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来的,是一名锦衣的男子。约二十三、四岁的年纪,青色的短衣,袍袖微坠,铜绿的长袍,拉出修长的下身。而这些密布着祥云图案的华丽绸缎们,环绕着,将他挺拔的身躯柔软包裹。银灰色的脚靴,使他看上去极为文雅。富贵当中透着些书卷气。再看那五官,亦是上上之姿。浓眉衬着星目,鼻梁高挺,唇角微扬。瘦长的脸与尖削的下巴,若刀削斧砍而出。同楼青煜比,他更多了几分沉稳气;同沈就澜比,他的沉稳又更添几分飘逸。仿佛是介于楼青煜和沈就澜之间的一个人;仿佛是将他们综合了,再均分出的一个人。云姜问:“你是什么人?”男子面有喜色,道:“你不认得我了?”云姜奇怪,“我怎么会认得你?我都没有见过你。”她想,兴许是哪位官家的少爷,又或是后宫某某嫔妃的亲眷吧。她瞪了他一眼,问:“你刚才一直在偷听?”男子笑着说:“我什么都没有听见。”云姜以为他说的是一句识相的话,却不是一句实话,她便有点端架子,想唬住他。“我告诉你,你最好什么都没有听见,这宫里有些话是你不能听的,也有些话是你不能说的,你都记住了?”“明白,明白……”男子连连点头,一副顺从谦卑的样子,但却笑得更开心了。云姜问他道:“你还笑什么?”他说:“呃,我也不知道。”云姜继续端着,“不知道笑什么却还在笑的人,只有一种。”他问:“哪一种?”她睨他一眼,说:“傻子。”他一听,竟还笑得更大声了。云姜没再理他,便自己走了。过了几日,楼青煜也不知从哪里回来,弄得一身脏污。云姜听了张公公的传唤给他送干净的衣裳过来,前脚跨进殿门,抬眼就看到他那张英俊的脸涂得跟大花猫似的,她实在忍不住,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张公公回头瞪了云姜一眼。楼青煜说:“笑什么?没见过摔得这么脏还能这么俊俏迷人的皇子吧?”云姜忍着笑,将衣裳递给等待伺候梳洗的宫女,正要退下,却听门外传来人声:“小猴子,你的弓箭都落在狩猎场了。”小猴子?云姜真的忍不住了,哈哈两声,急忙把嘴捂着。在场的人,只有云姜是新到舜禾宫的,其余人对小猴子这个称呼倒是见惯不惊了,所以要么忍着,要么根本就不笑,因此云姜那两声笑显得尤其刺耳。楼青煜闻声瞪了云姜一眼,走到门口说:“迟早有一天,我在他们面前的威信,就要被你这一声小猴子给毁了。”来人说:“有几人能毁你混世魔王的威信?我可没那本事。”云姜一看,走进来的男子一身轻便的衣装,仪态非凡,气宇轩昂,正是前几天撞见她跟胡笳谈话的那位。只是此时他浑身有闲适英伟之气,倒没有了上次的那股书卷气,他看见云姜,却不动声色,攀着楼青煜的肩朝里走。张公公等人纷纷跪地行礼,道:“奴才见过安定王。”安定王?他——他就是安定王楼驿风?云姜惊愕地站着,没想到这男子竟是传闻中皇帝最年幼的弟弟,排行十三,连楼青煜也要称他一声皇叔的安定王。他常年游走于各国,乃是琰昭国的外交使官,上至君王,下至黎民百姓,他都能与之交好,一张巧嘴自不用说,亦是饱读诗书,精通治国之道,还有一身精湛的武艺,堪称完美。如果说楼青煜是魔,那么楼驿风便是神,一言一行都可颠倒众生。楼驿风只比楼青煜大了三岁,自幼一同长大,彼此不怎么拘泥叔侄之间的界限,反倒更像是兄弟。