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滑出临时泊车道，前行两百米，在路口大转弯，很快不见了踪影。离婚三年，陈其睿既然清楚季夏工作和生意的种种情况，自然也就清楚她那些小男朋友的事情。一共有多少个？陈其睿没刻意算过。这些年轻男人，除了能够让季夏感到新鲜、热烈、刺激，还能给她什么？季夏性格里的冲动，落到这些年轻男人身上，不过是三分钟热度，说厌就厌，说腻就腻，说甩就甩。陈其睿无动于衷地转身，走回写字楼。Vivian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但她看见陈其睿又回来了。他手里还握着那张季夏掉在这里的小区门禁卡。陈其睿吩咐：“帮我安排和Erika的视频会议，就今晚。”Vivian无话可说。几分钟前，她把季夏掉的东西捡起来，给她老板，目送她老板走出去，结果她老板居然能拿着东西再次回到办公室，还要求她继续给他排会议。Vivian发邮件给Erika的行政助理。陈其睿的需求在Erika那边的优先级一向很高，Vivian很快要到了一个半小时后的空当。她发好会议邀请，去告知陈其睿时间。顺便，Vivian说：“前面姜阑来找过你。你在见客，她就先走了。”陈其睿点头：“知道了。你可以下班了。”Vivian并没有走，她回到座位上，给季夏发微信：“夏夏姐，你有一张门禁卡掉在这边了哦。”季夏不回复。于是Vivian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她还有很多不急的事情没处理完。马上年底了，她把各部门的差旅费用重新过了一遍，扫到Executive Office的时候，她把某几条标出高亮黄色。上一趟她老板出差去北京，回程的航班她订了两个航站楼的四个时间段。结果呢？结果是她老板因车祸在北京多待了三天，而季夏一个人回了上海。Vivian除了无话可说，就是无话可说。她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微信，季夏还是没有回复。车上，年轻男人打开音乐。季夏给还等在写字楼地库的司机发微信，说她已经走了，然后她顺手删掉年轻男人十分钟前给她发的微信。季夏看向窗外，语气不悦：“为什么要自作主张来这里接我？我在和客户开会，我有司机，我要你接？”年轻男人笑着说：“Alicia，你不是再过两周就要离开IDIA了吗？到时候我可以当你的司机，今天正好提前练习练习。”季夏说：“我雇不起司机？需要你来给我兼职？”年轻男人一边开车，一边抽空打量她的脸色。他说：“你今天心情不好？我带你去玩啊。你想玩什么？”季夏瞥他一眼。这个男孩子已经算不错的了。他有自己的工作和爱好，不会逼她给出任何承诺，也不会没事找事地吃醋，分寸感么，年轻人要什么分寸感。她不应该要求太高。她难道要指望这样一个男孩子和她聊事业，聊野心？他能懂什么？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可以快速提议带她出去玩，尝试排解她的压力，这已经足够贴心了。年轻男人听不到她的回答，右手伸过来，拉住她的手：“Alicia？”季夏说：“随便。”年轻男人又说：“你现在是不是很累啊？要不要直接回家？回我那儿还是去你那儿？”季夏还是说：“随便。”她拨开男孩子的手，打开手机。她要提前离职的决定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各种鸡飞狗跳，微信一刻钟不看都不行。季夏看到Vivian发来的微信。她没有回复。处理完工作，季夏转过头，继续看向窗外。她冲动吗？为求一时痛快，值得吗？季夏活到四十五岁，现在就只图一个活得痛快。三十九岁那场严重胃病之后，她就想清楚了，没什么比活得痛快更重要。工作，男人，谁不让她痛快，都不行。一个四十五岁的女人，想要用自己的方式活一个痛快，可以吗？不管答案是什么，季夏都这么做了。Erika准时上线。她今天开了视频。陈其睿坐在办公桌后，对她说，晚上好。Erika微笑着说，Neal，早上好。有什么事需要你一大早找我？陈其睿说，IDIA中国最新的人事变动，你是否已知悉？Erika说，当然，我听说Alicia Ji私下联络了很多重要客户，要他们承诺在她明年自立门户后继续选择她的服务，她可以为此给这些客户目前的项目一些折扣，IDIA总部知道后非常生气，他们决定要将她尽快扫地出门。陈其睿说，你听到的版本是这样。Erika说，是的，难道事情不是这样吗？陈其睿说，事情真相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Alicia确实要走，她两周后就会从IDIA中国离职。Erika有些惊讶，这么迅速？陈其睿说，VIA明年三月上海大秀应该如何继续推进，我需要和你讨论，然后尽快做出决定。屏幕中，Erika皱了皱眉。她说，Neal，这太棘手了。陈其睿没说话。Erika又说，你的想法是什么？陈其睿说，站在VIA中国的角度看这个问题，答案很明确，IDIA在两周之内不可能找到一个在能力、经验、业内资源以及人脉等方面和Alicia接近的候选人。VIA这场秀，准备时间只剩三个月，需要协调中、日、韩、美、意五个国家和十几家不同的代理商，调动最顶级的明星和模特资源，而且秀场创意数字化的落地难度很高。Erika，你对IDIA中国接下来的能力有信心吗？