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鱼樾醒来时顾相言早已买好了早餐,正坐在床边盯着她看。他刮了胡子,一大早又去理了发,换了干净熨帖的衬衫,清爽英俊一如往常,只是明显瘦了许多。鱼樾不会说些矫情的关切之言,但她被顾相言莫名地吸取了魂魄似的,一时挪不开眼睛,竟是很傻气地说:“顾相言,你真好看。”“当然。”顾相言咧嘴笑,“要不当年你怎么会被我迷得五荤八素的?”“那是你死皮赖脸地跟在我后面好不好?”鱼樾纠正他。“是是是。”顾相言承认,“快起来吃早点。”“我还没刷牙。”她别过脸。顾相言将早已准备好的已经挤好了牙膏的牙刷递给她,命令道:“不准下床,我帮你接着水。”说着,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大水杯,很是正经严肃的样子。鱼樾有些好笑,一边刷牙一边问道:“顾相言,尔白呢,尔白有没有回来?”陆尔白昨晚执行抓捕任务,她时时惦记着,生怕他出了什么意外。顾相言却是脸色一黑,想起先前同陆尔白关于谁在手术单上签字而起的争执,漫不经心地瞥一眼门外,淡淡道:“我又不是他身上的寄生虫。”鱼樾听出了他话中醋意,解释道:“尔白是我哥哥,从小就很照顾我,我们彼此之间没有一点男女之情。”顾相言见她说的这么直白和坦然,心中明明是相信鱼樾的,但他却一点都不相信陆尔白。他有种直觉,鱼樾的这个青梅竹马,不仅仅是将鱼樾当做一个妹妹。鱼樾失踪那天早上,他报警被拒之门外,陆尔白却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利用职务之便第一时间安排相关人员展开调查。“你为何相信我?”事后,顾相言这么问陆尔白。陆尔白看一眼他熬得满眼血红的眼睛,虽是多日来早已看出他的焦灼和不安,有些迷惑于当年他的“负心之举”,但他仍是淡淡道:“关心阿樾的人,不止你一个。”那时,顾相言有些错愕于陆尔白与鱼樾的关系竟然熟稔到他唤她“阿樾”的地步,即使不久他便了解到陆尔白便是多年前鱼樾口中的那个“青梅竹马”的哥哥,他仍是不能释怀。当年,因着陆尔白在犯罪集团执行卧底的特殊任务,为着他的安全着想,鱼樾从不向外人提及关于他的任何事,包括顾相言。她只是对顾相言说,她有个要好的哥哥,以后一定要介绍给他认识。可在陆尔白结束任务之前,他同她,已两地离分不相往。但顾相言却一味地相信自己的直觉,是以方才生生将陆尔白拦在了门外。他从外面买了早点回来,正看到陆尔白欲推门进去,伸手将他拦住,淡淡道:“阿樾还没醒,等她醒后吃了早点再问也不迟。”他见着陆尔白一身警服,误以为是要问她和案情相关的事情。陆尔白迟疑了一下,也不反驳,只静静道:“好。”约莫过了一刻钟,陆尔白终于敲了门。鱼樾见他安然无恙,很是高兴,笑道:“尔白,夜雾呢?夜雾是不是已经被抓捕了?我有空能不能去看看他?”顾相言和陆尔白皆是一怔,不明她何以对夜雾有如此大的兴致。顾相言不愿她回想当日凶险,虽是对夜雾恨之入骨,仍是故意板了脸责备她:“犯人的事就交给警官去做,你只需老老实实安心养伤,哪里都不准去。”鱼樾求助似地望向陆尔白,只见陆尔白极其困难地吞咽了一下,轻轻地点了点头,道:“阿樾,你若想,现在就可以去见他。”“你疯了!”顾相言有些恼怒地瞪他。鱼樾也有些诧异,见陆尔白神色有异,知道他不会如此毫不顾忌地让鱼樾带伤去看望一个罪大恶极的犯人,她略一沉吟,忽地问道:“夜雾他……他是不是拒捕?”“在你昏迷手术阶段,夜雾了解到你性命无忧,他明白你是唯一一个看过他容貌的知情人,在逃跑的路上见到自己被通缉之后,索性就躲在江城内……”鱼樾见陆尔白迟疑不决的模样,虽然心中一早有了答案,仍是问道:“他想见我?”