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人們總會在意外的地點重逢(4) 然而就在這時候,她似乎覺得船上傳來了一聲奇特的驚呼。那聲音在風浪中絲毫也不響亮,甚至只是像錯覺,但不知道為什麽,她莫名地回頭瞥了一眼。這一回頭,她立刻呆住了,差點連屍舞術都停了下來。 那是安星眠!已經好幾個月完全沒有任何音信的安星眠! 而安星眠的身邊,還站著另一個人,這就更加讓人出乎意料了:那居然是號稱要在瀾州等著見她的宇文公子! 但雪懷青完全顧不上去計較宇文公子到底是怎麽回事,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安星眠身上。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還以為是疲累和緊張之下出現的幻覺,趕忙伸手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沒錯,真的是他。安星眠正站在船舷邊,手舞足蹈地衝著她大喊大叫。雖然完全聽不清他在喊些什麽,但在那一刻,雪懷青陡然間心裡一熱,然後覺得眼淚不受控制地湧了出來。 我終於見到你了,她想。 接下來的事情似乎順理成章,如她所料,安星眠沒有任何猶豫,縱身一躍,也跟著跳進了大海,並且開始奮力向著她遊了過來。 真好,雪懷青淚眼模糊地想,活著也好,死了也好,總算我們又能在一起了。 四 女斥候帶來了兩匹快馬,以及周詳策劃好的甩掉羽族監視者的方案。天亮之後,她和安星眠一同出發,直奔寧州南部的港口城市厭火城。兩天后的上午,他們抵達了厭火,在那裡,一艘小船已經在某個僻靜的下水處備好了。 “我說,我們不會打算坐著這艘船渡過海峽吧?”安星眠打量著這艘小船,“這玩意兒,就算是拉到海裡,搞不好都得翻船。” “你要不要見她?”女斥候淡淡地問,“要見她,就跟我上船。” 安星眠別無選擇,只能跟著女斥候上了船。這艘小船上的艄公悠閑地搖櫓啟程,把船劃到了另外一處熱鬧的港口,停靠在了一艘大船的旁邊。大船上垂下一條軟梯,兩人順著軟梯爬了上去。此時還沒到其他旅客上船的時間,整艘大船顯得有些空蕩,只有少量船工在忙上忙下。 “這還差不多,不過我們為什麽不直接到這個港口上船呢?”安星眠問。 “我隻負責聽命行事,別的不知道,”女斥候說,“就是前面這個房間,進去吧。” 進去之後,門被關上了,女斥候留下了一句“想見她就別出去”,然後飄然離開。安星眠恍惚間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六歲小孩,在父母“想吃糖就乖乖聽話”的利誘下收束心性,扔掉木刀木槍捧起書本。現在雪懷青就是那顆糖,為了得到此糖,安星眠比天底下的小孩兒都更加聽話。 他枯坐在房間裡,等到了午飯時間。正在用餐,外面響起了一陣陣喧嘩,正在無聊中的他自然豎起耳朵把這場熱鬧聽完了。原來是一家來自瀾州的六兄弟死了三個,活著的三個人想把兄弟們的屍體背回瀾州,而船工不讓死人上船,這才吵了起來。 真是可憐,他禁不住想,這六兄弟離家來到寧州這片羽人的土地上,忍受著羽族的歧視白眼,無非是想求碗飯吃。但為了這碗飯,他們最終卻丟掉了三條性命。生命與金錢,抑或生命與權力、生命與女色、生命與仇恨,究竟孰輕孰重,一個正常人都能夠很輕易權衡出來。然而,人們卻總是做出錯誤的抉擇,總是把生命放在天平的末端,以至於失去一切。 也許長門僧就是看透了這一點吧,安星眠忍不住歎一口氣。一年之前,雖然他身入長門好幾年了,能夠把一切經義講解得頭頭是道,卻從來沒有在內心深處認同過長門,也並沒有把自己當做一個真正的信仰堅定的長門修士。但是,經歷了過去一年的種種劇變,以及最近兩三個月的殫精竭慮,他才忽然發現,他真正開始羨慕和向往那種內心的寧靜,並且希望自己也能進入這樣的境界。 他搖晃了一下腦袋,決定不再胡思亂想下去,因為現在必須要積蓄精力,準備著靠岸後和宇文公子的會面。也許這是一場不需要動手打架的會面,卻可能比動手打架還要累,面對著老奸巨猾的宇文公子,一不小心腦子就會不夠用。 於是他盤腿坐在床上,開始冥想,用這種方法讓自己的思維沉靜下來,暫時不去想那些讓人恨不能敲破自己腦袋的煩心事。在海浪的顛簸中,他讓頭腦陷入某種近乎空靈的狀態,渾忘了時間的流逝,當重新睜眼時,周圍已經暗了下來,飯菜的香氣從門外飄進來,原來已經到了晚飯的時候。 “安先生,您的晚飯需要送進來嗎?”