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流水一般迅疾，北国的春日向来短暂，如梦去无痕。
萧月瑟的伤在瑶光精心调理下已经痊愈，不能再长留在摘星楼，何况还有溵川之事需费一番功夫，便同宝筝一起双双重回了南清府。
虽只离开短短一个月，再回到熟悉的宫苑，却恍如隔世。临行前瑶光拉着她的手嘱咐她放心。“南清府的事都已料理完结，新的掌事都是一一看过，精挑细选上来。你是我亲自扶乩，满宫里找出的唯一一个溵川祭龙女，没有人敢再欺负你。”
宝筝拎着包袱在旁边等了半天，站得腿也酸了，见他们还互相说个没完，忍不住笑道：“大人且放咱们去吧。别说得教坊司好似龙潭虎穴一般，还怕谁把萧姐姐生吞活剥了不成？再说，还有我在呢，若真有什么事，我定跑了来搬救兵的。”
又好一番交代，才着李公公亲自将她俩送了回去。
萧月瑟一踏进教坊司的大门，就觉得人人看她的眼神有异。
新来的管事南琴姑姑对萧月瑟甚为恭谨，开口便称的是“萧姑娘”。她的起居之处已从柴房旁的偏间换到了整个宫苑内最好的厢房，独居一室，宝筝得了瑶光的嘱咐要照顾她，房间也在萧月瑟寝居左侧的隔壁。
因之前行刺之事获罪，萧月瑟的一应物品都已被查抄，搬不走的兰姑姑也嫌晦气一把火烧个干净，瑶光便借此将她身边所有东西都换过一遍。十数口大箱子将满院里摆得满满当当，大到床帐桌椅，小到一只茶杯，又有簪环衣饰无数，说为溵川之祭所需，件件都是出自造办坊能工巧匠之手的御制上用之物。
这么一来萧月瑟也忍不住尴尬万分，好容易在指指点点中进了房，对着宝筝叹道：“这人怎么……怎么这样死心眼，满宫里招摇得了不得，生怕人不知道么……教坊司人多眼杂，别人便是原本不恨我，眼下怕是也嫌碍眼了起来！”
宝筝看着这跟教坊司众女起居规格毫不相称的满室光华，也无奈得很，左右找不到落脚处，只得暂坐在宽阔的妆台前。对着那面雕满棠梨缠枝纹路的铜镜抚摸容颜，见左颊上雪肤光滑，那剑伤之痕早已冉尽，也忍不住轻声笑道：“清让公子说白大人从来没跟姑娘打过交道，看来是真的。他何止死心眼，简直……和平日里传闻的那个白狼国师，完全是两个人。只没想到白大人医术竟也如此精湛，将整个太医院都比了下去，真是唱词典故里说的，不为良相，必为良医了。”
萧月瑟坐在牙床边，也伸出手细细看了一回，原以为在重刑中毁之已极的双手，此刻恢复得完好如初，别说疤痕，连指腹上的薄茧都已抹去。又想起他亲自换药包扎时的百般小心，顿时涌起无数柔情蜜意来。
然而此刻却离得这样远，距溵川之祭还有小半月之期，再见面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又不免心头发空。对宝筝道：“原来那床也挺好的，虽是硬了些，哪里就硌死我了……现送来的这张，这么大，空荡荡，我一人睡着怪瘆的慌，不如你搬过来陪我好不好？”
宝筝略有些意外，随即点头道：“我本来便是白大人差了来服侍照顾姐姐的，不然这厢房隔壁原是阮琵琶的那间，我哪里住得？姐姐既不嫌弃，妹妹但听吩咐便是。”
萧月瑟听她此言，总觉哪里有着说不出来的别扭，上前去拉着宝筝的手道：“宝筝妹妹，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么生分的话来？你我原是一样的人，怎谈得上什么服侍伺候，他那人说话向来没轻没重，你也是知道的……原只想着你我交好，在一处可以互相照拂的缘故，绝没有半分轻慢于你的意思，你千万别要多心。若你不愿……我……”
宝筝将她拉起来两人并挨着坐下：“姐姐这么说才是生分了，我并没多心乱想什么，也很愿意陪着姐姐……姐姐既害怕，我这就搬过来陪你便是。只是，你我终究不可能是一样的人……说不定来日你做了国师夫人，远走高飞去了，我还不知要困在这教坊司蹉跎多少年……”
