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有约,沈惟清当然很想去食店尽兴地一尝阿榆厨艺,但他偏偏走不开。参知政事李长龄来了,竟是为沈秦两家保媒。他的理由也甚是充足:先前尝过太官令秦池的厨艺,如今又尝了秦小娘子的美食,欠了秦小娘子人情,又恰巧听说了些沈秦两家的往事,不忍秦小娘子家破人亡之际孤凄无依,便要来保这个媒。细论身份,李长龄如今位列宰执,副相之尊,即便沈纶也不敢托大,亲自露面作陪,更别说沈惟清了。而李长龄所言之事,正是沈家祖孙近日一直考虑的。已致仕的沈相孙儿,由现任宰执作保媒,简直太合适了。三人相谈甚欢之际,凄惨到令人发指的钱界成了一道诡异的风景。管事也尴尬,解释道:“这人模样……怪异,我们原以为是个疯子,假借秦小娘子传话。后来问明,好、好像的确是秦小娘子的人,就、就放进来了。”李长龄上下打量着钱界,似笑非笑。钱界羞愧到无地自容,再不敢抬头看自家主人。沈纶笑眯眯道:“阿榆那丫头越发顽皮了,怎么派了个这副模样的伙计过来传话?”沈惟清还算能耐,只和钱界匆匆见过两面,竟从那不辨五官的脸庞上认出他来。他沉吟了下,问道:“钱界,你怎么得罪阿榆了?”钱界差点跪地。主人和阿榆让他接触的人,都是些什么精怪?他刚也是模糊地猜测,自己所为,怕是得罪了阿榆。这个沈郎君,竟然一语道破?李长龄饶有兴趣地看着钱界,“我也很想知道,你怎么得罪秦小娘子了。”二人都看出这货是被阿榆整了,且都对阿榆有着无穷的探索欲,自然想弄清前因后果。钱界已不敢小觑沈惟清,何况李长龄发了话,哪还敢推诿,只得将为难小伙计的事提了提。他哭丧着脸道:“我不过看那小伙计不恭顺,教训了两句。想来他含恨在心,跑小娘子和七娘跟前挑拨了什么。”李长龄道:“那伙计叫阿涂吧?有安七娘子镇着,他那性子真是要多平和有多平和了!”钱界扁扁嘴,“主……这位贵人说的是。”是很平和,从不动手,——只在安拂风动手时煽风点火,顺带露出自己被勒出的些微伤痕扮可怜。沈惟清淡淡道:“阿涂不会武艺,性子温软平和,所以安七娘他们常会对他发些小脾气,偶尔当一回受气包。但他们再怎么吵吵闹闹,都有共事的情分在,怎会容你一个外来之人欺负到他的头上?”李长龄击掌而笑,“正是。你一个身强力壮的武者,跑她店里欺负不会武的文弱小伙计,如若不收拾你,日后你岂不是要在她那里称王称霸?”钱界哭丧着脸道:“不敢,小的绝对不敢!”他哪敢招惹小娘子啊?他胳膊上的伤还没好全哪!但以他的能耐,小娘子以下,难道不该听他的吗?谁知那个黑店连跑堂的伙计都能那么黑!恶如安拂风、奸如阿涂,毒如小娘子,都能组个恶人团了,开什么食店!沈纶在旁摇头叹气,“既是阿榆的人,不许慢待。来人,先带他去治伤。再赏他些钱,让他回去买些好吃的补补吧。”沈惟清想起阿榆似乎一直很缺钱,忙道:“先将钱界带下去。补偿的钱,我稍后带给阿榆便是。”李长龄眼皮子一跳,“沈郎君,我这个保媒的还在,你就打算会佳人去了?河还没过,就想拆桥,有些不厚道。”沈纶已笑道:“李参政在此,清儿怎会舍你而去?走,一起去前面用些便饭吧!”沈惟清默然,然后躬身领命。李长龄笑意微微,边跟沈纶客套,边跟着他走了出去。沈惟清隐约间已觉出,这位参政怕是也馋着阿榆的美食,眼见吃不上,也便不愿他去吃了。真是损人不利己啊,偏还得承他纡尊降贵保媒的情!------阿榆听说沈惟清见客无法到来,倒也没放在心上。安拂风、阿涂也是暗暗高兴,少个人分食佳肴,自是极好。三人齐齐遗憾的是,人不人鬼不鬼归来的小钱儿,居然没带回伤害“补偿”。钱界痛定思痛,终于摆正了自己在食店里的位置,认识到了自己真正的价值所在。他低眉顺眼地告诉三人:“沈郎君说,抱歉家中仆役无礼,改日会亲自上门谢罪。”上衙天天见面来着,特地跑食店谢罪?分明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只要“诚意”足够,阿榆还是很欢迎的。于是她摸出一把铜钱,更和气地告诉钱界:“去左边的成衣铺子,先买套干净的布衣换上,再回来烧火砍柴吧。”钱界只得恭敬接过那把钱,俯首帖耳道:“是。”待钱界压着满腹悲摧离开,阿榆道:“哎,七娘,下回还是别打脸了。