門外正好有人邊敲門邊發問。 安星眠隨口回答:“請送進來。”但當門外的人真的走進來之後,他卻愣住了。 走進門來的赫然是宇文公子。曾經和他有過一面之緣、卻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並且在長門事件中幫過他大忙的宇文公子,也是以雷霆般的手段綁走雪懷青以便脅迫自己的宇文公子。 宇文公子的臉上依舊帶著和藹親切的微笑,自己伸手拉過椅子,在安星眠身邊坐下。安星眠這才意識到自己仍舊以盤腿冥想的姿態坐在床上。他慢慢地伸腿下床,慢慢地穿上鞋子,力求在宇文公子面前顯得泰然自若,毫不慌亂。 “抱歉我說謊騙了你,”宇文公子說,“這艘船上,才是我選擇好的碰面地點。” “很像你的作風,”安星眠說,“讓人出乎意料,難以應變。而且在茫茫大海中,就算我想逃,也無能為力。” 他忽然間想到了點什麽,心臟劇烈地跳動了一下,但臉上還是若無其事:“懷青也被你的人帶到了這艘船上,對嗎?你之所以用小船繞路送我上來,就是為了防止我和她不小心碰面。” “因為騎馬比馬車的速度快,馬車走了三天,騎馬隻用了兩天,所以你們二位在同一天到達厭火城,上的也是同一條船。”宇文公子氣定神閑地回答。 “那你就不怕我現在打倒你,以你做人質去威脅你的手下?”安星眠忽然目露凶光。 宇文公子笑容不變,優雅地伸出一根手指頭,在安星眠身前的桌子上輕輕一戳,木頭桌面上立刻出現了一個圓滑的小洞。安星眠不覺一怔,宇文公子已經收回了手指:“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和人動過手了,但那並不意味著離開別人的保護我就沒法活命。” “看來我只剩下和你談判這一條路可走了。”安星眠歎了口氣,“那我們言歸正傳吧,你究竟想要得到什麽?確切地說,你找我無疑是為了薩犀伽羅了,那麽懷青呢?她有什麽能讓你感興趣的東西?” 宇文公子輕笑一聲:“我原本只是為了你而來,卻萬萬沒有想到,雪小姐會身懷一個絲毫不遜色於你所有的秘密。這樣的話,找到了兩位,就有辦法找齊我想要的兩樣東西。不過現在,我暫時不能告訴你真相,明天吧。” “為什麽要等到明天?”安星眠很想這麽問,但他最終沒有問出口,因為他知道,宇文公子這樣的人,如果不想開口,那是不可能從他那裡問到任何東西的。但他的腦子並沒有閑著:現在他、雪懷青和宇文公子三個人都在船上,無論想要說什麽話都可以了,為什麽一定要等到第二天? 宇文公子不再多話,離開了房間,然後有真正的仆人給安星眠送來晚飯。安星眠草草吃過東西,揣測了一會兒,想到了一些可能性,但無法確定。最後他啞然失笑:就算猜出來了又如何?雪懷青在對方手裡,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輕舉妄動,所以還不如養精蓄銳,靜待明天的到來。 安星眠再次進入冥想的狀態,直到聽到船上傳來一連串的慘叫聲。他仔細聆聽,隱隱聽到似乎是有人在叫“屍變”,不覺在心裡歎息一聲,猜測是海船在風浪中的顛簸讓那三兄弟的屍體移位,以至於被當做屍變。愚民畢竟是愚民,總是相信那些能夠嚇人的奇談怪論。人死了就是死了,靈魂已經消失,留下的只是空空如也等待腐爛的軀殼罷了,怎麽可能再動…… 想到這裡,他一下子跳了起來,顧不上穿鞋,也顧不上宇文公子不許他離開房間的禁令,光著腳衝了出去。屍體的確不能自己動,但假如是被旁人所驅使的呢?他在一瞬間猜到了,這一定是雪懷青搗的鬼,如果此刻不趕過去相助,只怕自己要抱憾終生。 安星眠一路狂奔衝到船的另一側,沒有見到雪懷青,卻看見不少人在對著海裡指指點點,他趕忙撲到船舷旁,這一看讓他覺得有什麽東西突然在心裡炸裂開,極度的狂喜和極度的驚駭同時爆發,刹那間填充了全身。他禁不住大叫一聲,仿佛要讓所有的複雜情緒都隨著這一聲竭盡全力的喊叫釋放出來,否則的話,似乎身體難以承受這樣的衝擊。 他看到了雪懷青,他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夢見的雪懷青。 但是雪懷青竟然在海裡,在這片茫茫無際、怒濤狂卷的大海裡。她看上去是那麽的柔弱無助,就好像一片樹葉,隨時可能被撕得粉碎。 而宇文公子也在此時循聲趕來,先前已經約略見識過一點他的厲害,要是被糾纏上了就不妙了。安心眠把心一橫,不顧一切地縱身一躍,跳進了波濤洶湧的大海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