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告老的管事住在城南外城,已经靠近宣化门了,三人赶过去便花了近一个时辰,等再找到管事时,天色果然已经不早。好在管事见审刑院属官来问,倒还配合,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番乔娘子相关的事宜。他是鲍家正儿八经的老仆,眼见着鲍廉高中进士,从小小的编修做到了翰林待诏、权直学士院,自是得意。他道:“阿郎刚娶乔娘子时,也曾夫妻和睦了一阵。但后来听说,阿郎自己中意的,其实是安家四娘子。不到一年,不知是阿郎后悔了,还是乔娘子听说了这事,二人吵了一架,乔娘子就搬庄子上去了,阿朗也纳了安四娘为妾。”“鲍学士纳妾时,乔娘子没回去?”“没有,这十年间,乔娘子就没回去过。阿郎升任翰林待诏时,倒是叫人去请过乔娘子,但乔娘子只命人送了一把折扇为贺,根本没露过脸。”韩平北听得不可思议,“一把折扇?莫不是什么名人的字画?”老管事摇头,“这个小人不知。只听闻阿郎收到折扇后勃然大怒,当即将折扇撕了烧了,后来府中再大的事,都只交给安四娘处置了。”阿榆慢慢道:“于是,鲍府这十年来,基本只知安娘子,不知乔娘子吧?”老管事道:“这个也没法,偌大鲍家,总得有个主母。安娘子也算贤惠,听闻这么些年,也没短了乔娘子吃的用的。”沈惟清道:“你继续说。乔娘子回鲍家侍疾,以及后来回庄子,是怎么回事。”老管事倒也尽责地将他所知的一一说出,正和之前大理寺调查的结果差不多。他和其他人一样,并未听说乔娘子有心对鲍太夫人下巫蛊的谣言。他道:“乔娘子似乎并不想回鲍家,在庄子里住得好好的,为何要害太夫人?若说阿郎或太夫人有心害乔娘子,这也不可能。乔娘子在庄子里住着,既不碍人眼,也不碍人事,谁会害她?”言下之意,对官府大动干戈掘墓验尸很是不以为然。沈惟清笑了笑,“既然鲍家十年来都当她不存在,为何又唤她回去侍疾?”老管事道:“听闻那时太夫人病势很沉,乔娘子又是常年吃斋祈福的,指着能借乔娘子的虔心救一回太夫人吧!你们瞧,太夫人的确救回来了,乔娘子却也耗尽了这十年积累的福气,一病就死了!若真是这样,倒也算鲍家害了她。”这神鬼之说,就跟乔锦树的托梦喊冤一般不靠谱,官府自然不会认可。沈惟清耐心地提醒,“乔娘子病势已有好转,为何突然回去?老人家当时是二门管事,就没觉得蹊跷?”老管事一拍大腿,“怎不蹊跷?好好的,面白脸青地叫嚷着要回去,也不肯说原因。估摸着,就是福气尽了,命也尽了,所以回去就死了!”“……”但凡上了年纪的人用神鬼之事来解释命案,基本就意味着交流的终结。若是意志不坚定的朝廷命官,指不定就被带歪了,葫芦提结了案子。问起失窃之事,老管事连连摇头。他道:“莫听了那些乡间妇人胡说。我听侍婢回禀过,根本未曾遗失任何物品,所谓失窃,不过她病糊涂了,偶作呓语罢了。真丢了宝物,还不赶紧报官?她那院子也不大,叫声抓贼满庄子都能听到,还能有人拦着她报官不成?”三人没想到失窃之事竟能有这么个解释,不由面面相觑。老管事甚至主动说起乔娘子病重时,有哪些侍婢在侍奉,又请过哪些名医,“几位若不信时,可以挨个查问,小人保管他们也不会说出鲍家半个字的不厚道!”按他所说的,乔娘子病重时,因贴身侍女鹂儿已然出嫁离府,太夫人和安四娘各遣了一名勤谨的侍儿前去照顾,先后请了三处医馆的大夫前去救治,用的药也都是最贵最好的。言外之意,鲍家对这位不尽责的主母,已经仁至义尽,问心无愧。三人告辞离去时,老管事谈兴正浓,继续念叨着鲍家阿郎的好处,颇以鲍廉这个主子为傲。毕竟这是个没什么根基的寻常子弟,却能稳稳在京中立足,还做了不小的官。阿榆忽接下他的话头,说道:“看来鲍学士一路加官晋爵,仕途还挺顺的。”老管事嘿嘿笑道:“头几年的确还顺当,但后来也好久没升的。直到去年,才又领了个实缺,很给鲍家长脸。”阿榆笑眯眯道:“人到中年,升官发财死娘子,果然可喜可贺。”