Erika没说话。陈其睿继续说，如果你对IDIA中国有信心，那么我会支持你，毕竟将上海这场大秀升级成亚洲规模的决定是你做的，这场秀或成或败，都是你的作品。Erika的目光透过屏幕探向陈其睿。陈其睿很松弛地坐着，他在等她开口。十几秒后，Erika说，Neal，你这是在绑架我。陈其睿不说话。Erika说，Alicia出走IDIA，她能带多少人和她一起走？她又能在短期之内招募到什么质量的团队？这个项目依托的是团队的努力，靠她一个人，不可能做得好。陈其睿说，我完全同意你的观点。Erika说，Neal，我需要你对我坦率一点，你认为Alicia能够成功地完成这场大秀，可能性有多大？陈其睿说，我很坦率地回答你，只有50%，但我仍然坚信Alicia能够给到我们100%的惊喜。Erika不说话。陈其睿说，Erika，你不是一直想要被派遣到VIA中国来做一把手吗？如果这场秀失败了，我将是第一责任人，这对你而言是不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你考虑一下，我等你十分钟。结束通话，陈其睿离开办公桌。他坐回沙发上，看向对面空无一人的沙发，回想自己两个钟头前说过的话。“放在以前，我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包容你的那些冲动。”“但是这次，不可能。”这种话说出来，是要骗谁？骗季夏？还是骗他自己？这么多年了，难道他还真的要让她学会妥协和隐忍？陈其睿比任何人都清楚，季夏从来都不是不会妥协和隐忍。她曾经所有的妥协和隐忍，都在他不得而知的时候，全部给了他。如今的他，还有什么立场和资格，要求她少一些冲动？时间不晚，但是季夏兴致缺缺，她叫男孩子离开她家。对方走之前，又亲了亲她的左脸，和她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等人走了，季夏披上睡袍，走去书房。她一边收读邮件，一边喝光一杯水。十几分钟后，季夏收到了来自VIA的Erika的邮件。邮件很直白简单，Erika写道，她从IDIA总部处得知Alicia即将离职，经过内部讨论，VIA总部决定将明年三月的上海大秀交由季夏和她将来的团队继续完成，无论她是否离开IDIA，无论她何时离开IDIA。季夏读完邮件，回复Erika，感谢她和VIA的信任。然后她合上电脑，站起来，又去倒了杯水。喝第二杯水时，季夏靠在冰箱门上，回想自己两个半钟头前说过的话。她今天去拜访陈其睿，根本就没指望过他会同意VIA中国跟着她走。他是什么性格的人，在工作中有多么职业化，没人会比她更清楚。陈其睿是VIA中国的一把手，但他也只是VIA中国的一把手。季夏从未真的把VIA明年三月的上海大秀纳入她离开IDIA后的工作计划中。那她为什么还要找理由去见他这一趟？因为上周她亲自带队去VIA开的all-agency meeting，他因伤没有出席。北京车祸后，他的手臂恢复得怎么样了，她希望亲眼所见，才能心无愧疚。理由就是这么简单，也只能是这么简单。一个四十五岁的女人，一边和年轻男人约着会，一边还惦记着前夫受的伤，这么做，可以吗？不管答案是什么，季夏都这么做了。喝完水，季夏把杯子放下。她走去客厅，从衣架上取下大衣，直接裹在睡袍上，拿了车钥匙出门。“这次是个意外，你无须歉疚。换作别人坐在车上，我一样会这么做。”“放在以前，我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包容你的那些冲动。”“但是这次，不可能。”季夏从家开车去VIA所在的写字楼。一路上，这几句话反反复复地出现在她耳边。司机已将车开到楼下。陈其睿坐电梯下来，走出写字楼，然后他脚步略顿，目光看向不远处的一点火星。季夏背靠车门，站在那里抽烟。她看见他，没多犹豫，捏着烟走上前来。季夏走到陈其睿面前，开门见山道：“我收到Erika的邮件了。”陈其睿沉默。季夏说：“你是怎么做到的？VIA总部怎么可能同意？这个决定是怎么做出来的？”陈其睿还是沉默。季夏说：“你拿了什么筹码去交换？没有VIA这场秀，我活不下去？我需要你为我的冲动买单？我会不清楚你的手段？你以为能瞒得过我？”陈其睿开口道：“季夏，你要什么？”季夏不说话了。陈其睿说：“你的野心。你的梦想。你不在乎？你不要？”季夏说：“你讲这些，有意思吗？”陈其睿说：“你来找我，有意思吗？”季夏说：“Neal，我不知道你和Erika是怎么谈的，我希望你不要做任何会后悔的事情。这是得不偿失。”夜风凛凛，季夏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转过头，不再看陈其睿。那点火星一明一灭。陈其睿伸手，把她夹在指间的香烟直接拿走。曾经他认为，如果她已经能够过得非常真实且快乐，那么他没必要多此一举。人生之路很长，也很宽，在这条路上，选择很多，通向幸福的门永远不只一扇。但是碰上季夏，他陈其睿又什么时候真的冷静和理智过？季夏听到男人说：“后悔的事情？”她的烟被他拿走，她下意识地转回头来看向他。陈其睿说：“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在和你的离婚协议上签了字。你以为我这三年是怎么过的？季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