打成这样,去前面端茶送菜什么的,会吓到客人。”安拂风深以为然,“我下次注意,挑他身上肉厚的地方打。”阿榆道:“空手打容易损了指甲,可以用钢针或小刀扎,但不要伤到筋骨。一旦伤筋动骨的,需调理好些时日。”安拂风点头,“有道理,回头我跟咱家厨娘讨几根粗大些的缝衣针留着吧!”阿涂:“……”几曾见过貌美如花的小娘子们谈论这些!还谈得有来有去,情投意合!他一边幸灾乐祸,一边也为自己庆幸。小娘子虽然凶悍,但除了劫走他的钱,除了要他卖身三年,真是一根指头都没碰过他。卖身三年似乎也不算大事,毕竟他那个又黑又丑又胖的高门未婚妻,大约不会等他三年。三年后回家,他妥妥地安全了。于是他往前面店堂跑得更殷勤了,招呼起客人来笑容也更真诚了。他原就俊秀有礼,性情细致柔顺,这一向就没跟客人红过脸。但他再没想到的是,刚被钱界拎过脖子,笑眯眯招呼客人时,竟又被一位美貌娘子甩了一耳光。他捂着脸,看向那娘子,直接懵了,“你……你做什么?”那娘子拿手点点桌案,斥道:“看看这桌子,脏成什么样了?这是给人坐的吗?”阿涂举目看向这娘子的阵仗。随身跟着一名婢女,两名侍者;停在外面的马车旁还有数名侍者,个个衣着鲜明,气宇轩昂。显然是一等一的勋贵人家。这样的人家,连侍婢都未必会在这等小食店吃饭,更别说主人家的郎君娘子们了。他退了一步,勉强道:“娘子明鉴,这桌椅我等都细细擦过,只是市井食店用不了珍贵器具。娘子若嫌弃,不如移步樊楼、会仙楼?那些地方不仅豪华宏美,且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才配得起娘子的尊贵。”那娘子冷笑,上前揪住他,又是一耳光甩过去,“你一个小伙计,敢跟我顶嘴!”又冲其他人叫道:“给我砸,砸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破店!”此时食客颇多,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美貌娘子发作,再一看她的随从也冲进来,逢人就打,遇桌椅就砸,惊得只恨爷娘少生了两条腿,哄然往外逃去。阿涂又被那些侍者打了好几下,忙冲后院高叫道:“七娘!小娘子!”阿榆看出安拂风、阿涂垂涎自己做的饭菜,这日兴致颇高,便打算多做几样,让他们吃个痛快。此时忽听前方喧闹,不由一怔。安拂风怒气冲冲地一按剑,“谁敢在这里闹事?反了天了!”话未了,钱界已换了身粗布新衣,从院墙外跳了进来,问道:“小娘子,这是怎么回事?我瞧见一个红衣小娘子在店堂里发威,把客人打跑了!”这时阿涂终于甩开众侍者,捂着脸逃入后院,叫道:“七娘,来了个找茬的娘子,一言不合就打人砸店!”“红衣?”阿榆、安拂风顿时有所猜测。安拂风奔到店堂后门,只瞄一眼,便冷笑道:“江九娘!果然是这贱人!”她一拔剑就要冲过去时,却被阿榆拉住,“哎,杀鸡何用宰牛刀!”她看向钱界,“你不是游侠儿吗?不介意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吧?”钱界顿时激动,“能为小娘子效劳,小人之幸!”阿榆向前方努了努嘴,道:“那还等什么?去吧!记得别把人弄死了!”安拂风看了眼阿涂脸上红红白白的巴掌印,恶狠狠道:“给我狠狠打那女人的脸!如果晚上回去她爷娘还能认得她,我弄死你!”钱界打了个寒噤,迅速应了一声,要奔到前堂去时,阿榆一把揪住他,拧向院墙方向。“做戏做全套,从外面打进去!”阿榆、安拂风齐齐出脚,踹在钱界屁股上,钱界便腾云驾雾般越过院墙,“扑通”摔了个狗吃屎。安拂风已从沈惟清口中得知阿榆跟凌岳学过些武艺,如今出脚之际,觉出对方不逊于自己的力道,大为放心,向阿榆一竖拇指。墙外的钱界揉着屁股站起,却是满腹悲郁。他万万不敢对着那两位恶霸般的小娘子发作,听得那边店里的喧闹声,红了眼睛,抬手抓起巷道边一根大棍棒,嚎叫着冲向店堂。“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看我钱界荡平你们这些宵小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