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碧亭原是御花园中一处极小的台榭，亭阁下环绕一池碧清寒潭而得此名，纤巧清幽，宫中但凡有宴饮聚会多会择了那更宽阔敞亮的去处，无论如何也选不到这里，因此倒成了宫娥们偶尔偷闲玩耍的好地方之一。
萧月瑟曾经对瑶光说过，她对显赫家族仅剩下的一点幼年回忆，就是那些用绢纸扎成的一朵朵莲灯。那是来自她母族江南故乡遥远的消息。她的母亲沈氏，亲手教会她如何叠出一只重瓣九华莲。最好的莲灯，通体剔透着火焰温柔的微光，能够浮于水面三日而不沉，将所有的思念和祈愿，带到天上。
北国的盛夏，晚来风露清凉，通往浮碧亭两旁的枝丫都垂累着一层层粉白的月见花，沉默地在冥青天穹下随风摇摆，兀自芳华。
萧月瑟怀中抱着那盏亲手扎了许久的绢白莲灯，艰难地走在布满湿滑青苔的小路上，宝筝则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浮碧潭盈盈明月浮于水面，幽咽深潭曲折蜿蜒。萧月瑟同宝筝一道掏出火折子将莲灯次第点燃，小心地放入了涧水分岔的泉流之中。星点微弱的光，就这样在浮沫青萍间磕磕绊绊顺流而去。两人在池畔焚香祝祷一回，却发现怀中的火折子遍寻不着，想是不知何时滑落进深潭之中，宝筝自告奋勇回去重取，便只留了萧月瑟一人在原地等候。
她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索性将尚未漂远的一盏莲灯捞回，把那灯上未灭的小半截红蜡取下来做火引，重新点燃了亲自叠的那朵绢白重瓣九华莲。刚刚点好放入水中没多久，竟被一角延伸出来的假山石台挡住，停在了亭子对岸的角落里。白莲经不住水流的浸润和冲击，眼看就要沉没。
萧月瑟正想跑过去打捞，却不料支流的尽头，忽然出现一袭青金色长袍的身影，先她一步俯下身，薄玉般修长的指尖伸入幽凉深潭涧中，拈起了那朵莲灯细细把玩。
萧月瑟怔住，因隔着一池潭水，亭阁四周又花木扶疏山石掩映，她并看不清对面究竟是何人。只得迟疑问道：“你是哪位姐姐？请把莲灯还我可好？”
她身边数十朵莲盏烛火摇曳，映出如梦似幻的朦胧光晕来，将纤细的身影笼在其中，倒是教对面看得清清楚楚。萧月瑟因情思所困，近来消瘦不少，一点薄唇颜色如同褪得最淡的柔嫩花瓣，眉目清虚，不染凡尘。
那人几乎将身形全掩藏在浮碧亭下的假山后，托起莲灯细看一回，唇角绽开一抹清浅的笑意。
“这深潭久无人至，全是浮萍，你的莲灯漂不了多远。扎得倒很精巧，与其向镜花水月空许愿，不如送给我，说不定我会实现你所有的愿望。”
却分明是个明朗的男子声音。萧月瑟吓了一跳：“你……到底是谁？”
“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在下却已对你如雷贯耳了。这莲灯上写着名字，你就是先前舞剑行刺圣驾的那位教坊司姬人？”
萧月瑟乍然听人提起前事，不觉又牵起心头隐痛。当初若不是剑器舞一劫，也不会借此与瑶光重续空桑台之缘。只如今人间月半，那人却不知身在何方。
胸口一窒，便觉站立不住，只得蹲下身来闷闷拨弄那池水自嘲道：“看来我在宫中真的盛名远播……可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过因着我姓萧罢了。谁会蠢到拿一把晃两下就能脱了柄的破剑去行刺皇上？任何稍有脑子的人都能想到，但那些贵人们从来就只愿相信自己以为的，至于事情真相究竟怎样，谁会关心，谁会在乎呢？年年枉死多少宫女太监，这位皇上的宫中，从来就没有过公正，可他那么高高在上，能看到听到的，自然只有清净太平。”