“是。”顾相言将两人左右一瞧,因他一心护着鱼樾,也不及多思,只是霸道地拦阻道:“不准去!”“顾相言。”鱼樾轻轻握住他手,又望一眼陆尔白,“尔白,你去让医生多给我开两粒止痛药,我简单收拾一下。”她怕路上扯痛了伤口,见陆尔白退出病房,这才对黑着脸的顾相言解释道:“夜雾要见我,尔白虽然顾及我的身子,但他仍是前来让我去见夜雾,定是关乎他人性命。”顾相言七窍玲珑,此刻听了鱼樾的话,稳下情绪,皱眉道:“夜雾劫持了人质来威胁警察?”鱼樾点头。顾相言略一沉思,一方面担忧鱼樾身体和精神都再受到刺激,一方面又不能抛却仁义之心不管旁人死活,见鱼樾一个劲地瞅着自己,终于道:“我陪你去。”“好。”她笑。幸而,鱼樾的伤口复原的很快,医生嘱咐着小心一点便可,顾相言不放心,硬是拽了一名医护人员陪同。但他却史无前例地小心眼起来,一路上都不同陆尔白讲话,横坐在两人中间,浑身散发着阴冷的气势,颇有几分宣言主权将鱼樾占为己有以及拒绝陆尔白肆意侵犯的意思。他知道,他又吃味了,只因陆尔白并没有说明,鱼樾却立马猜到了夜雾劫持了人质,这份心有灵犀令他嫉妒,也让他艳羡。而他不知道的是,这份小秘密在陆尔白和鱼樾之间早不是需要语言讲明的事情。在他们还很小的时候,有一次玩警察与劫匪的游戏,鱼樾抱着一个布娃娃当做人质挡在陆尔白面前威胁他,陆尔白一心要抓住劫匪,用软木条不小心戳到了布娃娃的眼睛上,鱼樾便气势汹汹地朝他嚷嚷。她极其正义感地说:“陆尔白,你不顾人质安危,一心只想立功,你不是好警察,你和我一样是坏人。”说完,转身就走。小小陆尔白便气馁地挠挠头,一边反思一边追着给她道歉,并发誓以后一定做一个合格的警官。而如今,对于害了多人性命的夜雾,如果没有人质在前,不止尔白,怕是江城的刑侦人员一早便强攻了进去。关乎无辜性命,刑侦人员自然投鼠忌器不敢妄为,怕是同夜雾谈判起来也是落了下风,否则,陆尔白又怎会犹犹豫豫着将鱼樾从医院拖到围剿现场,让她再一次面对犯罪分子?几人很快便抵达现场,入眼处,是一处待拆迁的民宅,破败不堪的房舍外拉起了长长的警戒线,线外边阻挡着一宿未睡的各路报社记者,见到有车子逼近,想着对立僵持的双方有了转机,立马精神抖擞起来。车子一路开到警戒线内,鱼樾下车时,正见到一位长官模样的人明显松了一口气。“这位是江城市刑侦大队的梁队长。”陆尔白介绍。“鱼小姐,实在抱歉让你带伤前来,但我们需要你。”梁队长一脸歉意,却也毫不客气开门见山地表达他的想法。鱼樾笑:“夜雾想见我?你们想让我和夜雾谈判?”梁队长有些为难道:“刚刚我们才得知,人质已怀有五个月身孕,我们想交换人质,但夜雾……”“不可以!”“不可以!”顾相言和陆尔白齐齐阻拦。鱼樾诧异地望一眼他们二人,又盯住梁队道:“夜雾想让我当做交换的人质?”梁队沉吟片刻,解释道:“夜雾不急于同我们讲其它条件,不急于索要车子逃跑,想是早已做好了打算。他行凶数次,这次马失前蹄,怕是心有不甘,会对你做出不利的事来,只因他躲藏的位置比较隐秘,墙壁后面又有一根铁柱横梁,狙击手不能一枪击中。”陆尔白立马明白了梁队的意图。虽然他是亓海市的刑侦人员,但梁队对于他前来江城协助办案极其尊重,作战计划也一直是有商有量,此番突然改变策略,想必是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内,夜雾又做出了什么不利于人质的举动来。但他尚未开口,已听顾相言冷冷道:“你们是想让阿樾当诱饵引他出来?”