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少年遂扶着太夫人,沿着假山下方的石子路向前走着。不远处,是横越溪流的石桥,桥对面便是主院了。太夫人一指脚下的道路,哭诉道:“当年我儿便是从这里迎的新妇,那时的宾客啊,流水般从前堂排到院门……”而新妇的嫁妆,也快从前堂排到院门,令她笑逐颜开,深知从此远离了卑微和贫困;那些大人物的出现,更令鲍家脸上有光,似看到了鲍廉直上青云之路。而如今,周围空空荡荡,一个下人也没有。“我儿出世时,算命的就说了,他有贵人相助,一世享福的命。怎会是这样的结果呢?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哪里弄错了……”她蹒跚地走到石桥边,迷茫四顾。身后,小八冷冷淡淡地说道:“或许,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福报才变成了恶报。”“不该做的事?”太夫人顿时大怒,一把甩开小八的手,斥道,“我儿做的事,哪样是不该做的事?可恨乔细雨那个贱人,哦,还是那个小什么来着?小姜?敢扯我儿后腿,真是该死!偏偏死后也不安宁,这般坑害我儿!”“所以,你是知情人?明知传召小姜是让她送死,还是将她赶上死路?”太夫人这才觉出小八声音不对,转头定睛看时,小八正盯着她,眼底满是血丝,悲痛和怨恨已扭曲了那张憨厚的面庞。太夫人猛地起了起来,“不,不对,小八早就走了!你不是我府里的。你是,是……”“我是小八。”小八努力咧了咧嘴,清秀的脸扭曲得更厉害,“小姜说,她将是我的娘子,我将是她的郎君。既然你传召小姜,送她去了黄泉路,你自然也该去陪着,让她在底下好好服侍你。”太夫人大惊,转头便要跑,却被小八揪住。太夫人慌乱叫道:“这,这都是他们的主意,与我老妇何干?”小八狞笑,一把将太夫人从石阶上甩落假山边,“你们欲壑难填,又与小姜何干?”太夫人的头撞到假山上,满头鲜血流溢,却还没死,惨叫着爬起身要逃时,小八再次抓来,揪了她发髻,再度撞在山石上。太夫人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眼前彻底黑下去前,她恍惚想起,当年看到的小姜尸体,似乎也是这么着头破血流而死,被雨水冲刷下去的鲜血染红了半边溪流。看着眼前的尸体,小八狰狞之色渐渐消失。他茫然地看着前方,凄惶如失了爱侣的孤雁,喃喃唤道:“小姜,我终于为你报仇了!小姜……”三百多个日日夜夜了,提到那个名字,他的心还是在哆嗦。那个带着狡黠笑容软语呢喃的小姜,让他好好认字好好学算术,等她攒够钱出去,就能在兄长的支持下,开一家干果铺,或摆个饮子摊。等赚了钱,将来可以送他们的孩子去书塾读书认字。他们还商议过,孩子太少不热闹,太多伤身体,就生四个吧,最好两男两女,凑一对“好”字。但终究在那个暴雨天,一切成空。他绕过假山,熟门熟路地沿着小道走向角门,——正如他熟门熟路地潜入鲍府院子里,一个人都不曾惊动。走出角门一段距离,姜田赶着一辆驴车正等待着。见小八出来,驴车里姜母探出了头,急切地看向他。小八微微一点头,姜母似卸下了千钧重负,一晃身无力坐倒车内,泪如泉涌。姜田亦握紧鞭子,眺向远方,喑哑低唤:“妹妹!乔娘子!”不论是他,还是小八,都是微贱之人,如鲍廉那等人物挥手间便可裁夺他们性命。可小人物亦有爱与恨,亦有痛与仇,亦有蛰伏无数日夜,一朝还以颜色的决心。姜田问小八:“剩下那几张废纸,都烧了吧?”小八道:“烧了。”“也不知那人怎么从鲍府帐房拿到的一年多前的废纸,连我自己看着都信了。小八,记住,这一两年不要让人看到你写的字。”“放心,我一跑腿的伙计,根本不用认字,更不用写字。”小八忽冷冷一笑,“姜兄长,你信不信,根本不会有人在意那老婆子的死。”“嗯,那就是一桩意外。”姜田眸光闪了闪,即使不是意外,也有人会让它变成意外吧?他招乎小八:“走吧!”三人乘着驴车,很快驶入街上来往的人群中,如滴水入大海,很快不见了踪影。