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狼书

宫廷是最华丽无情的修罗场。宰相、藩王、外戚、后妃各为其利明争暗斗阴谋迭出。白帝与擅驭狼之术的番邦少女在远征时生下一对容貌相同的双生子,却被皇后火烧行宫夺去其一。二十四年后迟来的风云际会,这对孪生兄弟,一个自幼流落民间,尝尽炎凉。练就一身奇术,驾驭群狼。一朝青云直上位极人臣,心机深掘天地,奇谋无双;一个成为大渊少主沉浮深宫,终成为杀伐决断心意莫测的帝王。本不愿同室操戈,怎奈西域公主身负和亲使命而来,却放弃后位下嫁权臣,打破岌岌可危的平静。朔漠星辰深欲与宫明月争辉,她又将和出身后妃世家的萧氏女儿间,上演一幕幕怎样悱恻哀婉的爱恨纠葛;白氏兄弟面对手足亲情和上一辈的血海深仇,面对皇权富贵和毕生挚爱,他们终将如何取舍?这个故事里,有伶人名姬,也有深宫红颜,有王侯将相,也有市井百态,有战场喋血,也有朝堂风云。各种欲望执念,贪嗔痴怨纠缠在一起,方成就人生一场大梦。步步为营的权斗漩涡,究竟谁能全身而退?世情万象,罄竹为此《天狼书》。

第99章白刃澈初
瑶光一行日夜兼程赶赴北疆大漠,三月末即在狼山扎下营帐,打下了牛刀小试的第一场胜仗。
他没有动用公主的兵马,那是她陪嫁傍身的亲兵。他自觉担当不起这份如此深重的交付,因此极力回避,对她的态度也始终再无一丝和缓。自从扎营立帐以来,灵雎就被牢牢关在帅营,布下重兵看守,半步都不许踏出。
她很安静,不吵不闹,也从不试图违抗瑶光的命令。方圆不过数十尺的中军帐内,就是灵雎唯一可以活动的地方。有时闷得很了,就叫侍卫捡来许多石头,摆在营帐一角,玩那些遁甲地障之术。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步步都早已熟稔于心,几乎闭着眼睛也能走得顺畅。
苏力青几番按捺,终于气不过闯帐对瑶光吼道:“你把公主当成囚犯吗?!公主想去哪儿自有玄甲卫贴身戍卫,用不着你整天把她关在这方寸之地,敢是不把我乌孙的勇士放在眼里不成?!”
瑶光埋首在如山的战报里,连头都懒得抬,案台后传出的声音沉肃威严。
“兵在外,唯将帅之命是从。你乐意也好不乐意也罢,我让她待在哪儿,她就得待在哪儿。下次再说这种蠢话,自己去前锋营报到。”
苏力青面色铁青还欲再争,被灵雎跺脚拦下。
“你干什么?!让你跟来是帮忙不是添乱,你在乌孙时也敢这么横冲直撞跑到主帅营帐里来大声嚷嚷吗?我哪儿也不想去!以后没叫你不许过来!”
斥退了苏力青,灵雎悄无声息地坐回原地,偷眼望向瑶光,却发现他仍旧目不转睛盯着面前摊开的地形图,对面前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
营帐里静得只闻灯花爆裂,渐渐又响起一阵由轻至重的淅沥。四月的北疆朔漠荒寒,竟下起雪来。雪珠子裹挟着沙尘,被旷野凛冽的大风席卷着不断拍打在牛皮帐篷上,发出尖锐撞击之声。
不知过了多久,瑶光从案牍后抬起头,对抱膝蜷坐在一隅的灵雎问道:“你害怕吗。”
灵雎初时有些惊讶,并没料到他是在问她。这一路上他再没主动开口同她说过一句话,似乎还在为她自作主张跟来而生气。
她轻轻摇头:“不怕。父汗说过,我们是上天是子民,只要身处在太阳能照到的地方,都不应该有恐惧。我只是担心……恐怕这场仗会打得更艰难……”
“唔?怎么说?”