万一,万一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他不敢想象,但他已然听到鱼樾道:“我去。”鱼樾的执拗他一早便知,此刻他只是瞪着陆尔白道:“就没有其它法子?”陆尔白摇头,他想起要护她一生的誓言来,此刻却觉得无能为力。他私心想让顾相言带着鱼樾离开,可是他知道他做不到,顾相言做不到,鱼樾更做不到。在夜雾大叫着只让鱼樾一人前去时,他只是小心地为她套上厚厚的安全衣,在她耳中塞了一个小小的无线通话器,嘱咐几句安全事项,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走向夜雾所在的屋子。整个现场的气氛异常凝重起来,除却一早埋伏好的狙击手,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鱼樾缓慢的步伐,但她迈的很坚定,外人瞧不出她惧怕胆颤的丝毫端倪来。就这一点来说,鱼樾极其善于伪装。离夜雾越近,她越能感受到当日利刃刺入身体的那种撕裂感,还有他温文尔雅背后的那种凶残与狠毒,完全听不到耳塞中传来专家人士的引导。鱼樾艰难地将手半举着,以向夜雾表示她没有携带任何威胁性的武器。孕妇的小腿被他划了一刀,血渍流了一大滩。鱼樾明白过来,如果不是夜雾用伤害人质的法子逼迫对方就范,陆尔白怎会让她以身犯险?她只是一步步逼近,眼看着夜雾眼中警惕,想起那日催眠中从他口中听到的关于六年前九月二十一日深夜的事情来,她的心莫名一动,突地在一扇窗前止住脚步,透过悬挂于空中的蛛丝网望一眼窗外,淡然道:“夜雾,你知道我为何要穿着安全衣吗?”“当然是怕我伤害你!”夜雾冷哼,“不过,鱼医师的催眠技术太过拙劣,需要好好练习才是——如果你有命出去的话。”“不,你错了。”鱼樾纠正他。“错了?”“我身上的安全衣是为了防止被子弹误伤。”耳中传来一阵嘈杂,是外边人的质问,命令以及要求。鱼樾皱眉,伸手将耳塞拔出来扔到了地上。夜雾看到她主动切断了与外边的联系,提着的一颗心缓缓下落,但他仍是不可置信地问道:“他们埋伏了狙击手?”鱼樾笑:“当然,他们派我前来根本不是交换人质,而是为了引诱你离开那堵墙,所以你最好不要动,否则难保不会被他们一枪毙命。”夜雾想要四处张望一下,却又心悸不敢乱动,只是将刀逼近人质的脖子:“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不怕我一刀下去了结了她性命?还有你,如果我不小心割破了你喉咙,你可千万不能怪我……”他阴测测地对着孕妇吼,全然一副与之同归于尽的样子。鱼樾突地打断他,静静道:“还有一个月就是你女儿祭日,你若是死了,还有谁会去祭奠她?”夜雾一怔,手中劲势明显弱了下去。他始终爱着他的女儿,这一切的罪恶,皆是源于心底的那份扭曲的父爱。但孕妇早已被惊恐掠夺了心智,先前见鱼樾前来交换她,本是心存感激,此刻见鱼樾竟是坦然说明来意,有助劫匪逃出一命的心思,竟是恼怒起来,全然不去顾及脖子上的刀刃,提高了声音尖叫道:“你这女人,你犯了什么神经病?你存心想害死我是不是?”鱼樾耸一耸肩,皱眉道:“第一,我确实有精神病史,你骂我是神经病也无可厚非。第二,我生平最讨厌孕妇,所以别指望我会怜悯你。”“你变态!”孕妇继续大骂。鱼樾不去理她,眉峰仍是紧紧锁着,她是真的痛,背上好似冒出一股又一股的热流,许是伤口裂开了。但她仍是紧咬着牙,深深吸了一口气,对夜雾道:“当然,我向你透露警方的信息并非是为了你女儿着想,我是有条件的。”“你想知道什么?”夜雾颇是迷惑地望着她,慢慢收拢刀刃。