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tro一见姜阑,就说她看起来和上个月不一样了。姜阑问有什么不一样。Petro露出他的招牌笑容,不说话。姜阑带他直接进商场。Petro讨厌一切购物中心和百货商场,他喜欢独立的零售店,他再次吐槽中国的零售业态和模式,不明白为什么品牌在中国开店一定要看各方业主的脸色,他对中国这种流量中心化的商业现状有本能的反感。姜阑今天真的没有富裕的精力和他开启这场辩论。她礼貌性地问他饿吗?需要咖啡吗?要的话先去负二层。Petro一点不客气。去负二层前,姜阑先带Petro去一层的VIA店里,把他随身的旅行包暂存在门店后仓。刚好店经理Leo今天上晚班,他在面对Petro时非常职业又不失殷勤,姜阑把他的一举一动看在眼中。她知道朱小纹一定提前给上海所有的店经理都打好了招呼,本周总部要来人。朱小纹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容忍手下出漏洞。在楼下买咖啡时,Petro抱怨说Chris没接他的电话,不然他也不会转而求助姜阑。姜阑十分无语。她没想到何亚天居然是Petro的首选求救对象。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她有冲动想把Petro直接扔在这里算了。Petro又说,时装周的时候太忙,Chris上一趟纽约出差,连顿饭也没和他约上。姜阑心想,何亚天当然不会和你吃饭,哪怕何亚天现在是单身,他也没有富裕的时间陪你。但她控制住了没说出口。等买好咖啡,Petro已经把和工作不相关的事情从脑海里剔除,开始关心正事。他听说了Neal Chen把中国的电商业务交给姜阑负责,还听说了Cecilia之前提辞职但暂未和公司谈妥。对于前者,他话中有话地对姜阑表示了恭喜。对于后者,他问姜阑,既然Cecilia的心已经不在了,为什么姜阑还要让她进入明年三月大秀这个项目。姜阑说,她目前还是我的人,我怎么安排,自然有我的考虑。Petro捏着咖啡杯,说明年三月的秀是品牌在中国区近阶段最重要的事情,如果Cecilia最后还是想出办法成功去了竞品,那姜阑要怎么面对所有人?姜阑面无表情地说,你管得是不是太宽了?Petro低头看她,又露出了他的招牌笑容。等电梯上楼时,Petro问姜阑究竟要带他去什么店里买衣服。姜阑答是一家中国本土的streetwear brand,这个品牌的主理人是B-boy出身。Petro问,Lan,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对streetwear感兴趣了?姜阑反问,那你呢?Petro很有深意地笑了,说现在做luxury的有人不关注street culture(街头文化)吗?这个行业一直在进化,最近几年的速度尤其快。他又说,最近传言纽约Bronx区计划要造一个Hiphop纪念博物馆。Hiphop博物馆,你能想象吗?这事情如果让那群欧洲人听见,会是什么反应。姜阑说,Off Wh*te的总部不也在米兰吗?现在的欧洲人已经不是从前的欧洲人了。Petro又用电话中的语气说,但你别忘了Off Wh*te的创始人仍然是非洲裔的美国人。这个世界上玩街头有谁能玩得过非洲裔的美国人?哈。他这种潜伏式的刻薄和嘲讽让人倍感熟悉。姜阑没太快回应。电梯抵达二楼,她才说,street culture对中国乃至全亚洲来说的确是舶来品,但你未必了解中国,也未必了解中国人。中国人在过去几千年里最擅长让外来的东西在本地生根,长出让人不得不为之惊叹的中国果实。你明白吗?BOLDNESS的店头还是和开业时一样酷。姜阑把Petro带到店门口,她看了一眼时间,距离商场整馆结束营业还有不到一小时。她和Petro在逛店购物方面都是专业的,时间绰绰有余。进店后,姜阑没有给Petro介绍一个字,让他自己看,自己感受。Petro在店里的一楼转了转,看了看凌乱散落的艺术装置,看了看脚下脏乎乎的地板,最后站在那面硕大的屏幕墙前看了好一会儿。屏幕上正在播放的纪录片姜阑曾经在费鹰家中看过一部分,里面的海岸线、蓝天、堤坝墙、少年、五彩斑斓的喷漆、中文字,一一重新出现在她面前。今夜再看这部片子,她有了完全不一样的感受。Petro根本听不懂片中的中文,片子的字幕也没有做双语的,但他还是抱着胸看了很久。最后他转身,对姜阑说:“Not bad.”(还不错。)要上楼时,姜阑接到了唐灵章的电话。唐灵章说这么晚接到某家重要数字媒体平台的电话,对方销售线对口国际奢侈品牌的人突然生病,除他之外目前没有既熟悉这块业务又会讲流利英文的人,后面两天安排来VIA给品牌总部的人做workshop(研习会)的工作恐怕要搁浅。