“突厥人游牧为生,春夏交接时本就青黄不接,一旦遇上这种天气,草木凋敝,牲口都会冻饿而死,无异于雪上加霜。为了抢夺财帛口粮,这场仗他们必然会倾尽全力……会……很危险。”
灵雎一双明眸满怀担忧关切地望向他,清冷的雨雪气息弥漫在帐篷里,她身上的红裳映照着火光,凝聚成这整片荒寒中的融融暖意,安静守在他身侧,如此熨帖,无处不在。一颗小小的,天山的太阳。
瑶光被那目光扰得心神一乱,禁不住别过头去,略收拾一番便要离开,一向镇静倨傲的背影竟显出几丝落荒而逃的狼狈与匆忙。他晚间与清让同歇一帐,帅营就留给公主独居。
“我自有法子应付。你只管好好待在大营,不必操心这些。”
瑶光知道灵雎所言非虚。然攻谋之道,谓之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再其次伐兵,最下策才是攻城。这场实力尚显悬殊的恶战,真要一刀一枪拼杀起来,多少兵马也不够填。何况他也担心倘若离开朝中日久,宫中有不易察觉的变故,因此一开始就打算着速战速决快刀斩乱麻。
北突厥兵雄马壮,但弱点在于麾下众部落繁多,也不是个个都心无二志。若要使其分化支离,必须抑强扶弱,让他们内部积累多年的矛盾集中在此时爆发,才能寻出可趁的战机。
颉利自立为汗后,为扩大根基,四处出战,先后进攻过九姓铁勒、三十姓鞑靼、契丹等游牧散族,大部分收归麾下。北突厥汗国内相对弱小的部族见之眼红,人心自然更加浮动。
早在大军动身出师前,瑶光便遣使节带去了极为优渥的招降之策——“凡一人出降,赐物五匹,袍一领,酋帅悉受大官。”
阿史那鲁贺好战,率众连年征伐,贪餍无足,各部落都难得休养生息,青壮男子年满十二便要充军,人丁难免日益凋零。因此早对其施政感到不满,大多怀有异心,大渊的封官厚赏令很多部族的斗志迅速瓦解,几乎不作任何抵抗就已开始倒戈。
北伐大军刚刚在狼山安营扎寨,思结、伏利具、斛萨、阿拔、沙钵罗、仆骨、同罗、奚默酋长等皆率众来降。虽然这些部落兵马有限,最多的不过五千之数,少则一两千的也有,但林林总总加起来也已破万。他们的投靠令渊军声威大增,更令瑶光对北突厥内部的虚实了如指掌,还未开战已获先机。
在灵雎的恳求下,瑶光终于准许苏力青同众将一起参与统战部署的讨论。
他起初并不同意,也从未打算要动用这一支军队。灵雎却只当他是顾虑苏力青乌孙武将的身份,担心将来万一两国交兵,他对瑶光的战术虚实过于了解,会对大渊不利。因此再三保证,此举只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但凡有她在一日,必能让乌孙与大渊永不起兵戈战事。
瑶光其实根本不担心那些,只是不忍拂她心意,倒教她误会自己对联兵结盟的不信任。话说到如此地步,只得应允下来。参与就参与,只要兵符在灵雎手里,灵雎又肯乖顺听话,他不拔令箭,这支玄甲卫就只能老老实实驻守在营地四周。
苏力青对瑶光本就七个不服八个不忿,身在主帐显得格格不入,瑶光的每一个想法提议几乎都能招来他鸡蛋里挑骨头的反驳。但瑶光一心以战局为要,并没将这些挑衅放在心上,对他的态度与待众人一般无二。排兵布阵说到关键处,一指城邦沙盘图上西北角一处关隘,手头却正缺一个木雕战器,便顺口对近旁的苏力青道:“去把我那木雕拿过来。”
苏力青冷笑一声,站在原地半步不移:“听闻瑶光公子乃礼仪人也,便这样呼来喝去使唤人么?怎不知说个请字?”
他自诩是乌孙国之将,又是公主私兵,大渊的皇帝都调遣他不动,更何况君下之臣?因此从不肯称瑶光为元帅,连白大人也不屑称之,最多直呼其名叫一声公子。
营帐骤然安静,一股尴尬气氛僵在当下。
瑶光若无其事收回手,平静地看着他。“去把我那木雕请上来。”
万岐扬一口茶水差点喷出,心道这厮嘴不饶人果真名不虚传。四周窃笑之声顿起,苏力青面上一红,忍不住便要发难。
“你!”
