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延安高架，季夏放下手机。她捏了捏眉心，对司机说：“开快点。”她这两天睡得少，其实很累。说完，她看看姜阑，姜阑也一直在看手机，脸上也有疲色。
季夏收回目光。她们这一行就是这样，多少年都一样。
高架外群楼林立，季夏看向窗外：“你们今年FW(秋冬系列)的press preview(媒体预览)是找哪家做的？在上海？”
姜阑答：“嗯，在上海。找了一家中国本土的活动公司。”今年6月做的，当时选址在一家艺术画廊，VIA飞了北京重要的时尚媒体过来。姜阑没说这么细，对着季夏，没必要。
季夏转过头：“明年SS(春夏系列)的呢？你们什么打算？”
姜阑把手机放下，看着季夏：“你们有兴趣接？Press preview这样的活动对你们来说会不会太小？”
季夏说：“要找点别的项目把这次掉的利润补回来。小活动我就不花心思了，拿给团队做。”
姜阑记得上次开会时陈其睿的强势砍价。虽然这事还有商量余地，但是她听出了季夏的语气。姜阑说：“好，我们回头找个时间碰一碰。”
季夏点头。
姜阑的沟通风格很直接，这让她很舒服，于是她随口聊道：“这个行业还是有些变化的。十几年前，讲到press preview和fashion show(时装秀)，所有国际大牌都必须要在北京做，现在不一样了。”
姜阑想起自己初入行时，一次一次地飞北京出的那些差。以前什么重要活动都要放在北京，是因为整个中国的时尚出版业和编辑群都在北京，但是世界变化得太快，从传统纸媒走下坡路的第一步开始，从数字新媒体崛起的第一天开始，时尚行业在方方面面都开始了变化。有些变化很明显，有些变化悄无声息，但无论奢侈品牌在变化之路上走得多慢，也总归是在走着。
姜阑很轻地笑了：“在北京做大型活动，光是报批就能让人脱一层皮。我当小朋友的时候有许多不堪回首的痛苦记忆。”
季夏也笑了。她又瞥了一眼姜阑：“你今年几岁？”
姜阑说：“三十二。”
季夏觉得她的外表比实际年龄看上去还要年轻。季夏不禁想到自己三十多岁的时候，她说：“我职业生涯中做过最苦的一场活动也是在北京。十二年前的事情了，当年的我只比你现在大一岁。”
这场十二年前的活动无论是对于季夏的人生，还是对于整个行业来说，都是不可磨灭的一个里程碑。
她没再多说，她身边的姜阑也很安静。
姜阑刻意选择了保持安静。
上次从北京出差回来，木文如约给她发来了他新公司的资质介绍。他的消息渠道一向多又灵通，又听说VIA明年3月要在上海办秀，他强烈要求姜阑考虑用他这家MCN新签的一群网红模特去给VIA秀后的after party充场子。姜阑只肯答应把他的公司推荐给NNOD，让对方进行评估。
木文笑嘻嘻地说那也成啊，他找Ken去，Ken对他可要好多了。姜阑除了笑，无话可说。木文闹完，问姜阑要不要听八卦？姜阑问什么八卦？木文说，你们这次大秀是用IDIA吧？IDIA和你老板的八卦要不要听？
当时姜阑没吭声，也没说不要听。
木文心照不宣，说IDIA的Alicia Ji，狠人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说的就是她这样的女人。她是Neal Chen的前妻，你恐怕还不知道吧？
姜阑问他从哪儿听来的。
木文说，我还需要从哪儿听来？我做过多少明星活动的造型？跟过多少场大大小小的秀？北京模特圈子里有我不认识的人？和Alicia关系最好的模特经纪公司的老板，和我什么关系？更何况我还亲眼看见过，七年前，就在北京，某场秀的后台更衣间，你老板抱着Alicia在亲。
姜阑说，真绘声绘色，七年前你认得Neal Chen长什么样？
木文哈哈笑了几声，说阑阑你真讨厌，不管亲没亲，他俩的关系我可真没编，你要不信我，你肯定要完。
木文说出来的东西，姜阑通常只会信一半。后来陈其睿带她吃的那顿工作午餐，则补上了另一半。她跟了陈其睿三年，陈其睿没带她单独吃过一顿饭，但这次他为了Alicia，带她吃了一顿饭。
那顿饭讲到Alicia时，陈其睿面无表情。陈其睿根本不是一个面无表情的人，他可以很强势，也可以很冷漠，但他一向不屑遮掩情绪。
姜阑确信了木文所说的真实性。
不过木文并没有提到两人离婚的原因。这段婚姻从未对外公开过，双方对隐私的保护功夫都下得很深，除了当事人，没人能窥得个中原委。
第一处场地看完，季夏问姜阑什么感觉。姜阑说，再继续看看。于是一群人驱车前往下一处。
路上，季夏问：“你中饭吃过了吗？”
姜阑没吃，但她不想耽误所有人的时间，就点点头：“吃了。”
季夏说：“我年轻的时候同你一样的。怕浪费时间，怕给人添麻烦，其实没什么必要。”
姜阑看着她。
季夏对司机说：“改个目的地，直接去民生码头。”
民生码头应该是IDIA给今天安排的第四个目的地，但是季夏显然不想再浪费时间，她对姜阑说：“直接去看这个，要是这个你看不中，那别的也不用去看了。要是看得中，我们在那边吃饭。”
姜阑说：“好。”
三辆车按季夏的指示直接开到目的地。