后宫中也常有人拿他们二人做比较,尤其是那些情窦初开的小宫女,不爱帝王权倾朝野,只爱美男潇洒一笑,还分了煜派和风派,有事无事便要争论,魔与神,到底孰高孰低,谁更有倾城的魅力。民间还有笑谈,说倘若楼青煜、楼驿风还有沈就澜三人同行,那便是蔚然壮观,满场寂静,剩下的就只有女人们慌乱的呼吸和心跳了。云姜入宫以来,楼驿风一直出使邻国,所以她只听传闻,未见其人,想到自己上次还在他面前出言威胁,她不禁汗颜。楼驿风也看到了云姜,不动声色地多望了她一眼。云姜低着头,不敢跟他的目光对上。楼青煜攀着楼驿风,却被他推开,取笑说:“不过是狩个猎而已,看你这一身脏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你是攀山爬树去了呢。”楼青煜故意还要去攀他,把脏衣服往他身上贴,“十三皇叔,大半年都没见你了,我想你。”楼驿风胳膊肘一抵,“好了小猴子,赶紧梳洗干净。”两个人向来喜欢开玩笑,楼青煜低声说:“英俊皇叔,咱们何不打个商量,你以后别喊我小猴子了,我也就不会告诉别人,你小时候胖得跟个门墩似的,有个绰号叫小墩子,怎么样?”楼驿风打量着他,“有必要吗?说你是猴子,生性顽劣,占山为王,自然人家一看就信了。”他说着,故意给云姜丢了一个眼神过去,云姜会意,忍笑低着头没敢吭声。“可是你若要说我——”他轻轻一拂袖,胸膛一挺头一抬,扬眉道,“我不在乎。”他如今这玉树临风的样子,由着楼青煜怎么抹黑他,他自信也不会失礼于人,他当然不在乎了。云姜觉得这安定王温文儒雅,却也潇洒不羁,倒是个有趣的人。安定王没有多做逗留,便离开舜禾宫。那天夜里,琰昭国的京城郦都落了入冬之后的第一场雪。乱云低垂,急雪回风,整座皇城白茫一片。楼青煜躺在榻上看书,榻边点着炭炉,他看着看着便睡着了。云姜按照张公公的意思,抱了棉被进来给楼青煜盖上,然后就站在门边伺候着。楼青煜一个翻身,那棉被便掉了一角在地上,她赶忙过去给他重新搭好,却听他口里急喊了一声,明栀,然后便睁开眼睛醒了。云姜赶紧退至门边,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楼青煜从噩梦里惊醒,梦中的洛明栀哭哭啼啼的,任是他如何挽留劝说,她也要执意赴死。他愤怒心疼,醒了心中更难受得慌。他盯着落在地上的那本诗集,诗集是洛明栀最喜欢的,也是她送给他的。她说过,你若想要读懂我,便要先读懂这本诗集,但如今诗集读得滚瓜烂熟,人却已经不在了。他又再思念起她来,悲从中来,将诗集一把抓起来,哗地就撕成了两截,狠狠一扔,不留神打在了云姜的肩上。云姜退了退,料想楼青煜大概是因洛明栀而伤神了,心底同情,便没有恼他,只蹲身将诗集捡了起来,怔怔地握在手里。却听楼青煜冷冷慨叹道:“明栀的死,对你来讲兴许是一件好事吧?”云姜皱眉,“六皇子难道觉得奴婢是那么歹毒的人吗?”楼青煜睨了她一眼,“难道不是吗?明栀死了,李妃失了先机,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大做文章,所以间接来说,她没再继续逼迫你,也令你逃过了一劫。”云姜道:“奴婢进舜禾宫在先,舜禾宫将了李妃一军,令奴婢有时间喘息,接着便是洛小姐出事,真相大白。既然人人都知道洛小姐是真凶了,只要跟六皇子过不去的,都可以用这一点来打击六皇子,但其可信性就大大降低了,弄不好还会得个浑水摸鱼,兴风作浪的罪名。