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思捂脸痛哭,却见灵修忽然满脸暴怒的又飞了回来,一见面便一把揪住了李青思的衣领,歇斯底里的质问道:“为何劝说李佩坛自戕!”李青思愕然,“什么?”灵修已经满脸是泪,摇着头一步一步退开,“我本以为你心有乾坤,却不想只是个口蜜腹剑、心术不正两面三刀的小人!”李青思只能长大了嘴,在一片漆黑中看着灵修厌恶至极的眼神,只觉得四肢百骸全都结了冰,他以为自己在做梦,结果全身一刻不止的刺痛却无不昭告着他,方才听到的一切千真万确!灵修似不愿再多看他一眼,从衣襟里掏出个盒子摔在李青思脚边,转头便飞身而走,留下一地冰凉,和一个骇目惊心呆若木鸡的人。锦信元年,巴彦州地动,巫山倾倒,六县人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皇帝受天地感应,发罪己诏。丞相府外里三层外三层堵满了人,李甲站在大门前满头大汗,扯着嗓子道:“各位大人稍安勿躁!少傅他受了风寒,正在修养,明日便可上朝!请各位回去罢!”巴彦州地动第二个月,整个京城都还处于震惊状态,皇帝下了罪己诏后便闭不上朝,大红人李青思也避不见客,这样大的天降之灾,不说要开坛设祭,赈灾安置流民也该有个章程,上到一品大元下到九品小官都忧心不已,可惜之前因为贪腐一案,李青思几乎将整个朝廷进行了肃清,现在剩下的,大多唯李青思马首是瞻。李青思关紧房门,蒙头钻在被窝里,大夏天盖了两层厚被子还冷得簌簌发抖。自打从巴彦州回来李青思就一病不起,刚开始热烧不退,后来干脆昏迷不醒,汤汤水水的灌了一大堆,好容易清醒过来,到皇宫里去转了一圈,回来又病倒了。李丞相等着大夫出来,连忙上前问:“如何了?”大夫摇头,“邪风入体,看造化罢……”李丞相脑子一晕,差点就晕了过去,李家一脉单传,难不成真要断后?正闹着,宫中忽然来了传旨太监,李甲只能将人放进来,结果这太监傲慢非常,非得要李青思亲自接旨。李青思打着摆子,一边哆嗦着,一边颤颤巍巍靠着别人搀扶从床上爬了起来。那太监冷哼一声,道:“传陛下口谕,命李少傅即可入宫,共商赈灾之事,不得延误!”李丞相急的满地乱转,李青思苦笑一声,“拿我大氅来。”六月正午,李青思披着一件冬日都不定会穿的裘皮大氅进了皇宫,见到锦信帝,还没来得及跪下,一盏茶杯已经摔碎在了他的脚边。“李青思!你太教朕失望了!”李青思呼吸沉重,强忍全身酸痛慢慢跪倒在地,附身下拜,“还请陛下明示!”此刻的锦信帝,那里还有之前做太子时的愚笨模样,眼露精光,举手投足均是帝王雷霆之度。“你擅离职守私自下巴彦州是为何事?”李青思趴在地上,整个人因为极寒而簌簌发抖,锦信帝身边的太监却只当他是害怕,立即厉声道:“还不赶紧回话!”李青思跪坐起身,“还请陛下赎罪。”锦信帝笑一声,敦厚的脸上却是一股肃杀之意,“爱卿于我有恩,又怎么会怪罪与你,听说你病重,但灾情紧要,不得不请老师进宫一趟。”李青思拱手道:“多谢陛下体谅,巴彦州地动山崩,非人力可解,还需尽快将灾民移送他处,设棚施粮。”“唔”,锦信帝点头,“之前老师肃清朝堂贪腐手段非常,如今风气清明,还请老师举荐,何人负责此事合适?”李青思抬头看向高座上的锦信帝,从他上次进宫就发现了,锦信帝‘清醒’了,不知道缘由不知道契机,这个精魂缺失的人,如今已经变成了正常的,甚至比旁人更加聪慧的帝王。“臣我从举荐,一切听从陛下安排!”“好!”锦信帝大笑,“不愧是朕的老师!来人!拟旨!”李青思头重脚轻的从宫里出来,一看见李甲便双腿一软一头栽了过去,第二天便传来皇帝下旨封李青思主持赈灾的消息。李丞相愁白了头发,儿子如今的状态,不要说去赈灾,就是起来在院子里转一圈,也根本支撑不下来,他几次想入宫请皇帝收回成命,都被堵了回来,一时府中上下愁云惨淡,连带着因为上次兵符的事,张家也不再为李青思说话,好好的一人之下红人,一夕之间,竟落得个孤家寡人。下了夜,黄豆般的灯闪动着,光影打在李青思惨白的脸上,像是落了一层厚重的冰霜,李甲给李青思铺好床褥后轻声道:“少爷,歇了吧。”