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思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他猛灌一口烈酒,火辣辣的液体冲进胃中,化成一粒猜忌的种子,即便没有长成参天大树,却也已经生根发芽。张月端为他再次缓缓满上一杯,“只是我现在还不能断定,他们究竟在我将军府的墙角埋了什么东西,我已经将骆彦勤控制了起来,恐怕这一步也在他们计划当中。”李青思搓了搓眉心,“不要让他跑了,这鳞片借我一用。”语毕,也不管张月端答不答应,拿起桌上的大螭鳞片风一般的刮了出去。回到丞相府,屋里灯光明亮,托儿和李甲都在屋子里,和灵修三个人脑袋抵着脑袋,围在桌子前,也不知道看什么。灵修先看到了李青思,连忙拉他过来看,只见桌上放着一个小水盂,里面漂着个极小的鱼,通体发红。“这是什么?”灵修瘪了瘪嘴,“凡眼肉胎,我去西山捉的,延年益寿的鲶灵,吃了可比凡人多活二三十年。”李青思睁大眼睛,没想到灵修真的往心里去了,还不等他再说,就见灵修又掏出一个玉镯子。“这是用我棺石打造的,你戴在身上,能帮你避一次灾祸。”没有男人佩玉镯,可李青思接过玉镯,心潮翻涌,他想质问灵修,是不是一开始就计划好了要引他入那山洞,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是他的计谋,是不是连这份毁人心墙的温柔,都是虚情假意?但他问不出口,只能默不作声的给自己戴上,青黑色的玉石撞在腕骨上,刺骨冰凉,却透心温热。第二天李青思果然吃了一碗红烧鱼,只是吃过后并没感觉有什么不同,灵修笑他,“志怪小说看多了罢,这鲶灵不过就是个稀罕的药罢了,你当然察觉不出,若你活不过百岁,来找我理论便是。”李青思被他惹得发笑,却还是私下里去见了骆彦勤,他没想到骆彦勤居然是一副宦官打扮,光秃秃的下巴上,还点着个指甲盖大小的痦子。“你进宫去了?”骆彦勤被绑在凳子上,瘪嘴歪着脑袋,一句话都不说,李青思强忍住心中的怒意,沉声问道:“六年前,是不是你给先帝敬献了大螭龙鳞?”骆彦勤笑了一声,“才发现,你这蠢人,不过比起那些个往来巫山,被那妖孽引进山洞的人,稍微聪明些。”李青思眉心一跳,心中不知是苦还是酸,“这东西,究竟是做什么的?”骆彦勤看到李青思手腕上的玉镯,脸色几变,最终古怪的笑了一声,“他倒也舍得,我不过偷了一点,便被抽了魂魄……”李青思如今心中暴躁不定,最不耐烦他这样阴阳怪调,干脆一把掐住骆彦勤的脖子,几乎将人扼得断气。“你最好把这件事前前后后全都交代清楚,我知道的,不知道的,全都说得一清二楚,否则,我一定把你碎尸万段!你知道的,我没有面上那样和善。”骆彦勤一口气没有倒换上来,差点魂归西天,好容易缓过气来,惊讶的看着李青思,见他眼中果然杀气腾腾,知道这人真的不是善茬。他深吸一口气,酝酿了许久,突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干脆抿了抿嘴,问李青思道:“大人应该也知道的七七八八了罢?”李青思不语,黑着脸看着骆彦勤,骆彦勤叹一声,“罢了,活了这么许久,也算是够本……”四百年前,李佩坛将军大杀四方,为了一个名叫灵修的山怪,不惜同整个王朝为敌,带着自己的亲兵,杀进了皇城,屠杀全城百姓和驻军四十万人,身负滔天罪孽,虽然首级为单名皇帝所砍,却怨气冲天,引得整个陇文州四十万冤魂造反,集体尸变。当时灵修被古岩道人所困,却拼尽全力冲出桎梏,耗尽自己毕生修为,用‘山鬼’将李佩坛的一丝灵魄封印在将军山中。此后几百年中,灵修不断寻找李佩坛残余飞散的灵魄,想要让他渡入轮回,却不想,这一等,就是四百年。而从李青思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要面临今天这一切,因为他不是旁人,正是那开国太宗皇帝的转世后人。