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行刺风波，就这么在皇帝一时的心血来潮下消弭于无形。教坊司姬人萧月瑟因祸得福，被进为御前奉香少使，位从九品内侍女官，行走内廷，专司调香事。
虽同样是侍奉皇家，但专有品阶的奉香师，同教坊司歌舞娱人的优伶比起来，到底还是云泥之别。虽然这品阶微末得可怜，几乎只较寻常宫娥采女略高出那么一丁点。
宫中哪里都是规矩森严，萧月瑟需得从头适应新的环境，新的承教姑姑，还得抓紧把丢在脑后多时的调香技艺捡起来勤加练习，每日里事情既多且杂，疲于应付。越发觉得自己就像那日深潭中的浮萍，被风吹到何处，便只能身不由己飘荡到何处。
她刻意让自己忙得留不出一丝空闲，才能够尽量避免想起那个人，那个名字。只要念头偶一触及，便痛彻心扉，虽身在炎炎夏日，也似行走于浮冰寒池。
瑶光对这次的结果虽也颇感意外，但事情的发展已经远远超出了他所能掌控的范围，只能静观其变。
更何况，这事在外人眼里虽已风平浪静，在他这儿却还远远未曾过去。从来只有他算计别人，几时吃过这么污糟的暗亏？裴抱元面上的抓痕，每在朝堂上看到一次，都激起他心火如焚的怨毒恨意。恨不能将其扒骨抽筋食肉寝皮，但他只能忍。忍耐是他此生所面临的第一门功课，也是最重要、最深刻而持久的一项技能。
他忍受了从刚刚降世起就流落民间，被天涯海角追杀不休的十二年，才侥幸留得一条小命；又忍受了颠沛流离漫长而艰辛的十六年，才拖着残躯一步一步从微贱尘泥里一路杀上庙堂之巅，终于将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柄控在掌中。他有足够的耐心来等待一手织就的天罗地网慢慢收尾，在这之前，决不会因为一时的感情用事而提前有所动作。
要裴抱元死很容易，只要枭影卫出手，十个裴抱元的脑袋也早被割了下来，甚至他有足够的把握，能把暗杀做成一场毫无破绽的意外。但这样一来，裴抱元的死将变得毫无价值，说不定还会因为“因公殉职”而在死后荣获追封，风光大葬。那绝对不是瑶光的作风。
他自谓从来算无遗策矢不虚发，这场棋局里唯一不能预料的变数却毫无预兆出现，撞破了他原本遮掩得严严实实风雨不透的壁垒。那个被他信手从树上打下来的姑娘，一定是天意，让她就那么不偏不倚砸在他胸前，从此成为他唯一的软肋，一碰就疼。
瑶光对任何事都成竹在胸，唯独面对毫无心机天真单纯的萧月瑟，却失去把握。他不知道是否还能在重重的误会和伤害后再次令她回心转意，也不能为了急于向她表达歉疚而用最简单的方法把裴抱元速速置于死地当作弥补。甚至为了顾全大局，让她看到的，是他反过来在为裴抱元求情脱罪。
这场人祸来临前，他与她赌气，故意冷淡疏远，以致未能规避。祸事发生时，他不在她身边，反而故意跑出宫去。萧月瑟虽不知道他彼时身在檀楼，他自己却是清楚明白得很，因而更加不能释怀。他保护不了她，反倒令她在怀疑和质问中再次受尽折辱，加上之前种种，越发觉得有口难辩。
但皇帝口中亲眼所见的“真相”，究竟又有几分真？内中是否还别有隐情？借着裴抱元淫辱宫婢的罪过，皇帝雷厉风行褫夺了裴相太傅之职，恐怕也是在借机削减权臣势力。
萧月瑟现在是内宫女官，虽然各种祭祀礼仪都少不了焚香一事，他若愿意，也自有法子传了她来相见，然而若真的这么做，反倒更像是对她的侮辱，她只会因此而更恨他吧。
他们都是骨子里极矜傲倔强的秉性，有着同样的身世颠沛之痛，饱尝人间炎凉，也正因此而互相吸引。只是太过相似的两个人，靠得近了，又难免棱角重重，扎得彼此遍体鳞伤。逞完强，各自躲着受苦。
瑶光心里很苦，受的折磨一点也不比她少。但他还得振作精神，去做完该做的一切。他年纪轻轻便已坐拥呼风唤雨之势，总以为凡事到底还是能有余地取巧转圜。他与她之间，总还有后来可图，只要他不放弃。