对面沉默下来，隔着潺潺水声，良久方回道：“这话新鲜，我倒确实闻所未闻。你也不必如此悲观，事情最终不也水落石出了？或许，那位皇上并没大伙儿想的那么好糊弄。”
萧月瑟心中挂着宝筝还未来得及告诉她的口信，等得不耐烦，站起身来甩甩手上的水珠儿道：“皇上好不好糊弄，与我并无干系，反正我没想过行刺他，倒因为他，被宫正司夹断了十根手指。想要糊弄他的人多着，却不是我这区区一介奴婢。你既不愿把灯还我，就自己留着玩吧，横竖过了今晚也再无用处，有什么稀罕！”
说罢转身沿着小径原路折返，欲要去寻宝筝。身后已是再无动静，想必那捡灯之人遭此抢白，也讪讪自去了。
萧月瑟来时因要抱着莲盏香烛等物，空不出手来再提一盏灯，宝筝又将唯一的宫灯提走，她只得借着树丛花影间洒下的月光摸黑前行。
乱花迷人，露重香浓，约莫快要走出浮碧亭门苑时，冷不防一个黑影斜刺里窜出来横挡在她面前。
萧月瑟冷不防惊叫一声，还好后背抵住一处山石才未摔得仰倒在地。却听那黑影嘿嘿淫笑着蹭了过来，狎昵道：“哎呀美人儿，可摔疼了没有？倒叫人好生心疼！我这就来给你看看，摔着哪儿了？”
萧月瑟吓得心胆俱裂，手脚并用从山石下的阴影处爬开，借着半点月色看去，见那动手动脚的是个满脸浮油的轻薄男子，一身锦袍玉带，却面生得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滚开！这是皇宫内苑，哪里来的大胆狂徒！再不走开，我就叫人了……”
那人却半点不惧，一边宽衣解带一边狞笑不止，口中浑浊的酒气喷到她脸上，催人欲呕。
“教坊司的小娘儿，在爷面前还装什么三贞九烈！白瑶光那臭小子玩儿得，我堂堂一品大员的公子倒玩儿不得？他一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残废，能不能满足你啊？要是不能，我能啊！美人儿你要不试上一试，怎么知道个中滋味？说不定尝到甜头，到时且舍不得我呢！”
萧月瑟虽在教坊司长大，吹拉弹唱的都是风月故事，但除了皇宫也就偶尔去过朝臣的府邸侍宴表演，从没接触过外头真正的勾栏之地，这种肮脏话哪里听过，简直闻所未闻想也想不到，一时窘得张口结舌面红耳赤。
原来裴抱元自相府堂会飞天一舞后，早就心心念念惦记上了萧月瑟的美色，又加上接连在瑶光手里吃了好几处亏，越发恨意难平，暗自发狠非把她弄到手不可。好容易连哄带逼叫宝筝骗了她出来，趁着乞巧夜宴随裴相入宫的机会，就要把此事做实。
为了这一天，他筹谋良久，早就把浮碧亭周围可能出现的宫女、宦官包括巡逻侍卫等都一一遣走。但萧月瑟近来魂不守舍，竟丝毫未察觉何故平日里宫娥们都爱来放灯拜月的浮碧亭，今日寂静得反常，只有她和宝筝两人。
萧月瑟惊乱之下腿脚发软，加上石板小径青苔滑腻，竟是半晌爬不起来，眼看裴抱元就要扑下，她一个翻身险险避过，又挣扎着朝门外爬。还没爬上两步，右足便被一把抓住往回拖去。
裴抱元力气比她大上不知多少，单手抓她简直如同探囊取物，另一只手早急不可耐地去撕扯她身上的衣裙。萧月瑟脑中一片空白，全部的力气都用来相抗，连哭都顾不上。手挥足蹬仍旧无济于事，裴抱元越逼越近，整个人已经直接压在她身上。他抓住她一只左手按在地上，却冷不防被她空出来的右手狠狠一爪，脸上顿时出来四道血痕。裴抱元恼羞成怒，“啪”的一记耳光甩在萧月瑟脸上，用劲之大，直扇得她头晕眼花，耳中轰然鸣响，唇角立时便有鲜血流出。
“贱人！敢打老子？看爷怎么收拾得你服服帖帖！”
萧月瑟顾不得面上火灼般的痛，拼命想要从他身下爬出。好不容易趁他检视面上抓痕的空隙，挣出双手来在地上胡乱抠挠，竟被她摸到块湿漉漉的青石，于是想也不想抓起来就朝裴抱元脑袋上砸去。这一砸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裴抱元哼也没顾上哼一声，像截木头桩子般直直栽倒在地，再无声息。
