”是呵,那里没有熟悉的街道,没有熟悉的校园,没有熟悉的S大,亦没有熟悉的顾相言的气息,悲伤与回忆统统被她掩埋打入冷宫,又怎能轻易释放?她当天便折返了江城,不愿在亓海多停留半分。多年来,她只有在张教授祭日这一天才会回到亓海市,事先雇佣好了来回接送的车子,车站到公墓两点一线,连家都不回一趟。起初,她将家中钥匙寄存在陆尔白那里,又在房产中介挂了出售信息,前往看房的人皆被陆尔白冷冷地驳回,事后被中介投诉,鱼樾只好作罢。如果连房子都卖掉,那么亓海这个城市,她是一点眷恋都不会留了吧?那以后,钥匙一直被陆尔白保存着,几年来,鱼樾连家门都不曾徘徊过。有时她便想,久无人居住的房舍,缺少人气,如今不定破败成了什么模样。此刻,陆尔白刚从出租车上下来,拉着行李箱轻车熟路地走进小区,来到一桩公寓前,从口袋里摩挲出一串钥匙,极其顺溜地开了门。迎面有一些细微轻尘扑进鼻息,陆尔白皱皱眉,看来他请的那位清洁阿姨并不靠谱。他将行李撂在一边,挽了袖子启动机器人吸尘器,又拉开窗帘透气,弄湿了抹布开始擦拭家具。他从不动这个屋子内任何桌椅的摆设,甚至连书房中书架上的书放置的顺序都不曾改变,有时从中抽出一本翻阅,必定原封不动地放回去。书房桌上还摆着一个相框,里面的鱼樾十二三岁光景,正被张教授搭着肩膀,远远一角的视线里,躲在枫树下露出的半张笑脸,是无意闯入镜头中的少年陆尔白。这是鱼樾的家,一向是由他亲自打理清扫,偶尔做一做饭,窝在客厅沙发里看半晌电视,抑或在客房睡上一宿,如此,房舍总或多或少地有了烟火气息,不再是一座空落落的令人心悸的冷宅。可是,电视总是看的心不在焉,连睡一觉都要失眠整晚,只有在打扫清理卫生时,他的心是跳跃的。即使是无关风月的情愫涌动,对于陆尔白而言,总有那么一点期盼,企望某一天,鱼樾回了亓海,进门第一眼,便是一如往日般的模样。打理好一切,他随意地洗了一把脸,打开冰柜取出两罐啤酒,自顾自饮了起来。如果她同顾相言和好如初,他的期望是不是又近了一些?她不再排斥亓海的一切,甚至有望再搬回这座公寓。陆尔白想着想着竟是笑了起来,但他一想到离开江城时鱼樾在病房同他所说的话,立马猛灌了几口啤酒,收拾好屋子,朝市局奔去。当时,他见到鱼樾见到他时的那种热情及雀跃,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像是小时候她生病时他哄她的那般,鱼樾只是一把抓住他手,笑吟吟道:“尔白,张教授的案子有线索了。”鱼樾便将夜雾在六年前九月二十一日深夜所发生的事故同陆尔白一一讲明白了,又说了当初在拆迁房内同夜雾交换的条件。陆尔白敏锐地察觉出了异样,问道:“你认定夜雾在说谎?”鱼樾点头:“是。”可致使夜雾突然改变主意的到底是什么呢?或者是他看到了什么使得他临时扯谎?陆尔白一边走一边思考着审讯夜雾时的突破口,等他和同事一起进入审讯室,开口便道:“那天晚上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同他一起做笔录的同事愣了一愣,夜雾也是一怔,但他立马明白了他话中所指,只是若有所思地打量了陆尔白几眼,似笑非笑道:“这位警官,你这么问我,是为公还是为私呢?如果是为公,那个什么教授的案子可是和我没有一丁点的关系,那天晚上我只是一个受害者,并没有伤害任何人,我有何理由要告诉你呢?如果是为了私,我劝你早点死了心,那位鱼医师可是有了相好的人,你怕是没机会了。”他一直唤鱼樾为医师,多少带点嘲弄的意味,但陆尔白却从中听出了重要信息,他略一沉吟,又道:“如果你女儿还在世,现在也该是一名中学生了。”夜雾没料到他话锋转变如此之快,愣了一愣,略带憔悴的脸上忽地聚满了哀恸。整个审讯还算顺利,夜雾极其配合,将作案动机及过往犯罪过程一一交代,死亡名录与之前侦查的结果丝毫不差,但在审讯结束时,他看一眼前来押解他的刑侦人员,忽地盯住陆尔白道:“陆警官,你以为我第一次作案,手法就如此利落干净?”陆尔白心中一抖,脸上却不动声色,沉沉道:“除了这些相同的作案手法,你还犯下了其他罪行?”“陆警官果真是一个聪明人,在我想出这个完美的作案手法之前,我还杀了另外两个女人。”夜雾开始狂笑起来,脸上扭曲的颇有几分狰狞,“不过,现在还不是好时机,陆警官也不必再费什么心思,在时机到来之前,我是死也不会说的。”