未待清让破军出鞘,灵雎已从人群后跻身上前,挡在他俩中间,将手中捧着的五六个兵马战器木雕,一个一个轻轻放在瑶光面前,又一言不发退回角落。
苏力青怔住,眼中交织着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最终转为黯淡,回身掀帘而去。一股寒风夹杂雪片骤然卷入,将帐内的凝重又吹冷了几分。
瑶光将那些木雕一一按位摆好,淡淡道:“我们继续。还有谁不想听的,自己出去便是。”
北突厥人擅马上驰骋,来去如风闪进闪退,大渊的兵士不耐苦寒,在雪厚湿滑之地难以抵挡。且这场冻雪又带来新的麻烦,积雪将原本茂盛的衰草枯枝全部压塌覆盖,望去白茫茫一片,任何一点杂色都异常明显。
瑶光不能使用在西征战役时对付骑兵的挖陷阱、装置绊马索等计策,就连之前屡试不爽的长枪密刺,派兵士隐于茂草中手持大刀斧收割马腿等法子,在雪地上也都不可行,远远就会被敌方识破。
他苦思冥想整晚,用机栝之术将战器中的轻弓弩加以改制,造成一种特殊的弩具,号“夜伏耕戈”。这种弩具相当轻巧,不足三尺长短,用的箭也非铜铁重羽,而是以竹木削成极细的簇刺,蓬射散出。这么轻的箭雨,自然射不死人,它的关窍处乃是箭头沾染的毒汁。(注:“夜伏耕戈”,《纪效新书》有载,此处略加改动。)
那些弩具两两一组,以线牵引系,再深扎进雪地的木桩上。横路铺设,堆雪藏形,触线而机发,箭雨则从雪底腾空跃出,中之必染毒而亡。待敌阵惊马散乱,再命伏兵夹击,能将自恃悍勇只知进而不知何为退的骑兵打个措手不及。
这法子轻便讨巧,对己方兵马折损也低,趁着这一场大雪,连拿下阿史那鲁贺数处兵垂重地。
大军出师未及两个月,捷报频频飞传回宛京。在奏章末尾,瑶光顺带一笔,婉转而不着痕迹地表达了对义妹的得体关切。朝中他的幕僚们自然知道闻风而动,纷纷奏请恩赏。有这军功摆在前,举国为之同庆,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义妹也终于因此晋为贵妃,将唯一空悬的宸妃之位补齐,列四妃之首,成为真正名至实归的副后,离中宫仅一步之遥。
渊军先夺回被抢占的庭州,后直取昭苏,再又将赤亭收归囊中,其势未止,直逼北突厥王庭位于千泉的牙帐。
那些归降而来的北突厥旧部,既投了新主,为显赤诚拥护之心,难免需得加紧表现。按军中旧例,归顺者皆为“黑民”,一些艰难险阻之战,基本都会交给降部先去探路打前锋。既非正统王师,便有死伤折损,也不必太顾惜。
但瑶光并没打算这么干。他的理由是,眼下北突厥内部纷争四起,正是扶植弱小势力与其相抗的大好时机,只有挑起突厥王室内部的分崩离析,才有可能以少取多打赢这场北伐之战。若不能对降者宽容以待,反当作铺路石随便丢去阵前填命,朝廷这样的做派一旦传扬出去,以后谁还肯来降?
万岐扬却认为大渊兵马本就不足,真临阵对敌起来自然该亲疏有别,哪有先顾惜降臣,将蛮夷和亲兵一视同仁的道理?真这么做,必然冷了众将士一腔报国热血,恐怕军心不稳,士气大跌。他身为监军,手中起码掌控着三分之一的亲信兵马,有权对主帅的决定作出质疑。
瑶光心里清楚皇帝派万岐扬这个监军究竟所为何来,不便跟他硬抗,因此石岭关一役,妥协之下只得将归降的同罗帐下三千骑遣作前锋营。但同时允诺同罗族长,按他的法子去打这场前锋攻坚,最好的情况下,死伤必不超十分之一。
瑶光将那三千兵卒化整为零,分成数百个“十人队”,重新组建出了一个前所未见的阵型。
队伍纵向十人,由队长站在最前,双手持一面巨大长方盾牌,和一支长约八尺的尖矛,身披轻便鳞片甲;其身后步兵九名,每人备弓弩一副,弯刀一柄,为行动时轻灵便捷,不披重甲。
迎敌时,队长肩肘相连,跪地成墙,重盾长矛抵挡敌人步骑兵的冲击,身后的九名弓箭手足以密集的齐射而出,其中只有第二排的弓箭手能够从队长身旁直射敌人,后面的八人则对空放箭,射角由前到后逐渐抬高。如此一来,在阵前三百米方圆以内都能形成箭雨覆盖。当敌人被箭雨大量杀伤,溃不成军之时,步兵才开始冲锋,将弓收入箭囊,拔出弯刀,冲入敌阵近身格斗。