此处距半岛酒店的路面距离在十公里之内，路况好的情况下三十分钟可达。今天过江走隧道，季夏简单地和姜阑讲了这处场地和她脑中的计划。
姜阑下车，抬目望过去。这里是一个新改造的艺术中心，它曾经是亚洲最大的粮仓，后来变成了工业废墟。改造后的它，粗粝雄壮而不失工业美感，第一眼看过去相当震撼。
姜阑露出了笑容。
IDIA之前就已和场地方打过招呼。
季夏带姜阑里里外外走了一遍，说：“场外可以做艺术装置，灯或者其他，都可以。场内挑高够，空间分割也巧妙，楼下办秀，楼上做晚宴和after party。这里可用空间很充裕，容纳千人不是问题。”季夏又补充，“建筑本身极具特色，你们发稿也多一个亮点。”
她打量着姜阑的神色，笑了：“喜欢这里吧？”
姜阑确定：“喜欢。”
季夏说：“那么你和我的意见统一了？”
姜阑点头：“统一了。”
大秀选址是头等大事，场地备选提交VIA总部之后，VIA会请西班牙的一家知名建筑事务所做秀场空间创意和整体设计，这一套流程相当复杂漫长，在交付给IDIA做落地搭建方案之前，几方的沟通磨合还是未知数。但今天季夏和姜阑的意见统一，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开端。
季夏发微信告诉团队，后面的两个场地不必再去，然后带姜阑走出去：“寻个好餐厅吃东西。”
走到外面，姜阑和温艺说了几句话。她回头，看见刘辛辰和陈亭两个年轻人正在建筑前拍照。
刘辛辰嘴里还说：“哇！”
那样的活力和可爱，是年轻人独有的资本。
姜阑笑了笑。她也有过二十多岁的时光。
曾经二十岁的她，不知道三十岁会是什么样，偶尔会焦虑，偶尔会迷茫。当她迈进三十岁的门槛后，她又会想四十岁，四十岁之后，还有五十岁，还有六十岁……
岁月和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她一定会长大，也一定会变老，但没人能规定她该如何长大，又该如何变老。
季夏回头叫了姜阑一声。
姜阑走上前，跟着她上了车。在车上，季夏给了司机一个地址，然后和姜阑说：“去个近一点的地方，好吗？我晚上还有个约会，不能陪你太久。”
姜阑看了她几秒。
季夏笑道：“怎么，四十五岁的女人不能单身？不能约会？”
姜阑也笑了，她摇了摇头，她并不是这个意思。
季夏的卓越事业和她此刻的神采奕奕，让姜阑体会到，懂得再多道理，都不如身边有一个活生生的榜样，让她无惧年龄的增长。
季夏的工作性质让她心中有一张上海的餐厅地图。她选择的地方安静又特别，是一家复合零售空间内的独立餐厅。
坐下后，季夏叫了两杯酒。她主动碰了碰姜阑的杯沿：“今天是万里长征第一步。”
熟悉之后，姜阑对季夏的印象有了一次刷新，她并不是那种外露的强势派，虽然第一次见面时她刻意给姜阑出过难题。
姜阑问：“下周和Erika的几个会，你会过来吗？”
季夏反问：“你需要我过来吗？”
姜阑说：“有一个会，我很需要你。”
季夏又碰了碰她的杯子：“那你请我，我就来。”
姜阑笑了：“Alicia，我喜欢你的风格。”
季夏说：“那你不要喜欢得太早，我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风格。”说完，她自己也笑了。
服务生来上小菜。他看了看季夏，很灿烂地和季夏打了个招呼：“Alicia，好久不见。”
季夏冲男孩子招了招手。男孩子很开心：“你今晚有空吗？我下班后可以陪你玩。”
季夏摇头：“今晚不行哦，我有别的约。”
男孩子有点失望，但很快又翘起嘴角，收起餐盘转身走开。
姜阑觉得季夏的人生未免也太丰富多彩了。这种丰富多彩，是姜阑从未设想过的。
季夏问她：“你有男朋友吗？”
姜阑点头：“有。”
季夏自顾一笑，说：“三十岁到三十五岁，正是感情中经验、精力、判断力的综合巅峰期。我三十三岁的时候，也曾经以为自己做过最好的判断。”她又问，“姜阑，我有点好奇，你喜欢的男人是什么样？”
姜阑回答得很真诚：“不复杂的一个人。优秀，内心强大又温柔。”
季夏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里有笑意。
姜阑对上那笑，问出了一句本不该问的话：“Alicia，你三十三岁的时候，喜欢的男人是什么样？”
季夏说：“相当强势，也相当卓越。那样一个人，我很难不动心，也很难不疯狂。”
姜阑很清楚这个“他”是谁。陈其睿确实如季夏所言，相当强势，也相当卓越。直到今天，陈其睿依然是国际奢侈品牌中国区少见的华人一把手。
季夏又说：“当然，他对另一半的要求也十分符合他的性格，要独立，但不要过于独立；要不依赖他，但又离不开他。”她的眼里笑意更深，“是不是太难伺候了？我花了九年时间才明白，我不可能因为一场动心和疯狂就彻底改变我自己是谁。”
这时候，姜阑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屏幕，再看一眼季夏。
然后她接起电话：“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