暗处,凌岳缓步走出,沉默看着他们消失于人海,垂眸而去。细雨,如此这般,才算完全为你报了仇吧?--------阿涂听说阿榆要去沈家,想到这小祖宗莫测的心思,浑身嗖嗖的冷意一层层地往外冒。看着还在辛劳地探索暗黑食谱的安拂风,阿涂忽觉得安七娘子这种也不错,至少心情都写在脸上,他不用担心这娘子什么时候变脸,——真要凶残起来,顶多从母大虫变成发狂的母大虫,而不是从纯良小白兔一下子变成凶残女魔王。但他家小祖宗似乎跟母大虫挺合得来?而且母大虫在沈家也能说得上话,便是有了什么变故,有个母大虫在旁照应着,总会好些吧?横竖这小祖宗不至于在沈家承认她是个变态大劫匪……阿涂立马赶过去找安拂风,吞吞吐吐了半天,安拂风才闹清他的意思,“啪”地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骂道:“你有病吧?沈惟清虽是个小人,沈老却是个再好不过的长辈,沈、秦两家的婚约,便是沈老坚持要信守承诺的。你居然担心阿榆在沈老跟前被欺负?”“不、不是……”阿涂搜肚刮肠地寻着借口,“沈老是沈老,沈府是沈府。沈老或沈惟清待小娘子好,旁人可不这么想。你想想,上回沈家那个车夫都敢对小娘子拿乔!这次你敢保证不遇到别个不长眼的?或遇到不愿意他俩在一起的亲友?”“不愿意他俩在一起的亲友……这还真不少!”安拂风翻找食材的动作慢了下来,然后蓦地顿住,“对了,江九娘子先前随她父亲出京散心,昨天似乎回来了!那臭丫头,一直对沈惟清死缠烂打,连我的醋都吃,还打算敲我闷棍……如果知道沈惟清要娶阿榆,岂不是要闹翻了天?”阿涂忙点头如捣蒜,“正是正是!我正是怕沈郎君这些旧爱,会害我们家劫……这个不听话的小祖宗。”安拂风“啪”地又一巴掌拍到阿涂脑袋上,怒道:“什么叫不听话的小祖宗?她只是受的磨难委屈太多,哪里不听话了?”阿涂给打得泪花滚滚,哭丧着脸道:“七娘子说的是。所以你更得跟着她同行,她受的磨难委屈多,真多……”那厢安拂风也不用阿涂催,已然洗手整衣,准备跟阿榆同行了。“阿榆那般可怜,好容易有了一段过得去的姻缘,可不能让这些给美色糊了眼的娘子们毁了!”给美色糊了眼?谁的美色?沈惟清吗?阿涂愤然。想当年,他这位高家小郎君,也曾以英挺俊美、风华出众闻名乡里,怎就没人将他放在眼里呢?日日非打即骂,让他被泪花糊了眼……回头传到勾栏瓦舍那些演滑稽戏的艺伎耳中,只怕能编出一部《御史公子悲惨的逃婚生涯》,让京城的贵公子们笑出泪花……--------阿榆素知安拂风和沈家祖孙相熟,见她想同行,以为她想探望沈相,倒也乐意。于是二人一驴一马,相携向沈家而去。并辔而行间,阿榆笑道:“我无法每日前往沈府,但也试着写了个食疗的菜谱,都是于调理脾胃有益的菜式。只是我到底不是大夫,也不知妥不妥当。不如我把菜谱给你,你帮我先问过医官,若没有问题时,再拿给沈老试试。”安拂风笑道:“这个何必给我?你只管交给沈惟清,让他给林奉御过目,或增或减或调整,必定很妥帖。”明明是能一下子讨得两人欢心的好事儿,为何让她来经手卖人情?小娘子忒实诚,果然得她跟在一旁照应着,帮着拿主意。阿榆倒没多想,只道:“若我给沈惟清,会不会显得太巴着他,被他看轻?”安拂风睨她,“你跟沈家的婚书,拿到了吗?”阿榆摸摸鼻子,没答话。沈惟清看着对婚事已然上了心,应该很快会有所行动。可毕竟还没行动呀!最要紧的是,虽说秦藜温善美貌,性情好,才识高,处处胜她一筹,奈何沈惟清有点瞎。假如觉得她骗婚,迁怒于秦藜怎么办?的确得多多笼络,让他不断欠自己人情,让他日后知道真相也无法发作……于是,她还真得巴着他?安拂风看她若有所思有点开窍的模样,继续提点道:“听说江九娘子回京了。”阿榆想了下,“江九娘子?我初到京城时听说过她,总和你安七娘子一并被提起。”她笑眯眯地看着安拂风。既冲着沈惟清而来,她自然早就打听过跟他较亲近的女子。安家七娘子安拂风,是她当时听的最多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