天意有何所惧？天意让她懵懵懂懂掉进他的怀里，此生注定了这段纠葛。就算天意要将她从他身边夺走，大不了便逆天改命。若非凭着这股心气，他和狼女早就一同惨死在当年的雨夜行宫，白骨无存。这天下在他眼里本就是一场有去无回的豪赌，执掌苍生为一注，宁为碎玉争沉浮。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不能做的？
彼时的瑶光还不能真正体会，他师父曾反复提及的“造化弄人”四字，究竟意所何指。他虽精通易理擅窥天机，奈何被情障所迷，尚看不透天意森冷的爪牙何等暴虐不容相抗。还不懂得，缘起缘灭，冥冥中早已自有了定数。
很多事，原以为还有很多时间，还有数不尽的后来，但往往转身就是一世蹉跎。临别的那一眼，就是最后一眼。再也，再也来不及了。
瑶光坐在寒烟池畔，盯着碧波中的锦鲤岌岌营营，正为了几处落叶扬尘不知疲倦地游来游去，波澜无风自起。
身后响起一阵轻微脚步，他并没回头。
“大人……喜欢看鱼？”是宝筝怯怯的声音。
“其实我很厌恶锦鲤，只不过喜欢看它们为了一点口中之食争逐不休，丑态毕露的模样。和前朝那些人，挺像。”
宝筝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手足无措地站在书案旁绞着手指。
瑶光转回身来，疲倦地笑笑：“过来，那么紧张干什么，我有那么吓人么？”
说着拿起小几上的茶瓯来，浇上滚水亲自洗净瓷杯，又取了一盏放在对坐的宝筝面前。
这些日子他常邀了宝筝到摘星楼禁苑闲坐，谈些不着边际的散漫话题。问问她家乡何处，可有什么悦耳的乡曲，叫她唱来细听。有时也乘兴同她开些无伤大雅的调情玩笑，唯独不再提起萧月瑟。
宝筝之前示好遭拒，反被那样不留颜面的赶了出去，原本对攀上瑶光这事已经死了心。他对萧月瑟来说，是座巍峨靠山没错，但对于她而言，却是座无从着手的冰山。曾经对她的一点照拂善待，和颜悦色，也都是冲着萧月瑟的面子。瑶光这等做派，被她看在眼里，越发激起对萧月瑟莫名的嫉妒恨意。
凭什么？凭什么萧月瑟可以这样好命，原不过是教坊司里一个连最低等奴婢都不如的罪臣之女，谁都可以随意欺凌，她秦宝筝肯不顾众人眼光与她交好，已是莫大的面子和恩惠。如果那天萧月瑟不是多管闲事强出头，抢在前面把消寒汤的事认了，说不定，阴差阳错下先遇到国师的就是她。
宝筝觉得萧月瑟窃夺了本该属于她的际遇，本该属于她的恩宠和前程。就连裴抱元，在相府一见之后，先是强占了她的清白，却原来还是为着对萧月瑟念念不忘，只顾拿她作为得到萧月瑟的棋子来威逼利用。为什么人人都拿萧月瑟当块宝，争而逐之，她秦宝筝就连踩在脚底的泥也不如，只配被玩弄，被轻视？就因为那张妖精一样的狐媚脸，装模作样的楚楚可怜？她恨毒了萧月瑟，做梦也盼着她死。
裴抱元浪荡成性，近日同教坊司内另一名擅击瓦当起舞的姬人又勾搭得蜜里调油，被宝筝察觉后，壮着胆子略闹过几回，裴抱元却连骗都懒得花心思骗她，倒借此把她逐渐冷淡了下来。她也早就看明白，那棵从根里就烂透了的大树，看似繁茂，实在并非可以栖身的良枝。既如此，便不得不为将来早作打算。
眼下这位国师看似情伤初愈，倒又想起她来，主动邀约，宝筝自然不肯再错过这求之不得的机会。不管他的初衷是为了从她身上怀念萧月瑟的点滴，还是实在空虚落寞需得寻人填补，她都不介意。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她所要的，本也不是虚浮的男欢女爱海誓山盟——宫里哪儿来的一世钟情？从这些贵人身上寻个一心一意，无异于缘木求鱼。
主意打定，在瑶光面前更加曲意相迎，温柔解语。瑶光看起来并不排斥，虽及不上待萧月瑟的妥帖周全，对她倒也不坏。除了确实性子如传闻般的冷淡难以捉摸，出手倒是大方豪爽得惊人。且又不似裴抱元那般下作，但凡见面必动手动脚急色迷迷，令宝筝放心不少。一来二去，两人间又较从前更为熟络。