话未说完，已被萧月瑟用手捂住了嘴：“小祖宗！都说你懂事，怎么这会儿到了人多口杂的地方倒口没遮拦了起来，这种话以后千万不要再提……”用眼瞟了瞟紧闭的门窗，又道：“隔墙有耳，言多只能招祸。再说……我和他以后如何，终究还是未知之数……”
宝筝也自知冒失，忙将声音放低：“是妹妹一时失言了，以后必不敢再提，姐姐别生气……”
两人正说话间，忽听得门响了三声，萧月瑟起身去打开来，便看见一名宦官服色的内侍同南琴姑姑领着数名执事立在两旁待命。定睛瞧去，那为首的宦官原是李公公，他手中捧着一只紫檀雕的锦盒呈上来，对萧月瑟道：“大人差了老奴来，说院中这些俗物，有合用的便留下，看不上的着老奴抬了回去便是。唯这盒中之物乃大人亲手所造，还请姑娘务必收取。”
此刻院中早已围满了人，姬人、乐师、管事和小丫头们挤在回廊上看着萧月瑟房前的这一幕，口中窃窃私语，不用听也猜得到必然没什么好话。萧月瑟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只得按礼数先朝南琴福了一礼，又转而对李公公道：“实在劳烦公公又多跑一趟，凡祭典所需的物事都已尽在房中了，多的也用不了，这些东西还是请公公照旧都领回去吧。替婢子向大人问安，溵川之事必会加紧筹备，必耽误不了的，还请大人放心。”
说罢亲手将那锦盒接过了，直看着李公公领内侍们将院中占满了地方的箱笼一一抬走，才放下心来回身关上门。
不料前脚刚进房，后脚便听得廊下响起刻薄的议论纷纷，声音又尖又细，故意要让她听到般，一字一字钻进耳内。
“兰姑可真是烧错一炷香，满殿里神佛都容不下了，若早知今日，何必还去攀扯阮琵琶那贱人的裙角，早早来拜会我们这位金尊玉贵的萧大小姐，哪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人此刻正捡了高枝儿往上攀呢，怎还会把我们姐妹放在眼里！只怕就是去拜会，人家眼皮子也懒得夹咱们一下，这不，贵不步临贱地，早搬了去那独门独院的厢房中住着了，秦宝筝那小丫头片子也跟着鸡犬升天了。”
“什么高枝，哪里便那样容易了？莫说夫人，正经连个下堂妾也还没挣上呢，没脸没皮去爬上王公贵戚的床，甘做那没名没姓暖床婢子的，咱们教坊司也不是没出过几位，又见谁有好结果来着？我偏瞧不上那轻狂样子！”
“说得也是，现摆着的先例，前年兰铃子去侍宴一回，不知怎么的被兰台令使的公子看上了，一开始也是热络得很，似这般又送金来又送银，好容易娶了回去做第三房小妾，没过半年失了宠，被大夫人一顿板子赶了出去配给个喂马的小厮，朝打暮骂活活儿折磨得跳了井！”
“咱们这位萧大小姐可不一样，福气重得很，连行刺圣上这样天大的罪过都能说揭过便揭过了，别看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也不知是几时勾搭上了那位……”
眼见说得越来越难入耳，宝筝实在听不下去，怒气冲冲站起来便要开门去理论，被萧月瑟一把拽回来：“别去！回来前便料到会是这么着了……随她们说去吧，你吵又能吵出个什么结果来，她们此刻正盼着我沉不住气呢，你虽是好心为我，贸然去了，只会让她们胡诌得更厉害。”
“那就由着她们轻嘴薄舌羞辱姐姐不成？！”
“教坊司是什么地方你还不知道么？以前多难听的话也不是没听过，左右不差这几句……啊对了，你可千万别又告诉他去，省得他知道了心烦，万一又发了性子来寻整个南清府的晦气，更教人不知怎么待下去了。”
宝筝故意拉长了嗓音逗她：“哦……哪个‘他’呀？待不下去不是更好，趁早被迎了去国师府做夫人，哪儿还用得着再留这儿跟那些贱婢们置气！”
