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鹰看着姜阑吃饭,一共十四道,她从头到尾没丢过菜。她不挑食,也没什么忌口,食量也不小。这个发现让他又笑了。他想起她之前对这家餐厅的评价,“还行”。她活得很标准,很规则,她可能很少有“很喜欢”的时刻,但他确实想让她喜欢他,不单是他的身体。甜点结束,姜阑等着服务生拿巧克力盒来。这家的餐后巧克力是少有的让她愿意消耗卡路里额度的,而且从三十种口味里随机挑选几颗巧克力的过程每次都让她很愉悦。但她的表情还是很平常,看不出一点期待。服务生来了,手里没有巧克力盒。姜阑有点失望。她以为是她不知道这家餐厅换了pastry chef(甜点主厨)。不过服务生在她面前摆上了另外一样东西,那是一道没有出现在标准菜单里的甜点。姜阑看了看右边,费鹰面前并没有。她有点疑惑:“这是?”服务生说:“这是我们pastry chef今天的新作品,名字是‘原谅我’。”姜阑不傻,她无言片刻,问费鹰:“你的安排?”费鹰抬起手,揉了一下耳朵,说:“订位时,我说我需要和一位女士道歉。”姜阑觉得这件事简直太老派了,她的头皮都尴尬得发麻。这家餐厅在她心里迅速地从“还行”变成了“不行”。但她还是拿起勺子切了一小块甜点,放进嘴里,然后说:“你希望我怎么向你道歉?”费鹰当然没想到姜阑这么认真地对待之前的事。可他现在要道歉的其实不止是之前的事。他看着她:“姜阑。”姜阑放下手中的勺子。费鹰说:“关于你前几天的问题,我当时说晚几天再答复你。”姜阑打断他:“不用了。我撤回。”费鹰有点意外。姜阑说:“很抱歉。虽然我承认你的身体对我仍然具有吸引力,但你不是一个简单的对象,我也没办法处理任何复杂的关系。所以我撤回之前的邀请,是我太草率了。如果给你造成困扰,我很抱歉。希望你可以理解。”虽然这个结果是费鹰需要的,但这个局面是费鹰预想之外的。姜阑对自己的需求一直很直接,一直很坦率。现在姜阑不要他的身体,姜阑也不要他。费鹰很短暂地沉默了。这个回答听起来会让人陷入被动和困境,但费鹰并没有这么认为,他甚至因此有些轻松,因为没有什么比之前她想要而他不给的处境更让他感到困难了。他觉得此刻的挑战对他来说反而是一个机会。他对姜阑说:“好。”姜阑也没再说什么。她想这顿饭吃得差不多了,该准备走了。走的时候她可以自己叫车,然后两个人可以体面地告别,之后就不必再联系了。但费鹰仍然看着她:“晚饭后,你有什么安排吗?”姜阑说:“嗯?”费鹰说:“你有没有兴趣再多了解一些街头文化?”姜阑想说没有,但她不能欺骗自己,她再次开始犹豫,正如傍晚在车上时。姜阑不懂为什么这个男人总可以轻易地用一个动作或者一句话就让她做决定的速度变慢。费鹰说:“BOLDNESS今天开业,晚上有个after party(余兴派对)在746HW,很多圈里人都在。你想不想我带你去那边玩儿一会儿?”姜阑没有回答。费鹰又说:“不过那边人多,会很吵,可能你会像上次一样不太舒服。我还有另外一个选择,你要不要听一听?”姜阑没说要听,但她听到他继续说道:“如果你晚上没有别的安排,我想邀请你去我那儿坐坐。我那儿有很多好玩儿的东西,我可以给你讲街头文化,还可以陪你喝酒。”姜阑听得右耳根有点烧。实际上姜阑并不明白她到底是怎么又坐回费鹰的车里的。车子上路后,姜阑想,她真的不太懂这个男人。他面对她的直白邀请无动于衷,但他现在又邀请她去他那里。他并不是想和她发生关系,不然不需要等到现在,那么他是在想什么?姜阑想起童吟的话:喜欢她,想追她,想睡她。姜阑低眼,她的腿上还盖着那件外套。她没有转头,也没有看他,她这次没有去问他。晚上这会儿雨已经停了,费鹰没开车窗,一直开着空调。开了大约一半的路程,他听到姜阑说:“我可以开车窗吗?”费鹰说了句“当然”,然后把车窗打开,仍然留着空调。姜阑往外看,街道上半干半湿,有小孩子在人行道上蹦蹦跳跳。她把胳膊支在全开的车窗边,让夜风吹开她的发。她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她做起来已经十分自然。费鹰留意到她的动作,很安静地笑了。行驶的目的地是姜阑很熟悉的地方。车绕过她每天上班的写字楼,驶入隔壁酒店式公寓的地库。费鹰说他现在租房,租的就是这里的房。姜阑很清楚这里的房租。何亚天早年入了香港籍,后来加入VIA后从香港搬来上海,公司给他在旁边租了三个月的公寓作为过渡。何亚天当时很是感慨,说没想到上海的房租现在要这个数啊。费鹰住在二十三楼。这套房不算很大,陆晟给他安排的时候取笑他是一个单身汉,给公司省点钱吧。