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惟清夜间收到安拂风递来的短笺,第二日一早便来寻阿榆。阿榆瞅着他青衣萧然,温雅蕴藉,不见先前疲病之态,便道:“瞧来沈郎君恢复得不错,那便一起去寻郦娘子问话吧!”沈惟清皱眉,“你的腿还需养几日吧?”阿榆道:“我不过是些旧伤,并不妨事,总不能耽误了查案。”她笑容明媚,黑黢黢的眸子却审视般盯向了沈惟清,“饮福大宴的案卷,我是一定要看的。沈郎君不会再存心拦我,对不对?”沈惟清心口闷了下,半晌方道:“我不拦你。但等破了这案子,你务要好好调理身体,将那些旧伤除了根才行。”如今他存了另一番心思,听安拂风说起那位李三郎如何风姿如玉,如何见识不凡,跟阿榆又如何投契,自然要过来瞧瞧。阿榆哪里会想到这些,心心念念只记挂着沈惟清不愿她翻查秦池案卷之事。此时见了沈惟清应得爽快,顿感欣慰,连忙答应。看来她这次冒险救人没白费。沈惟清虽然蔫坏骄傲,还算得性情中人,颇讲情义。秦藜若嫁了他,即便没了娘家,也不至于受欺负吧?想起秦藜终身有托,翻查秦家旧案之事也初见曙光,前往城南的一路,阿榆的心情甚是愉悦,眼睛亮晶晶地蕴了星河般的笑意。沈惟清坐在她对面,将她一颦一笑看在眼底,却不由地有些忐忑了。这小娘子眉眼间的柔和,是因为他,还是因为昨天那个李三郎?又或者……为了李三郎的那两锭金子?或许,他上回给小娘子的零钱有点少了……不约而同地,二人都将韩平北给忘了。一个急于查案顾不上,一个巴不得对面那位想不起来。毕竟,这位狡猾的小娘子怪勾人的。-------此次再到钱府,钱少坤带着鹂儿,竟迎出了大门。鹂儿向二人深施一礼,泪盈盈道:“沈郎君,秦小娘子,妾多谢二位救母之恩!”钱少坤的笑容也真诚很多,亲热地握着沈惟清的手臂,说道:“昨日我细细追问鹂儿鲍家之事,她果真想到了些疑点,或许能助沈兄一臂之力。”沈惟清看了眼鹂儿,同样笑得亲切温和,说道:“我素知钱兄高义,郦娘子亦是通情达理之人。”鹂儿温温柔柔过来携阿榆的手时,阿榆不由感慨。论起演,阿榆是专业的,鹂儿却是刻到骨子里的,举重若轻,信手拈来,了无痕迹。无怪沈惟清能看出阿榆是装出的温婉,却对鹂儿的示好甘之若饴。沈惟清正走时,觉出身畔一道目光投来,只作若无其事地暼了一眼,正撞上阿榆意味不明的笑容。竟是偷看着他,正对着他微笑?因李三郎而略有阴翳的心情蓦地云开雾散,于是他对钱少坤愈发和气。两厢和气下,二人对鹂儿的问询自然格外顺畅。鹂儿本就水做的人儿,泪水跟水闸似的说倾就倾,提到逝去的旧日主母,自是珠泪滚滚,眼底多了几分不知真假的悲切。阿榆不过听了几句,便知鹂儿虽侍奉过乔细雨三年,但跟主母并不交心。在鹂儿眼里,乔细雨是位心向佛祖的孤傲娘子,极不合群,和阿榆印象里那个活泼细致的侍儿判若两人。鹂儿因生得太好,被安四娘寻借口发配到庄子。为了生存,她只得想办法亲近庄子上的主母,并以其温柔妥贴很快成了乔细雨的贴身侍女,算是那三年跟乔细雨最亲近的人。鹂儿原来的打算,乔细雨到底是当家主母,若有回府之日,她也能跟着回去,随之水涨船高。可惜她再怎么出谋划策使劲儿,乔细雨置若罔闻,终日将自己关在一间小佛堂里,对着一祈福诵经。眼见年华逝去,乔细雨无意回府,鲍家也无意相接,鹂儿越来越不安。鹂儿去庄子的第三年,太夫人忽然到访,态度异常和煦,鹂儿喜出望外,以为乔细雨有望回府。可惜乔细雨面对婆婆,依然神情淡淡。随后二人在小佛堂关起门来说话,鹂儿以为婆媳间有龃龉,私底下说开指不定便好了。谁知不久便见太夫人快步走出,气冲冲地瞪了眼小佛堂,竟忍下怒火,匆匆离去。随后,太夫人又来过两次,鲍廉也来过一次,都是神神秘秘避入小佛堂商谈,但最终都忍怒出来,鹂儿再不知他们都说了什么。太夫人最后一次来时,乔细雨显然也失了耐心,太夫人才踏出佛堂,便从里面“砰”地一声,重重关上。太夫人克制不住,冷了脸道:“乔氏,我劝你还是想清楚。阻了夫婿前程,于你并无半分益处!”