这里信号不大好,姜阑一边让Petro自己上楼去挑衣服,一边走出去找个地方继续和唐灵章商量该怎么调整原计划。看见姜阑走进商场后,人行道红灯转绿,费鹰并没有过街。他留在原地,多站了一会儿。他不是一个喜欢回头看的人,大部分时间,他都习惯远望未来。这些年来他很少发脾气,但不代表他是一个脾气好的人。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杨南很清楚,他也一直知道自己这一点。如果一定要逼费鹰回头看,那么母亲李梦芸的去世是他人生中最醒目的伤疤。女人是什么,费鹰思考了很多年。该如何对待一个女人,或者更确切一点,该如何对待他很喜欢的姜阑,费鹰始终有一个很明确的答案,那就是极尽所能地对她好。这个“好”里面,包括对她独立性的尊重,包括给她自由和空间,包括为她重新定义一段不复杂的亲密关系,包括满足她对他的生理性欲望,包括让她感到幸福。但他从来没有思考过,他在一段亲密关系中,会不会因对方产生负面情绪。而当他有这样的负面情绪时,他该怎么对待姜阑,才算是对姜阑好。人行道灯的颜色变化了很多次。费鹰又从烟盒里弹出一根烟,重复了之前的动作,揉搓,扔掉。在他闻指腹上的烟草味时,他觉得他没有答案。当没有答案时,他决定先放一放。如果他不能做到对她好,那么至少应该做到不伤害她。如果不靠近她,那么他就没有办法伤害她。VIA在这家商场有一间规模尚可的店,费鹰没多想地认为姜阑是带她的总部同事来巡店,所以当他回到BOLDNESS的二楼,看见那个棕发碧眼的外国男人正在和郭望腾很热络地聊天时,他觉得这个世界可能有点问题。费鹰的脚步稍稍一滞,只这一下的工夫,郭望腾就看见他了:“费鹰!”费鹰没说话,也没动。郭望腾曾经在墨西哥玩了八年街头艺术。费鹰这会儿的情绪还没平复下来,他摸着兜里的烟盒想,郭望腾是不是愚蠢到分不清楚墨西哥和新墨西哥州的区别?和美国人这么自来熟?他打量一圈,没看见姜阑的身影。而一想到不久前在商场外看见的那一幕,他的脾气又忍不住上来了。偏偏在这时候,郭望腾兴高采烈地对那个外国男人介绍说,Petro,这位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BOLDNESS的品牌主理人,B-boy YN。Petro。费鹰皱着眉想,这是个什么鬼名字?中东人吗?中东人跑去美国工作,又跑来上海出差?还又亲又抱别人的女朋友?这个名叫Petro的男人向费鹰走近两步,露出一个非常灿烂的笑容:“Hi.”费鹰右手揣在裤兜里,没说“Hi”,他的表情极其冷漠,用很标准的普通话说:“我只会说中文。”一旁的郭望腾一脸茫然,很是不解。他没见过费鹰这么不随和的状态。BOLDNESS和外国品牌谈联名的时候多了去了,不管是哪个国家,费鹰在面对合作方时的心态一直很开放,这实在不像是正常的费鹰会有的行为。郭望腾觉得匪夷所思。Petro看了费鹰好几眼,从头到脚。他并没有因费鹰的冷漠而不高兴。相反地,他的目光里有遮掩不住的笑意,笑意里更有遮掩不住的欣赏。Petro尽力用他蹩脚的发音示好:“Ni hao,Wo de ming zi shi Petro,Hen gaoxing ren shi ni。”(你好,我的名字是Petro,很高兴认识你。)这三句话被他异常艰难地说出来,几乎掏空了他所有的中文口语储备。费鹰无动于衷地看着Petro,表示他一个字也听不懂。Petro锲而不舍地打开手机,按了几下,调出一个英中传译APP的界面,笑着展示给费鹰:“This is my translator.”(这是我的翻译。)手机里传出甜美却僵硬的女声:“这是窝的反意。”姜阑和唐灵章讨论完工作安排,嘱咐她尽量早点睡,然后快步走回BOLDNESS。她认为Petro这时候应该已经买得差不多了,明天中午Erika就要抵达,她会建议他早点去酒店办理入住,不要再耽误今晚的休息时间。她一路上到二楼,抬眼一望,立刻定住了,梁梁的暗恋对象郭望腾居然在这里。郭望腾的身边站着Petro。Petro正在费劲地折腾他手机上那个美国人开发的英中传译APP。让Petro这么费劲的,是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正一脸冷漠和不耐烦,他回了一下头,然后看见了姜阑。上次和余黎明在餐厅吃饭,姜阑没有向男性同事介绍费鹰的身份。她一直希望能够再有一次类似的机会,让她可以弥补上一回她的迟疑。但今天晚上的费鹰没给她这样的机会——还没等她走上前,他就已经撇开目光,转身走开了。姜阑微愣。费鹰直接下楼。郭望腾不认得姜阑,他匆匆和Petro打了个招呼,也跟在费鹰身后下楼了。Petro走到姜阑身边,有些遗憾地说,Lan,你来太晚了,不然也有机会认识YN。