说到开国太宗皇帝,他是这四百年来最离奇的一位,曾经途径巴彦州,受灵修诱惑进入鹿神庙,同李青思一样,他带灵修出了山洞,却从没想过要救灵修出山。他借灵修神力征战天下,一路杀到陇文州,却不想灵修不愿再助他为虎作伥,太宗皇帝一怒之下,将灵修之母的肉身几乎分食殆尽,虽然鹿神早已化作巫山,可毕竟山心藏有肉身凡胎,灵修几欲发狂,他蛊惑太宗皇帝,屠杀自己亲兵十万,却不想又了更冲的怨气腾升,倒将李佩坛所屠杀的四十万怨灵之气压了下去。可惜的是,十万虽众,却依旧无法彻底盖过十四万怨气,将军山尸泥翻涌,灵修只得再等机会……等的是什么机会,李青思心领神会。骆彦勤笑道:“灵修知道,杀人容易,积怨却难,他之所以选你,并不是因为你比那姓张的厉害,也不是因为你是太宗皇帝托生,更不是因为你于那李佩坛生的一模一样,而是你的心中,藏有恶灵!他坚信你,能为他屠尽三十万人,使得怨气冲天,不但压了李佩坛的罪孽,而且……”李青思惨笑一声,“而且还能替他背了这罪,是也不是?”骆彦勤哈哈大笑,“果然是聪明人!”李青思扬起了手,骆彦勤以为又要打他,连忙缩起了脖子,却见李青思把手按在了自己的脸上,整个人都在簌簌发抖,青色的玉镯泛着暗光,似有一滴水,漫过他的手腕,藏进了袖子。不知过了多久,骆彦勤听到李青思问他,“你从前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将军,怎么落得这副模样?”骆彦勤的脸色慢慢僵硬,冷笑一声,“受人所托,终人之事,我不愿欠人,当初拿他棺石不过是神志不清所致,了了他的心愿,我也能含笑九泉了。”“这玉石究竟做什么用?”骆彦勤咧嘴一笑,“以后你会知道的,不过倒是个好东西,你不妨带着。”李青思恨得牙根发痒,却不想直接回去找灵修理论,在原地转了几个来回,又问骆彦勤,“若我把他从水牢里救出来,凭他原有实力,能不能了结李佩坛的怨气?”骆彦勤一愣,“我们从未想过这个,灵修也是,他从没想过有人会真心实意救他出水牢。”李青思闭上双眼,长舒一口气,不再理会骆彦勤,甩袖出了将军府,一个人纵马沿着东郊逛了大半宿,夜风夹着冷意一直吹透他的心肺,然后慢慢结成冰霜,把一颗火热的心一点点冻成冰块,然后还要让他苟延残喘的活着。丞相府漆黑一片,李青思这才发现,原来这偌大的宅院里,根本没人等他回来,也许是父亲年迈且他早已长大成人,而那个已经在他的世界攻城扎寨的人,也仅有一面冰冷的后背,连点等候都不留。李青思推开房门,看到一室月光铺的到处都是,一直落到里间的床榻上,堪堪盖住床上那人的脊背,缱绻迷人,如今看来却那样漠然可森。李青思站了许久,一直等到月辉散尽,暮光叠影,床上的人轻轻动了动,他才挪着僵硬的步子坐到了床边。灵修转过身来看到李青思愣了愣神,反应了半天,才愕然道:“上哪儿去了?怎么身上这么冷!”李青思勉强笑了笑,然后弓起身子,把自己塞进灵修的怀里,也不管对方愿不愿意,硬是把自己的脑袋挤到灵修的脖颈里。灵修莫名,只得像哄孩子一般拍拍李青思的后脑勺,“怎么了?谁给少傅大人受了气?”李青思不说话,嗅着灵修身上清冽的香气,想着这个人吻自己的时候,想的是不是李佩坛那张脸?又或者即便是现在,此刻,他抱着自己,温声哄着的,是他李青思,还是那个早就该成为一堆枯骨的李佩坛!李青思心里恨意滔天,却一声都不能发出来,最后全都化作极度的疼痛,郁结在心口,一点点晕散开来,疼得他头晕目眩。灵修听到怀里的李青思似抽搐一样的呼吸,连忙准备把人拉起来,却死拽不动,赶紧翻身起来问:“究竟怎么了!是那鲶灵出来什么问题!?”灵修说着,就要去掰李青思的脸,却被李青思一把打开,然后又被死死的抱住,始终看不到脸。过了许久,灵修才听到李青思喃喃道:“昨天‘源发道人’发来信笺,说已经布了阵法,咱们今天就启程去巴彦州,放你真元出山。”