陆尔白早已知晓这个犯人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思维逻辑能力,他只是吩咐相关人员将他带出去,但夜雾在出门的刹那,忽地止住狂笑,扭转了头,问道:“陆警官,鱼医师和那位顾先生,什么时间结婚?如果你知晓,请麻烦你一定要提前通知我,我为鱼医师准备了一份大礼。”陆尔白望着他离去背影,突然觉得亓海市的八月中旬,本是如斯火热的天气,脊背竟是起了阵阵阴寒。另外两起命案,他抵死不肯说,不过是不愿轻易被审判定罪,转眼又特特问起鱼樾和顾相言的婚事,难道两者之间有着莫大的关联?他口中所言的那份大礼,难道便是多年前那个雨夜他所亲眼见到的真相?可是,张教授的死,难道真的和顾相言有关?陆尔白略一沉思,忽地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一脸凝重地走出了审讯室。及至后来的某一天,在鱼樾失魂落魄地前来找他时,他抱住她的那一刻,恍惚觉得自己做错了。而远在千里之遥的江城,鱼樾只是眼皮猛地跳动了几下,她摒弃掉种种不好的预感,一边笑吟吟地应付着前来探望的方慕,一边又时不时地瞟着门的方向。方慕看出她的心不在焉,有些无奈道:“学姐,我只是从你们公司的人事经理口中得知你受了伤,即使你不当我是学弟,互娱游戏作为我的一个大客户,我前来看一看你,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鱼樾有些讪讪地低了头,只是客气道:“谢谢。”自从方慕踏进病房,左右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她却已经客客气气地道了三次谢,如果真是机械零件,铁定已经被她拆散了。方慕叹一口气:“学姐,难道私底下你也要让我唤你一声鱼制作,抑或一声鱼小姐?我承认当初……当初追你的时候有些……有些不够成熟,但我……”“你已经输了。”鱼樾快速地打断他。方慕一怔,想起赌约那晚在酒吧的事情来,难道他假装认输,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可他先前接触鱼樾,确实是心有不轨,那次认输,不过是良心过意不去,刻意放了自己一马。但如今,他又心有不甘起来,兀自辩解道:“学姐,我承认那次是我输了,但在互娱见到你的那天,我是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重新与你结识,先前的赌约,早已失效。”鱼樾有些气恼地瞪着他,正欲说些斥责之言,已听到门被人猛地一脚踹开。她扭头去看,只见顾相言大踏步地迈进来,一脸坚毅地沉着,看也不看方慕,冷冷道:“方先生怕是晚了一步,我已同阿樾结为夫妻。”方慕苦笑:“我知道,男女之事,再平常不过,我不会介意。”“但法律会介意。”顾相言强调。方慕有些惊讶道:“你们……你们已经登记结了婚?”鱼樾和方慕都错解了他那句“结为夫妻”的话,却又会意不过来和法律有什么关系,待听到方慕的询问,更是愣了一愣。呵,他当年那套糊弄人的小把戏又重见光明了,她叹气。顾相言面不改色地说:“如果方先生不嫌弃,婚礼之时欢迎来喝一杯喜酒。”这天,方慕离去时或多或少带了几许狼狈,鱼樾只是盯住顾相言笑:“我还以为你变了,你对尔白……”“陆尔白和他不同。”顾相言笑着打断她,“你和陆尔白是青梅竹马,无关风月。”“那你先前总是不信……”“现在我信了。”他笃定道。鱼樾眨一眨眼,笑道:“尔白,那天他同你讲了些什么话?”果真来了,看来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但是,关乎陆尔白对她那份深埋的情感,他又怎么可能对她讲明引火烧身?是以,顾相言只是闲闲地搪塞她:“男人之间,聊的当然都是男人的话题,你一个女人乱打听什么。”鱼樾一叹,却也放下心来,伸手想要拉他,手臂伸到半截却硬生生缩了回去。顾相言看在眼中,主动坐近了,一把握住她手道:“方才我扯谎,并不是单单为了撵走那个男人,阿樾,你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