她喘着气将被裴抱元死猪般沉沉压住的腿用力抽出来，也顾不上再去看他死活，连滚带爬逃出了浮碧亭。
这变故只不过发生在短短一炷香之间，夜深人静，唯有天知地知。或许，除了片刻前听到呼救声赶来的，深潭碧水后那双一闪而逝的眼睛。
瑶光赶回宫中时夜已过半，然而今晚的皇城并不太平。
大队禁军明火执仗来回巡逻，各宫各院宵禁不出。据说随裴相入宫赴乞巧宴的山陵使裴大公子在御花园遭遇行刺，伤情严重，至今昏迷未醒。满宫里如今戒备森严，就是要寻出那混入皇宫的刺客。
瑶光听闻此消息，虽觉蹊跷，倒还有几分担心裴抱元的小命若交代在刺客手里，前番诸多安排岂不都要推翻重来。谁料满宫里忙乱一夜，一无所获，待裴大公子好不容易醒来，亲口指认的刺客竟然又是那位前番意欲要行刺圣驾的教坊司姬人萧月瑟。
宰相大怒不止，下令彻查此事，已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萧氏缉拿，押入天牢待审。
瑶光更是如闻平地惊雷，震惊非常，不知事情何以一夜之间便发展到如此地步，因牵扯到裴相，更不能轻举妄动，只得想法子先寻了宝筝来问话。
宝筝被带到摘星楼上，吞吞吐吐只顾掉泪，与先前口齿伶俐的模样判若两人。瑶光不耐烦，再三逼问下，她方抖抖索索从怀中掏出一小片烧剩的残纸来，哭着回道：“大人……婢子不是有心隐瞒……只是……这事实在……”
瑶光将那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除了看出是萧月瑟的笔迹外并看不出什么，字迹被烧得凌乱不全，如果硬要说写了什么，大概是首邀约的情诗之类，抬头却写着一个烧剩“元”字。
“这什么玩意儿？说。”
宝筝跪着蹭了过去，将声音放得轻柔婉转：“大人还看不出来么？这是萧姐姐亲自约了那裴公子七夕夜会……奴婢当晚身子不适，一直留在教坊司，并没陪在萧姐姐身边，不知她几时出去私会了那位……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才闹出个行刺之事来。奴婢只知道，自前番萧姐姐在相府侍宴而归，后来与大人不知为了什么又吵起架来，许久都不再互通音信，想是已经断了往来，便……便开始有意应承起那位裴公子的示好来……奴婢也好言相劝过，可她执意不肯听……唉，早知今日惹下那么大的祸，奴婢就是拼死也要来告诉大人……”
瑶光戴着面具，看不到表情，也辨不出喜怒，只是一言不发地望向云天外某个虚空之处。此时暮色又起，距萧月瑟出事已经过去一天一夜。
宝筝见瑶光毫无反应，又试探着挪近两步，双手朝他膝头攀附而上：“大人……大人你来自民间，有些事情到底不知。萧姐姐她可是真正的萧氏女儿，自幼生长在钟鸣鼎食的宗亲之家，你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在这深宫里打滚了整整八年，不可能像你以为的那样天真……或许她觉得，既然你们已经决裂，她就必须再去寻个靠山……不然这茫茫深宫，日子可有多艰难，大家都心知肚明。大人你又何必为这样一个水性女子伤心，眼中却再看不见其他人……萧姐姐她可以的，我……我也可以……”
瑶光冷如玄冰的声音自她头顶响起，语意森然，直叫人不寒而栗。
“滚。不要再让我说第二遍。”
宝筝惊得倒跌开两步，恨恨从地上爬起来，却不敢再多说半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