紧闭的小佛堂内,并无半丝回应。彼时鹂儿其实已旁敲侧击向乔细雨打听过很多次,希望弄清鲍氏母子为何而来。可惜乔细雨只是沉默地跪于蒲团上,盯着墙上挂着的九天玄女绣像,一言不发。不久后,鹂儿便听人议论巫蛊之事,都说乔娘子不甘困居山庄,以诵经为名,行巫蛊之事,诅咒君姑。鹂儿愕然。她诚然不理解乔细雨为何苦在乡间农庄守着一间小佛堂,但乔细雨这一直以来的所言所行她看得极明白。这位娘子根本无意回府,不然以太夫人、鲍廉再三苦求的态度,以当家主母身份回归鲍府,重掌中馈,绝不是难事。鹂儿将此事告知乔细雨,乔细雨显然也有些意外,面色发白,无力地坐倒在蒲团上,呆呆地看着前方的九天玄女像,许久后,才艰难吐字。“他们……待要如何呢?”他们很快便知道鲍家想如何。鲍太夫人生病了,据传还是重病,奄奄一息那种。结合之前的巫蛊之说,乔细雨不得不回府侍疾,否则更坐实了她不孝的罪名,连诅咒都可能被传成真的。她回到鲍府,鲍家上下都得了嘱咐,对其十分尊敬,连安四娘都乖乖地执妾礼相迎,完全将其当成了鲍家主母。可鲍廉一边关怀发妻路途辛劳,一边理直气壮地指责其避居乡野,有违孝道,将太夫人气得病更重了。阴也是他们,阳也是他们,迫得乔细雨万般无奈,只得循礼跪于太夫人院中请罪。不久,暴雨骤至,将乔细雨淋了个通透。彼时那位自称爱重发妻的鲍学士杳无踪影,那个在床上咳个不住的太夫人也似睡死过去了,竟由得她在雨中跪着,淋着……直到小姜冲入主院,径找到鲍廉,告知此事,鲍廉才如梦初醒般去接乔细雨,一脸内疚地表示是自己疏忽了,以为发妻早就回了屋。小姜。阿榆记得这名字。她问:“小姜,就是先前在主院伺候的那名小丫鬟?听闻你家主母抱病回庄的前一夜,她失足摔死。”“正是她。她伶俐得很,在主院侍奉,所以在鲍廉跟前说得上话。”鹂儿顿了下,已微微红了脸,低声道,“其实我也心疼主母,我也想找人说情,只是我在府中毫无根基,安四娘尤不待见,实在是……自顾不暇。”阿榆自是不信这位长袖善舞的娘子有多无辜,但此时也只得顺着她的口吻,安慰道:“彼时彼地,郦娘子自保都艰难,自然有心无力。”沈惟清看她一脸温柔诚挚地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不禁盯她看了两眼。这浑然天成的虚伪,她从何处学来?都说秦池是个诚信君子,幼时的秦家女儿也未曾听说有甚出格之处。难道秦家出事,方令她性情大变?鹂儿听了阿榆的安慰,倒是神色大定,感激地看向阿榆。阿榆便继续问道:“你离府前,除了太夫人刻意磨磋、鲍学士装模作样,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事?”鹂儿显出一丝迟疑,白着脸顿了片刻,方轻声道:“那日主母淋雨后便病了,鲍学士很殷勤地替她请了大夫抓药,但鲍府从管事到下人,无不言语带刺,明里暗里,说她不想侍奉君姑,故意装病推诿。主母无奈,只得抱病去侍奉婆母……”旁边忽传来沉闷的“笃”的一声,众人转头看时,却是阿榆重重将茶盏磕到桌上,向来温软的眉眼间满是阴悒厌憎。见众人瞧她,阿榆才舒了眉眼,若无其事道:“无事。就是见不得这些踩低就高的破事。鹂娘子你继续说。”沈惟清眼尖,已注意到她刚缩到袖子里的手,竟微微颤抖。莫不是秦家落难前后,她也见多了人情冷暖,或曾被恶仆欺凌?他想不出这个狡黠好强的小娘子受人欺凌会是怎样的模样。但越是想不出,越是揪心。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这要强的小娘子,经此家破人亡,究竟怎样熬过来的?那厢鹂儿继续叙说的,依然是高门大户那些看人下碟踩低就高的狗血剧情。从各处管事到各房下人,寻到机会便一次次阴阳怪气为难或讥刺着他们的主母。如此无礼,若说背后没有鲍廉或安四娘的推波助澜,凭谁也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