如今的人情,总是利益往来居多,如果鱼樾无求于他,他定不会相信鱼樾纯粹的好心思,而一旦她讲了条件,他对她的信任,明显便多了几分。鱼樾只是嫌弃地望一眼孕妇:“你能不能先让这个疯女人滚出去?她实在聒噪的很。再者,我有求于你,甘心做你的人质,又加之我身上的伤还没痊愈,绝不会耍什么花样,你大可放心。”说着,一步步朝他走近了去。夜雾看看鱼樾额上已经被疼痛灼烧出来的冷汗,果真移开刀刃放孕妇离开,等孕妇一瘸一拐地出了屋门,听着外边乱糟糟一团的声音,夜雾笑的颇有几分意味深长:“明明是想要救她,却偏要扮作坏人,故意与她敌对,你这样吃力不讨好,更加证明你是一个虚伪的女人。”果真是一个聪明的劫匪。鱼樾叹一口气道:“现如今,又有谁是不虚伪的呢?”“这话有理,你且说说,你究竟想知道什么?”他好奇地问。鱼樾略一沉吟,终于开口道:“六年前,你女儿出事那天晚上,在你开车路径一条破败僻静的河桥时,有没有看到一场事故?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你打听这个做什么?”夜雾明显不悦,脸上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六年前的九月二十一日雨夜,亦是家父亡故之日。”夜雾一愣,有些不相信地瞪着鱼樾道:“你父亲也是死在当年雨夜下的亓海市?”鱼樾点头:“确切地说,是被人谋杀而亡。”两人一阵沉默,似乎陷入往日悲戚而不能自拔。最终,夜雾很是突兀地笑了起来,他意味不明地说:“如果你能保证让我活着离开,我就告诉你那晚我看到了什么。”鱼樾心中一动,但她仍旧一脸决然:“我可以保证让你活着,但不能让你离开,决判前你也不会错过你女儿的祭奠日。”“我今日并没有打算逃走。”他仍旧笑,“何况,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这么多年来,我做梦都想让警察抓到我,阻止我,可是没有,一次都没有,直至遇到你。”说着,他丢下刀刃,将手高高举过头顶,朝外边大喊着妥协之类的话,跟在鱼樾后面走了出去。刑警很快将夜雾束缚了起来,鱼樾拨开急急向前一脸担忧的顾相言和陆尔白,盯着夜雾道:“你告诉我,那晚你看到了什么?”夜雾开口正想说些什么,抬眼看到鱼樾身后的顾相言,神色忽地一凛,脸色明灭不定地极其古怪,好似隐忍着极大的痛苦。他扭曲着脸,一字一句地问顾相言:“你可是姓顾?”一行人将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顾相言身上,他微不可察地皱皱眉头道:“你认识我?”夜雾似是联想到了什么,突地释然,脸上线条明显张扬起来。他望一眼顾相言和鱼樾无意间亲昵的举止,摇摇头道:“不,我不认识你,我只是在鱼小姐昏迷期间听到过她喊你的名字。”她真的在意识不清的状态下喊过顾相言?鱼樾脸上一红,微微低头。夜雾示意押解他的刑警可以离开,鱼樾却忍痛快走两步,急急道:“喂!你还没告诉我那晚你究竟看到了什么!”“我什么也没看到,我方才只是在骗你。”夜雾大笑着被押上了警车。临上车前,他似是不经意地顿了一下,头微微一偏,对着顾相言露出了一抹笑。一抹邪佞的笑,沾染了许多不可道人的诡异。他想,如果复仇,最好的工具也许并不是刀刃,而是欲罢不能的情感纠葛,爱恨掺杂。已经是中午时分,太阳明晃晃地罩下来,顾相言额上冒着热汗,身子却突地似是陷入了冰窟一样,他转头搜寻那种奇怪的感觉来源,却什么都不曾寻到,耳听警车呜呜叫着开远了去,眼见鱼樾身子一晃,一头栽进了他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