灵修没说话,他慢慢放下搭在李青思肩上的手,过了半晌,冷声道:“你放我真元出来,然后呢?要我做什么?”李青思整个人一僵,突然大笑出声,却不想整个肺部一阵紧缩,惹得他一阵巨咳,一口气差点没换上来。他一把揪住灵修的衣领,狠声道:“你当我要拿你真元如何!?”灵修看着李青思一下子愣在了当场,这才知道李青思满脸泪痕,双目赤红,发着抖的嘴唇青黑一片。灵修连忙捧住李青思的脸,急声问道:“你究竟怎么了?那真元不要也罢,你瞒着我做了什么?”李青思惨笑一声,一把挥开灵修,“我心思龌龊,做了坏事要瞒着你,却也清楚,你根本就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为了权势利益,不惜像个妓子一般委身于你!可我总该有点真心,想陪你百年一世,若你真的看不上,也不该如此作践我!”灵修慢慢坐直了身子,脸上的笑意也终于冷了下来,李青思这才看清,原来这人原本的面目是这样冰冷,只听灵修的声音如同从深底寒潭中传来一般。“谁同你说了什么?”李青思冷笑:“不是你派骆彦勤向先帝敬献‘大螭龙鳞’,诱先帝派我去巴彦州?不是你引我去了鹿神庙?不是你和大螭做局引我好感?不是你化作了张月端的模样劝我‘挟天子以令诸侯’?”说到最后,李青思甚至都不敢相信,这样步步为营的计谋,竟然花费这么多年,只用在他的身上,真是煞费苦心!灵修轻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唇角又挂起一丝笑意,如往日一样,陌生又疏离,“那你还愿意救我出水牢?”李青思皱眉,难以接受,却也无可奈何,就像爱极了一个人,连恨都成了莫大的享受。“我绝不食言,会救你出水牢,你真元附体,恐怕不用再煞费苦心让我帮你屠杀三十万人来救李佩坛出来,到时你大可以像之前说的那样,不管那李佩坛变成了什么,哪怕是一块石头,你也能寻得到他!”李青思嘶吼出声,却不想脸上瞬间一疼,一口血瞬间喷到了帷幔上,竟然被灵修闪了一掌!李青思愕然的看着灵修,却见灵修居然双目赤红,咬牙切齿的走向他,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然后把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那双嗜血的双眼里,第一次翻起了滔天巨浪,李青思听到灵修咬牙切齿道:“我寻他做什么?不过是个狗皮膏药一般的东西!我若能出那水牢,定要砍断你的双脚!折了你的双手!把你生生世世的困在我的身边,让你哪都去不了!谁都没法招惹!永远……永远都是我一个人的!”满室的暮光实在无法遮盖两人之间的滔天巨浪,李青思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扼在自己脖子上的手却不可不停的昭告着,方才面前的人究竟说了什么。李青思脑袋充血,恨不得现在就抽剑了结了这祸害,却不想唇上一热,灵修清冽的气味居然又一次铺天盖地的漫了过来。李青思坚持不张开嘴,整个嘴皮都快要被磨破了一般,接着突然一阵钻心的疼,下唇居然被咬的鲜血淋漓。他听到灵修在耳边妮妮喃喃,“道昭,不要害怕,我喜欢你,要你长长久久的陪着我,了结了此间事情,我就带你走,好不好?”李青思气得浑身发抖,扭头盯着灵修质问道:“如何了结?我可没那本事,一举屠杀三十万人!”灵修皱眉,看着李青思不说话,半晌后抬手抚开李青思额头散乱的碎发,极尽温柔,轻声道:“你太轻看自己了,你非凡人,我信你。”李青思整个人累到了极致,他干脆一把推开灵修,不让自己沉溺在对方深渊一般的温柔假象中。而后喃喃道:“你并不喜欢我,你喜欢的,只有李佩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