费鹰没什么要求,陆晟怎么安排他就怎么住。客厅的落地窗外是上海漂亮的夜景。姜阑站在窗前,从这里望出去,能看见对面写字楼未熄的灯火。她的办公桌边也是落地窗,在很多加班到深夜的晚上,她也会经常这样看窗外的城市。偶尔,她会怀疑她努力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样的人生。姜阑听到费鹰问:“你想喝点儿什么?”她说:“除了酒,都可以。”费鹰给姜阑弄了一杯温柠檬水。递给她的时候,她还在看着窗外。费鹰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想起了他在深圳的房子。其中有一套在南山,也有很大的落地窗,望出去是比现在更漂亮的景色。费鹰想,或许什么时候姜阑也能站在那里看看那一扇落地窗。费鹰在上海暂住的这套公寓里摆放着许多从深圳那边运过来的私人藏品,大多是他这些年从各国各渠道陆续购入的街头艺术作品,有画作,有装置,有玩具。他说这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不是骗姜阑。姜阑觉得其中有一个paparazzi machine(狗仔机)特别有意思。它会模拟一群狗仔拍摄名人的现场,几十台闪光灯噼啪闪烁,这让她想到了她所熟悉的工作。她觉得好像街头离她也没有那么遥远。房间里还有一面柜子,里面摆着大小不一、各式各样的公仔。姜阑一个个看过去,发现其中有一只怎么看起来都很眼熟。她看一眼公仔,又看一眼费鹰:“这是你吗?”费鹰点头:“朋友做的。”那是一个香港的艺术家朋友,专门做人物公仔,作品在法国特别受欢迎。这只公仔是他之前专门给费鹰做的个人定制版。姜阑打量着这个半裸的小人,小人腰间的腹肌上还有一串英文字母,不得不说十分逼真。她轻轻笑出了声。她有点想伸手摸一摸这个小人的腹肌,但她忍住了。费鹰看见姜阑在笑,这是她头一次在他面前这样开心地笑,原来她也可以这样开心地笑。他伸手把这只公仔取下来:“喜欢的话,送给你。”姜阑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但她又看一看这个小人,小人的脑袋稍稍歪着,像在看她。她控制不住地伸手接过来,抿了抿嘴唇:“谢谢。”又回到客厅,姜阑在沙发上坐下,她把公仔放在身边,低头看它:“你给它起过名字吗?”费鹰失笑。他觉得她真的有点可爱。他说:“你想叫它什么?”姜阑的目光瞟向他,却并没有回答。她说:“你说你会给我讲一讲街头文化。”费鹰的确愿意和她分享他所知道的一切,但这个命题太大了,他需要一个让她易懂有趣的切入点。姜阑又说:“你们是不是每年都会拍很多和街头文化相关的纪录片?可以给我看一看吗?”费鹰不知道姜阑到底看了多少和BOLDNESS相关的东西,他感到她对B-boy YN的了解比他想象得还要多一些。他说:“好。”客厅的灯光被调暗,墙上的投影幕布被放下来,然后费鹰找了今年最新拍的还没对外传播的一部片子,放给姜阑看。两人坐在沙发上,中间隔着一个公仔。这部片子是记录中国街头涂鸦艺术家的生存现状的。影片的开头不是街头,而是一片大海。那片海在中国的东南部,海边有个小渔村,还有长长的墙,用来防止海水侵蚀海岸的。堤坝约有一人半高,几个很年轻的小男孩就在那些墙面上作画。他们抬起头是五彩斑斓的墙,转过身是与天相连的无垠大海。镜头切到室内,一个貌似中年的男人在整理一堆乱七八糟的喷漆罐,他嘴里咬着烟,没抬头看镜头,语气有些敷衍地回答摄影师:“对啊,那就是我们小时候玩涂鸦的地方。”这时画面上浮出一行字:“HTme创始人-Writer Ros。”费鹰对姜阑说:“Ros的本名是丁鹏,我的一个朋友。HTme是中国一个很有个性的graffiti crew(涂鸦团队),主要人员在福建和云南两地。”姜阑才知道原来街头文化不只有街头,还可以有大海。她看着片中又回到海边的画面,说:“很有趣。”费鹰和她说:“Graffiti(涂鸦)是街头文化和街头艺术很重要的一个要素。美国有一个殿堂级的街头品牌就诞生于冲浪板上的涂鸦签名。并不是只有物理的街头才能诞生街头品牌。”姜阑侧过脸看他:“是吗?这真的很有趣。”费鹰觉得她才是真的很有趣。他没见过有人这么认真地说有趣。他想笑,于是他就笑了。客厅的光线有点暗,也有点温柔,费鹰就在这样的光影中看着姜阑笑了。姜阑很快把脸转了回去。影片看到四分之一左右,费鹰的手机开始振动。他看了一眼来电,考虑了两秒后和姜阑说:“抱歉,我需要去接个电话。”然后他起身走去里面的房间。费鹰离开去接电话。