萧月瑟红了脸，作势要往宝筝肩头拍去：“你个死丫头！旁人调笑我就算了，再添上一个你，越发没完了！刚说什么来着，叫你别再提半字，偏不长记性！”
两人笑闹着滚倒在床上，宝筝“哎哟”一声，后背硌在那李公公送来的锦盒上，忙起身来看，好在檀木硬得很，并未压坏。萧月瑟打开来，见是一支木制的战国舞月簪。虽非金玉所造，却沉甸甸压手得很。她并不识得那是阴沉木，只觉整根簪子触手生暖，竟比上等的羊脂白玉还要温润几分，金丝暗隐，与簪头的镂空如意纹相衬得巧夺天工，打开盒子便闻到满室幽香。
宝筝拿到手中端详，叹道：“舞月……正合姐姐名讳里便有个月字，你又跳舞跳得好……这样有心的东西，怕是整个皇宫里也再寻不出第二件来了。”
萧月瑟只顾在那紫檀盒内翻翻找找，看内中是否还有夹层，或许藏着纸笺字句什么的，找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有。看来瑶光就只在盒内放了这根簪子，又想起他一向行事极谨慎，想必是怕有字句落入人手多惹是非，便也释然。
却说李公公领着一群内侍将那些箱笼抬回去，在宫道前恰巧遇着和裴绍之下朝离宫的轿辇，只得全部停靠一边跪着，让宰相仪仗先行。
裴绍之自然认得摘星楼的李公公，目不斜视从他面前昂首而过，暗中却早留了心，回头便派了面生的小太监去查探清楚他们这究竟是在做什么。
待得知那些东西是瑶光送给那位留有他披风的教坊司姬人时，忍不住冷笑道：“姓白的小子到底还是年轻，我当他真的刀枪不入呢！岂不知色字头上一把刀，有了这种软肋，就再也不可能做到冷静理智无懈可击了。你弟弟在宫内当差，叫他留心多看着点。上次行刺的事本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没曾想这小子藏得这么深，不知几时在大理寺都留了后手，倒是老夫小瞧他了！”
裴抱元不屑地哼了一声：“啊呸！什么清心寡欲洁身自好，都是男人谁还不知道谁？还好阮公公已被咱们先一步料理干净，眼下死无对证。要是从他口里再被掏出点什么首尾来，只怕姓白的必不会跟咱们善罢甘休！大理寺卿就是明摆着的前车之鉴，受此牵连，竟教一直窥着上位的左领压过一头去——那左领可是白瑶光的人。”
“他在大理寺有暗线，老夫便不能再寻出人手安插进去么？老夫意外的只是，此人一向滴水不漏谨慎得很，这次竟肯为了个舞姬如此沉不住气大动干戈……”
“爹，听说那舞姬也不是等闲人，原是东平萧家宁国公的庶女，满门获罪之后才罚没进教坊司为婢。春猎宴上孩儿也曾见过一眼，确实生得副闭月羞花的姿容。守初说她被从宫正司放出来后，直接就被带进摘星楼住了一个多月，那姓白的亲自给她诊治，连御医都沾不得碰不得。那么长时间才舍得送回去，也不知两人做下了多少苟且之事。看来，再早前空桑台的艳闻，八九不离十也是着落在这萧小娘儿身上。”
“哈，越发有趣了，东平萧氏的女儿……萧家的丫头，果然个个都是狠角色，罚没进了教坊司，原本一辈子都再无出头之日，竟还能想出法子攀上前朝……两盏不省油的灯碰在一块儿，看他们能烧出把什么样的火。且等着吧，有了这条裙带，总不愁拽不出白瑶光的狼尾巴来！”
“对了爹，他之前为何出现在空桑台那种地方，您究竟查出了么？若说幽欢偷会，满宫里好地方多了去了，大不了回他的摘星楼，又何必……”
裴绍之面色一凝：“此事虽略有些端倪，但牵涉甚广关系重大，约莫和前朝那位……总之绝非等闲，你先别多问，老夫眼下也不敢妄断。一个弄不好，这皇城内阋墙之祸腥风血雨，恐怕又要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