当同罗的十人阵部队打入敌阵,大渊的中锋骑兵立即紧随而上,呈包抄之势前后呼应,尽量减少前锋的伤亡损失。
镇守石岭关的敌将拔野古,出身北突厥王族,性如烈火不可一世,用兵喜速战速决。如此生性傲慢之人一旦被挑衅,立即便会恼羞成怒,争逐不休。
瑶光命部下采取进二退一的策略,前锋既胜,接下来便可佯装后劲不足,且战且撤。拔野古阵前吃了十人纵队一个意想不到的大亏,哪肯干休,当即穷追不舍。沈载舟的骑兵掩护同罗的步兵撤退后,弃了坐骑,将敌方主力引至一处胡杨林。那树林中早有弓弩暗设,事先又在地上两尺高低处系上绊马索,终将拔野古伏诛。
这场险胜,同罗的兵马果真折损不超五百之数。主帅顾惜降臣的声名在军中广为流传,瑶光的阵营也因此而与万岐扬的亲兵悄然生出嫌隙。
石岭关大捷,大军逼近双河,又斩下敌首逾八千,得牲畜数以万计,几乎快要突破王庭牙帐前的最后一道防线。北突厥的十三万大军受雪雨之灾,本就粮草不足兵困马乏,降的降散的散,很快便只剩不足八万,而渊军死伤折损不过两万余,若加上安归的两万兵马,也正好合八万之数。
此时那些完全一兵一卒都未动用过的玄甲卫,便被趁胜拉出来,在敌营前好一番摇旗显摆,羯鼓如雷。
瑶光意在营造两国联兵共伐之状,攻心恐吓,让北突厥以为接下来还会有源源不断来自西域乌孙的强悍援兵,一同进攻王庭。
仗打到这个地步,阿史那鲁贺再坐不住,派人给渊军的主帅送来一封措辞恭顺礼数周全的停战祈书:“神策究天文,妙算穷地理。战胜功既高,知足愿云止。”
意为赞其用兵如神,自愧弗如,渊军既已胜之良多,便请求瑶光知足而止,勿要再继续穷追猛打下去。
这封不是降书的降书随着拔野古的首级一起飞传宛京,呈至御前,圣心为之大悦。
主帅得此盛赞,且出自敌口,朝廷自然也颜面有光。白狼国师征伐不败之威名远播,震慑四方,军中更是尊崇已极,凡有其亲临坐镇之战,莫不士气如虹。谓之得瑶光公子一人,足可得天下矣。
瑶光也松出一口气,只等着朝廷派来使节,与阿史那鲁贺谈下受降条件,北疆边境想必能清净个几年。他本就不想在北疆多耽搁,自然愿知足而止。眼看这场苦战打了三个多月,连荒寒的漠北都已褪去萧瑟,渐入暑夏之期。
乌孙玄甲卫的青天瑞兽旗在阵前扬眉吐气地招展了好些日子,渊军上下满营欢腾。
灵雎也兴奋得小脸通红,围着桌案上的布阵沙盘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
“我这次并没白来,有帮到你一点对不对?”
瑶光一改这些日子始终严肃冷漠的态度,也难得地对她报以温和笑意,点点头:“你很厉害,帮了我很多。看把那些北突蛮子吓得这语无伦次的模样……对了,你父汗回信怎么说?有没有怪你?”
灵雎一愣,笑容瞬间凝固,又假装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父汗他……他……没说什么。”
事实上安归木尔罕对灵雎此举既惊且怒,亲笔痛骂一番,斥责女儿任性胡闹,将军国邦交大事视作儿戏。并扬言就算此战变生不虞,也尽着她拿自己的亲兵去填,乌孙断不会再发一兵一卒来助。
那封措辞极其严厉的回信,被灵雎看完就赶紧烧掉,却为此难过了好些日子。
瑶光心中一叹,她连撒谎都不会。其实不用想也知道,以安归汗王的脾气,定然不会给出什么好脸色。
便轻声安慰她道:“玄甲卫一兵一卒未损,眼下咱们也快回去了,汗王当可放心。”
谁知等了七八天,却等来一道意想不到的圣旨。
皇帝不允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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