老管事的笑容顿时僵住,韩平北一个忍不住,笑出了声。沈惟清瞥了阿榆一眼。这鲍廉招她惹她了?还是纯粹因为鲍家的案子成了她查秦家案的拦路石?-----------从老管事的小院出来,天都快黑了。韩平北迟疑道:“阿榆,要不,咱们明天再去找那侍女吧?”阿榆道:“这会儿赶过去,她家应该还没睡下吧?”韩平北苦着脸道:“有必要这么拼吗?都这时候了,你不饿?”阿榆道:“饿啊。但我家十几条人命,连饿的机会都没有了。沈老只给了我十天时间破案。已经过去两天,目前还毫无头绪。”韩平北张口结舌,再不敢多说一个字,心虚般轻声道:“那、那咱们现在就过去?”沈惟清垂眸看着阿榆,“那个鹂儿的资料你看到过,她并不是嫁给了普通人家。”“大理寺少卿钱少坤。”阿榆含笑看向沈惟清,“你怕他?”沈惟清深深看她一眼,快步上了马车,吩咐卢笋道:“去钱府!”钱少坤家虽也在城南,但距离老管事这边并不近。他们赶到时,钱府早就闩了门。好在审刑院虽不是大理寺的上司,却有权复核大理寺案件。大理寺等闲官员,绝不愿招惹审刑院,尤其沈惟清、韩平北还不是寻常的官员。钱少坤见了名刺,虽是头疼,还是满脸堆笑地将三人迎了进去。听得来意,钱少坤惊讶,“找鹂儿问乔氏的事?这原倒没什么,但鹂儿回娘家了。”“回娘家?什么时候的事?”“今日一早便回去了。她母亲生病,思念女儿,我便让她回去照应几日。”“若家中有事,或许没那么早睡。不知她娘家住哪里?”“这个,有点远。在城西,靠近顺天门。”韩平北、沈惟清不由都皱了眉。韩平北迟疑道:“顺天门……我们赶过去,得一两个时辰吧?”虽是京城,但日升而作,日落而息几乎是百姓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他们总不能这会儿赶过去,把人从床上抓起来问话吧?阿榆道:“若是快马过去,半个时辰也够了。”韩平北悄声道:“阿榆,看看时辰。你想饿死自己?”阿榆道:“饿过头,这会儿不饿了。”韩平北无奈道:“这叫不饿?就算你不饿,马儿都该饿了!”沈惟清扫了他们一眼,向钱少坤道:“也不是什么急事,等郦娘子回来,我们再来问几句也不晚。说来这案子大理寺也查过,想来郦娘子若知道什么,早就该告诉钱少卿了吧?”钱少坤忙点头道:“的确都跟我说过。但乔娘子回庄时,鹂儿正在备嫁;乔娘子死时,鹂儿已嫁我为妾了。对乔氏的死,她也是道听途说。”“她都听说什么了?”“说是这么多年祈的福都给了鲍太夫人。当然,也有说鲍太夫人夺了乔娘子的寿。沈兄,韩兄,这些话听着神神叨叨,但也不算空穴来风。乔娘子不是在信里说起过巫蛊之事吗?指不定这巫蛊之事真的存在,不过不是乔娘子想害太夫人,而是太夫人知道命不久矣,叫了乔娘子回来,想借乔娘子的寿呢!”这话跟老管事所说的大同小异,只是加了些钱少坤自己的揣测。沈惟清道:“鲍廉看重官位名位,钱兄认为,他敢冒险弄出这巫蛊之事来毁了自己前程吗?”钱少坤笑道:“我也觉得鲍学士不会行此昏招,故而大理寺清查时,并未在这些神神叨叨的传言上纠结。”阿榆在旁听着,此时才淡淡说道:“若乔娘子托梦是真,害死她的就是鲍家人。连杀人都不怕,还怕巫蛊之事毁前程?”钱少坤道:“这位小娘子,我等可不能根据这些子虚乌有的猜测去定罪。”沈惟清忽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钱兄,我想请教下,郦娘子一直随乔娘子住在庄子里,先前和钱兄应该不相熟吧?为何回去没几天就被钱兄纳为良妾?”钱少坤顿时尴尬,咳了一声,说道:“说来,也是眼缘吧!我本是去鲍家探老夫人的病的,可巧遇到鹂儿,合了眼缘,所以厚颜求了鲍学士割爱。”事实还要更不堪些,鹂儿端个茶,不小心摔到他怀里;他见这娘子俏丽可爱,也便多多抱了一会,——谁知竟被鲍廉瞧见了呢?好在鲍廉还算仗义,不但没怪责,还将鹂儿许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