姜阑没说话。Petro又说,我真的搞不懂你们中国人。这个男人的性格这么酷,你看到他的长相了吗?还有他的身材和四肢,在黄种人里很少见。这个品牌如果懂得如何利用主理人的个人魅力做营销和传播,一定会飞速蹿红。你看看现在全球最火的那几个streetwear brand,哪个没有在做主理人的个人营销?你们中国人,实在令人费解。姜阑还是没有说话。她脑子里都是费鹰转身下楼前的那个眼神,她没有见过这么陌生的他。她的直觉告诉她,他在生气。一直到把Petro顺路送到酒店,姜阑都无法确定费鹰的怒气是否和她有关。Petro不是Erika,Vivian不认为他够格占她的预算住半岛酒店,她给他订了公司写字楼对面的酒店。虽然也是相当不错的五星级酒店,但这安排引起了Petro的不满,声称受到了极大的歧视。姜阑没耐心地说,对,就是歧视你了,请你早点休息。Petro打量一番姜阑的脸色,很识趣地下车了。下车前他说,Lan,如果明天我的托运行李仍然没找到,那么我还需要再去买衣服,我今天没买够。姜阑二话不说关上车门,也不知道他是没买够,还是想要再去看帅哥。司机从酒店大堂前开出去掉头,姜阑抬眼看向斜对面的那栋酒店式公寓。费鹰或许已经回家了。现在很晚了,她明天还有很紧凑的会议日程,她需要休息和养精蓄锐。姜阑对司机报了她家的地址。坐在车上,她给费鹰发了条微信:“早点休息,晚安。”回到家,卸妆洗澡。做这些事时,姜阑觉得自己的心一直静不下来。她总是控制不住去想费鹰究竟在生什么气,以及他这样生气还能睡着觉吗?在吹头发的时候,姜阑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十一点半了,而她的手机迟迟没有收到费鹰的微信回复。在这样的工作日晚上,事情的优先级排序对于姜阑而言理应十分明确。她应该倒一杯水放在床头,给手机插上充电线,然后上床关灯睡觉。但是姜阑换掉睡裙,重新套上出门的衣服。她叫了辆车,目的地是费鹰的住处。在坐车返回的路上,姜阑很理智地想了想,今年她三十二岁。三十二岁的人应该成熟地看待感情的投入和回报,她重视这段关系,那么她就应该拿出她重要的东西来滋养它。姜阑或许不确定维护亲密关系需要怎样的能力,但她很清楚她内心深处非常愿意为了这个男人花费她有限的时间和精力。落地窗外的上海夜景非常漂亮。在临时租住的酒店式公寓里,费鹰盘腿坐在窗边地板上。他刚刚洗完澡,发梢还是湿的。他穿了条运动短裤,上身光着,左腰处有个简单的英文刺青:BOLDNESS。城市的夜光照进窗户,BOLDNESS下面还有一个中文字若隐若现:胆。门那边传来响动。费鹰转头,看见了姜阑。她站在玄关处,在脱鞋。她看上去回家洗过澡也换了衣服,穿着梁梁给她的卫衣,和他给她的球鞋。姜阑换好鞋后,抬起头看向他。她的目光有点柔软。费鹰被这样的目光罩住,一时说不出自己的心情。他刻意没去靠近她,但是她主动找来了。他心头所有的燥意和火气在这一刻被收拢。姜阑走到费鹰跟前,也盘腿坐下来。她伸手摸了摸男人半湿的发梢,很认真地问:“你是在生我的气吗?还是有别的事情让你不开心了?”费鹰盯着她,没回答。男人的表情有点冷,也有点凶。姜阑没被这样的表情击退,她的手指从发梢移去他的脖子,凑近说:“要不要哄哄?”她又说,“你是想要亲亲,还是想要摸摸,或是你还有什么其他想要的?”费鹰抬手握住她的脸。他的力气稍微有点重。然后他用拇指刮了刮她的颊侧,说:“你不忙了吗?”已经这么晚了,她还跑来。姜阑依然很认真:“很忙。但是你对我十分重要。”费鹰沉默了一下,然后把她一把拉进怀中。她皮肤的温度和身体的气味侵入他的大脑中枢,这样的暖意和香味拥有不同寻常的治愈力。姜阑搂住他的脖子,揉了揉他的耳朵,又挠了挠他的头顶,她的声音和目光一样柔软:“还生气吗?”这个女人怎么能这么可爱?她甚至不管原因是什么,就愿意这样哄他。她甚至不管他的负面情绪会不会伤害到她,就敢这样靠近他。费鹰勃发的火气在这样的可爱面前飞快地败下阵来。他的心底伴有难以言述的悸动。十几秒过去,他直起上半身,用额头蹭了蹭她的:“不气了。”紧跟着,姜阑感觉到她的手被费鹰拉着按上了他的左腰。她下意识地以为他是想要更多,但她错了。费鹰将她的手指按在自己的腰上:“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儿做这个刺青吗?”姜阑的指尖下有一条不长的疤痕,因被刺青完美遮挡,所以平常很难被发现。她之前多次亲吻他的身体,看出这里曾经受过伤,但她从来没有开口问过。费鹰说:“我十八岁那年,和人打架斗殴,被刀捅在这里。”他又说:“也是那年,我妈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