李青思点点头,手里把玩着一个青玉色的小盒子,上面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封着,怎么也打不开,真是之前在巴彦州灵修负气而走时扔给李青思的木匣。木匣平淡无奇,从里面却飘出一股清淡的香气,李青思凑到跟前仔细闻了闻,不由得苦笑出声。灵修临走前暴怒的脸就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脑海里,怎么都抹不去。哪里出了错呢?时至今日,李青思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甚至摸不透灵修究竟心里有没有他,哪怕那么一丁点也足以让他慰藉。可惜那眼神实在太过可怕,李青思捏着木匣一步三缓的走到床边,却见李甲拾掇了他官服和乌纱要往出走。“等会,你手里拿着什么?”李甲一愣,“这镯子……公子还要带吗?”李青思一怔,这才发现玉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卸了下来,他竟全然不觉,“为什么取了?”“您前几日昏迷一直喊冷,碰见什么都说冷,这镯子更是,我只得帮您取了,要带吗?”李青思点了点头,冰凉的玉镯挂在手腕上是果然凉的透彻,一直寒到了骨子里,李青思躺在床上,直愣愣的看着头顶的床帏,李甲吹了灯,便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整个屋子一下子掉进了冰窖里,李青思连忙往被窝里面钻了钻,突然想到那天灵修站在床边,拽着他的领口恶声恶气的说话。‘我若能出那水牢,定要砍断你的双脚!折了你的双手!把你生生世世的困在我的身边,让你哪都去不了!谁都没法招惹!永远……永远都是我一个人的!’两股热泪从眼角溢了出来,烫的李青思一抖,连忙将脑袋彻底塞进了被窝,他抱着木匣狠命的咬住袖口,才没让难看的哭声从嗓子里冒出来,结果闹得头晕目眩,浑身发抖。恐怕是灵修这辈子不愿意再轻易起誓,所以随意说出来的话才这样不可信,我还好生生的等在这里,你却一获自由,就立即远走高飞。李青思从未觉得自己这样渺小过,倘若他再挣扎沉沦数十年,于灵修来说,不过一趟远行,一次野游,可恨这人还喂他吃了那些个延年益寿的东西,却要让他再多捱个几十年,倘若这次赈灾败了……想到这里,李青思忽然释怀,锦信帝的想法他心里清楚,于公于私,如今‘清醒’过来的皇帝都不能再留他,一个掌控全朝将近一半文武百官的权臣,一个两朝功臣,一个手掌兵权的文臣,一个……于皇帝只有控制和欺瞒的佞臣。李青思放松了身子,把木匣攥紧放在胸口,想想这些年来他也真是可笑,年少的时候一心想要出仕,考得功名却又想出人头地,位极人臣又想要真心实意的爱。天底下哪有那样多的好事,都让他遇到呢?窗外的梆子响过三声,仓枭的声音慢慢响了起来,久违的一夜无梦,大清早李青思就醒了过来,身上前所未有的一阵爽利,大夫看着脉也觉得惊异,只道李青思上天眷顾。李青思进宫觐见过皇帝,领了官印,又交了虎符,甩着袖子无拘无碍落落大方的出了宫,又叫朝上一干人等评头论足,有的人说李青思不患得失,有的人说李青思老谋深算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但这些,李青思一概不理,他虽还领着从一品少傅的俸禄,手中能拿的出手的却也只有一方官印,锦信帝只委派给他两个副手,还是前年刚入翰林院的两个学生,各个心比天高,仿若多年前的李青思。李青思轻装上阵,只带了李甲和托儿俩人,一辆马车,一匹马,晃晃悠悠的又赶往了巴彦州。结果还没到巴彦地界,因为水患已经断了去路,如今别说便捷小道,就连官道也被洪水淹的一干二净,李青思等人无法,只等反身北上,从陇文州取道。一路上饿殍遍野,巴彦州官府全都泡在水里面,县衙死的死逃的逃,无人管辖的后果就是流民一股脑全都涌向了陇文州。虽说这里累年富庶,却也经不住一下子涌过来这么多的流民,等到李青思到陇文州城楼下时,紧闭的城门下已经挤满了流民。李青思所乘马车灰扑扑的,根本不算华丽,但在这些流民当中,却已经是顶顶有钱,这些流民眼露精光,吓得两个翰林院学生差点拔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