姜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眼前的纪录片,里面的人、事、场景,还有那些影片故事线背后的蕴涵与精神,一旦没有费鹰在旁边给她讲解,这件事似乎就变得没有那么有趣了。她逐渐失去了对影片百分百的专注,她不知道为什么又想到了工作。过去的这一周对姜阑而言并不轻松。SLASH总部希望VIA于明年三月在上海做一场大秀,这是要进一步宣示品牌对中国市场的重视,也是要进一步扩大品牌在中国时尚消费市场中的影响力和号召力。用半年时间筹备一场国际奢侈品牌的中国本地时装秀,是一个巨量工程。这将牵扯很多国内外的人力、物力和财力。陈其睿要求姜阑和她的团队必须要对这场大秀的成功落地做出切实可行的保证。也是在这一周,陈其睿对内正式启动了VIA中国区电商渠道项目,他在公司内部组建了一个跨部门的task force(特别工作组)。何亚天必须在里面,姜阑也必须在里面。电商的事情到底要怎么弄,陈其睿可能已经想清楚了,但这对传统奢侈品零售行业出身的何亚天和姜阑而言,都太新,太不清楚了。公司内部当然有各种说法,据传,陈其睿近来一直在看外部的资深电商候选人,不知道会找一个什么样背景的人加入VIA中国,负责构建品牌电商团队和推动未来电商渠道的生意增长。姜阑在后半周的清晨和夜晚加了很多班,主要是开会,各种和总部的视频会议。她极度缺乏睡眠。这部讲街头涂鸦的纪录片节奏很真实,也很慢。姜阑窝在客厅昏暖的光影中,觉得眼皮有点沉。费鹰在他的工作间接了胡烈的电话。理论上来说他不应该把姜阑一个人留在客厅,但是胡烈的这个电话他得接。之前CHG资本的许先淮托胡烈搭桥,想要认识壹应资本这边的人。许先淮当年投资胡烈的FIERCETech,又是胡烈的学长,胡烈不可能不帮这个忙。CHG想要认识壹应,是因为CHG现在也开始看消费品牌的项目了。连过去一向只专注互联网和高科技赛道的CHG都开始转型投消费行业,这足够说明现在市场的大风向有了变化。CHG之前找了一个做2C(商对商)行业很有经验的FA(融资/财务顾问),锁定了这几年增速非常快的某个国内创新茶饮品牌。该品牌的最新一轮估值已破百亿人民币,CHG想要在该品牌上市前成功地投进来,但是他们有钱却无路。这个茶饮品牌不缺现金流,创始人也非常不喜欢像CHG这种没有品牌和消费行业经验的投资机构。壹应很早就投了这个品牌,而且陆晟在去年该品牌释出一轮3%的老股转让时迅速买走,作风极其激进。CHG找的FA和该品牌接触多次,想要说服对方在今年开放新一轮融资,但谈得很不好。后来许先淮听说胡烈认识费鹰,就托胡烈介绍一下。费鹰让陆晟帮忙牵线安排一个饭局,请许先淮和该品牌的创始人直接聊一聊。这个饭局就安排在今晚。胡烈把目前的情况交代了一下,在电话那头说:“听说今晚两边谈崩了。我怕这事影响到你们和品牌创始人的关系。”费鹰有点无语,他没料到CHG这次还能谈得比之前更差,说:“你这学长什么情况?”胡烈说:“你对CHG和许先淮的风格应该有所耳闻。”费鹰说:“哦。那你当年是怎么受得了的?”胡烈说:“可能是因为我牛。”胡烈是牛,胡烈要是不牛也和费鹰做不成朋友。费鹰说:“这事儿我知道了,应该没什么大碍。”他更知道胡烈打这个电话的心态,胡烈这是觉得给朋友惹了不必要的麻烦。胡烈说:“你新店开完了吗?开完了有空吃顿饭。”费鹰说:“行。”结束电话回到客厅时,费鹰看到姜阑坐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的头轻轻挨着沙发靠背,长发顺着一侧滑落,一只手还捏着那只公仔的腰。一向很标准、很规则的姜阑,现在看起来很不拘、很松弛。费鹰站在原地,无声地笑了一会儿。如果这晚算是约会,那么对他而言这是一个完美的约会。他走到沙发前,有点犹豫是不是该把她叫醒,但她闭着眼的样子太好看了,他最终选择不吵她。他拿起遥控器,将还在播放中的纪录片暂停,然后他看见那件外套被姜阑放在旁边,他又弯腰把外套拿起来,给她轻轻盖在身上。姜阑其实并没有睡着。她不可能在男人家里放任自己睡着,不管有多累。她只是眼皮太沉,所以闭了一会儿眼睛。费鹰回来时,姜阑没想到他电话结束得这么快。她应该睁开眼,但她知道自己的手指还搭在公仔的腰上。她没办法睁眼面对看见她这个行为的费鹰。但姜阑没料到费鹰会弯下腰给她盖外套,也没料到他会在盖完外套后,轻轻地亲了一下她的脸。男人可能不知道他的胡茬有多硬。姜阑全身的毛孔都因这一个很轻的亲吻而张开。她很想睁开眼,对费鹰说,他能不能不要再勾引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