所以,李妃放弃了。这一局输的是她,而奴婢从中获救,不得不说,洛小姐的死算是解了奴婢的大难题了。”她分析得头头是道,又说:“但若奴婢真是一个自私歹毒的人,早在李妃动用私刑,逼问奴婢的时候,奴婢就索性谄媚顺从,跟李妃一起来诬陷六皇子了,也免得受皮肉之苦,还要惊魂度日。”楼青煜得知李妃的阴谋,得知云姜被其逼迫的时候,他也有点吃惊,一方面吃惊的是李妃的歹毒,另一方面也是吃惊云姜没有屈从李妃,倒还是一个正气硬朗的人。他听她说:“奴婢纵然再是希望能从这场是非里脱身出来,但洛小姐的死,奴婢只有惋惜,万无喜悦庆幸之心。”楼青煜盯着她,“真的?”她低头道:“您也可以不信。”他走过去近距离逼视着她,每次她用这种看似谦卑,骨子里却暗藏傲慢的态度对他说话的时候,他就很想靠近她,靠得越近越好,给她一种压迫感,压着她的身体里面藏着的那团烈火。她被他的身影覆盖着,已经微微有点紧张了。他问:“那你知道,我是为什么会知道李妃的阴谋,当初又为什么同意让你进舜禾宫来吗?”云姜被他触到心底的疑团了,不由得更紧张了,“为什么?”楼青煜嘴角一勾,说:“是沈将军告诉我的。”云姜在心底暗呼了一声,是他?但她转念也想明白了,沈就澜既然和夏离嫣有秘密的往来,那他一定是从夏离嫣那里知道内情的。她觉得楼青煜似乎有点试探,急忙故意说:“沈将军又怎么会知道的?”楼青煜邪邪地一笑,“是啊,他怎么会知道的呢?你难道不知道吗?”她摇头,“我怎么会知道?”楼青煜说:“第一次,你和他遇见,他要我替你做证人,我可以理解,因为你的确是无辜的,而他那个人又心软,见不得不平事。可是,第二次,你被我大哥传召进尧华宫,又是他,故意让我知道大哥又在胡作非为了。”他看云姜吃惊的表情不似作假,“难道你以为我真是那么凑巧跟父皇去了尧华宫吗?”“这……怎么会是他?”他竟然已经在暗中帮过自己三次了。他说:“沈将军说,他是无意间听到了一点风吹草动,然后暗中打听,所以知道了你的事情。他是怎么打听的?为什么李妃做事那么密不透风,别人不知道,偏偏他知道了?我看是你自己告诉他的吧?”云姜否认:“六皇子多心了。奴婢跟沈将军之间,只是见过几次面,甚至连交谈的机会也很少。”“交谈的机会?哦,跟他交谈是一种机会?”他意味深长,“什么机会?迷惑权贵、攀龙附会的机会吗?”云姜道:“奴婢没那心思!”楼青煜看云姜被他逼问得越发势弱了,他的态度更嚣张了,挑起她的下巴道:“是有几分姿色,不过,狐媚的心肠最好给我收着!你是这宫里的人,就要守宫里的规矩,沈将军跟你是天壤之别!”她水汪汪的眸子里全是委屈,倔强地看着他,他倒有点挪不开了,眼神仿佛一下子就沉进了她的深瞳之中。他稍稍定了定神,尴尬地自动退了两步。她已经有了措辞了,道:“六皇子,其实沈将军做这些事情,表面上看,得益的是我这个宫女,但他真正想保护的,难道不正是六皇子您吗?”沈就澜也说过,且不论云姜是否得益,但帮她一把,也就是挫了李妃一把,最大的得益者依然是楼青煜。楼青煜微微一笑,“啧啧,你们连道理都说得一样了。好,小宫女本皇子今天就言尽于此,我说的话你最好都给我好好记着,他日别再被我发现你还有什么不轨的心思!”云姜眉头一皱,严肃道:“六皇子只会发现您是误会奴婢了。”他笑了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