宝筝见瑶光喝完手中的一杯清茶，正想殷勤上前伺候，被他笑着拦下：“这碧螺春娇嫩细致，不能用滚水直接冲泡，茶汤闷得太熟反失其味。你看——”
说罢索性亲自用竹勺盛出煮滚的清泉来，再将茶叶细细投入晾好的水中，一一指点给她，品赏那碧绿芽叶在翠盏中的载沉载浮，依次舒卷成“雪浪喷珠”“清染海底”“绿满晶宫”等态，果然极为讲究。
宝筝赞叹不已，瑶光看起来也兴致颇高，讲到高兴处，顺嘴说出：“以前瑟瑟也最喜欢……”
话出口一半，却突然生硬地停住，想是被往事触景伤情，只顾失神。
宝筝一声惊呼，原来瑶光怔忡之下，将满杯的水倒得溢满茶桌，他手忙脚乱之下，不知怎么又碰翻烧着滚水的红泥炉，被洒出来的碎炭烫伤了手指。
瑶光顾不得疼痛，伸手去将被茶水泡过又遭炭火星子烧得一塌糊涂的一小叠物事从桌角拎起。翻开来看了几眼，重重叹一口气。
宝筝关切地问道：“大人……你的手……要不我现在马上叫李公公去传御医……”
“不必了，些许小伤，一会叫清让包扎下就无碍……只是这些……唉。”
“这些……是什么？很要紧么？”
瑶光语气萧索：“是折子。我同你之间，原也无须隐瞒……朝中有些人对我多有不满，整日里无事也要寻出事来弹劾，这些折子都是我暗中设法扣下，总要一一看过，再挑出那无关紧要的呈给皇上。眼下全被水泡毁，我上哪儿去找他们再给写一份？本来重新临摹个差不多的也就罢了，右手又伤得提不起笔，可不是天大的麻烦……”
宝筝见他这样愁闷，倒不忍心起来，且他方才话中说的‘我同你之间无须隐瞒’，岂不是将她视作自己人的亲密之意了么。因此反而暗暗高兴，又急于表现，便拉过他被烫伤的手指细细吹了一回，柔声道：“这有什么麻烦的，你眼中从来就只有那位……那位教你伤心的人，可真是把旁人都看得这般无用么？这区区几份折子，临摹起来容易得很。只是……我却不知那上面原本写的什么字句，被水泡得模糊不清……这却有些难办了……”
瑶光双目一亮，欣喜地望住她：“此话当真？你能临出一模一样的来？这里面可有着好几个大臣的笔迹，个个不同……”
宝筝狡黠一笑：“你难道忘了我在教坊司学的什么？模仿之技，除了口声，当然还有丹青山水花鸟，就连那上古碑文，也都不在话下。”
瑶光长舒出一口气，顺带用未受伤的左手在她脸上轻捏了一把：“好丫头，竟还有这本事，不枉我疼你一场。至于上头被泡糊了的字句么，因是我事前都一一看过的，倒还记得，现念了出来，你照着旁边的所剩的字迹临写如何？最迟不过今儿傍晚，就得备办齐了送到御书房去。”
见宝筝含羞应允，当即传了人来就地设下书案，文房四宝一一齐备，两人在浓夏的熏风中一念一写，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将那被茶水炭火所毁的奏折全部重新誊写齐全。瑶光大喜之下，又赏赐许多金玉钗环与她。
待宝筝被李公公送走，瑶光独自留在寒烟池畔，拿起那些其实早就已经作废的“奏章”，借着斜阳余晖凝眉细观。果然仿得精妙绝伦，非一夕之功可成。那字形构架，一勾一划，均丝毫不差，完全看不出是出自不同之人的手笔。
瑶光行事谨慎，绝不让笔墨流出落于人手，连萧月瑟的信也从来不回，只传口讯，就是为避免有此一着。但性善单纯的萧月瑟不同，她对人向来没什么提防，更何况朝夕相处的“好姐妹”秦宝筝？之前的每一封锦书传情，都是先交托到宝筝手里再传给李公公，最后才到得瑶光面前。宝筝想要模仿她的簪花小楷，简直轻而易举。这贱婢心思也算缜密，怕写得多了露出马脚，竟然写好后刻意烧掉大半，剩下的只言片字恰又足以指证萧月瑟私相邀约。
他从袖中掏出宝筝之前哭哭啼啼呈上的萧月瑟“偷情证物”来，越握越紧，那张烧剩一半的纸片，骤然化为齑粉，飘散如尘。
弹了弹袖口，瑶光若无其事，从被茶水泡得混沌一片的几案上重又摸出数片鱼食，随手抛下寒烟池，一时激起万千锦鲤斑斓，争先恐后逐波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