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陶弘景与白沧舒在这拙火明王威德忿怒伏魔圈里折腾了一个晚上,仍是没找到从中脱身的法子。“师姐,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要....要不.....”陶弘景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道,“要不....咱们还是退一步.....大不了认个错,先当他一回和尚?至少先把命保住再说。”“嗯....也行....反正以后等这老和尚归西了,咱们再把僧袍一脱、道袍一换就完事了。”白沧舒皱着眉头,“只是.....这当和尚,有哪些条件?”“要剃光头。”“这我知道....”白沧舒摸了摸自己的一头秀发,眼神中有些不舍,但最后还是咬了咬牙道,“也罢...光头就光头,也没什么要紧。以前你师姐我那么丑还不是挺过来了....除了剃光头、还有呢?”“还得戒色。”“戒色...这也不算个事,我如今是女儿身,也干不了那事了。况且,我对公的玩意儿,也没什么兴趣。戒就戒了,无大碍!除了这两条,还有没有别的条件?”“别的嘛...这个...”陶弘景迟疑了一会儿,才道:“还....还有就是...不能吃肉。”“什么!不能吃肉?!”白沧舒闻声,登时便暴躁起来,“不能吃肉,那和死了有什么区别,我本田间一只鼠,就是吃了师父手上一块肉才修成人形的,要我戒肉,怎么可能?!”“可...可不当和尚不戒肉,怕是只有死路一条。”“死便死了,我就是死,死外边,被大和尚一巴掌拍死,也决不踏入佛门半步!”白沧舒一开始倒是硬气得很,可一想到真的得死,不知不觉心里也慢慢慌了起来:“弘景,除了皈依佛门之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有倒是有,只是有一定的风险....”白沧舒一听有戏,赶紧催促道:“师弟,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陶弘景不直接回答,而是先问了白沧舒一个问题:“师姐,你觉得太皇太后为何如此信赖菩提流支,对其言听计从?”“那么明显,都勾搭在一起了,还能为什么?”白沧舒此时此刻,仍是断定太皇太后与菩提流支有奸情。陶弘景听完,摇了摇头:“不可能的,你没注意到太皇太后当时的眼神么?若菩提流支果真是太皇太后的情夫,她见你一个女妖夜闯情郎的卧房,多少也会有几分醋意。可我看她当时的神色,眼睛里却毫无半点妒意,只有紧张和不安。”“可若是没有奸情的话,老太婆为何大半夜独自一人跑到国师住的寺庙里....还在里面哭得梨花带雨的?屋子里又没有别人。”“师姐,你是修道之人,屋子里的确没人,可难道....就不能是鬼吗?”陶弘景意味深长地说道。“鬼?!”陶弘景这一句话瞬间点醒了白沧舒,“对哦,弘景...你这么一说。我冲进去时,好像确实感受到了一丝阴冷的气息...但很快就消失不见,然后我就被那大和尚给抓住了。”“那看来我的判断应当没错...”陶弘景点了点头,“师姐,你不曾读过佛经,自然也不知道,夜里菩提流支所诵的经文唤做《地藏菩萨本愿经》,乃是用以超度亡魂的经文。太皇太后低声啜泣之时,菩提流支全程都在为那名亡魂诵经超度。”“原来如此....那....这亡魂究竟是谁?什么来历。”“太皇太后哭声之中尽是儿女柔情,我猜那亡魂应当是太皇太后挚爱之人,不过....绝不可能是魏国先帝,若是为先帝超度,完全可以以朝廷名义大作法事,没必要如此偷偷摸摸的。这个鬼....一定是个见不得人的“鬼”。”“哦...我懂了!那个鬼肯定就是太皇太后死去的老姘头!”白沧舒拍着大腿道,洋洋得意地道,“你看,我之前的推断也不算错吧!”“不算错...不算错...”白沧舒“姘头”这一词用得虽然粗俗,但也贴切得很。若不是先前白沧舒一时鲁莽闯进皇宫,陶弘景也不会这么快便发现这一条线索。“那亡魂徘徊于宫中,想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以菩提流支修为之高深,都无法将其超度,令其往生彼岸、重新投胎。此鬼怨念定然极其深重,死前也定是遭受了非人的折磨......太皇太后之所以如此信赖菩提流支,不惜广征民夫、掏空国库,也要支持其修造佛像。可能也是因为菩提流支向其保证,佛像一旦塑成,那名怨魂便会获得解脱....”“对哦...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么多!”白沧舒猛地一拍脑袋,“弘景,可真有你的,这样一来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其实依我看来,太皇太后也未必有多笃信佛法、和咱们这些道士也没什么仇怨,之所以扬佛抑道,无非是希望能通过国师来超度旧时的情人。”陶弘景一边说,白沧舒一边点头,待到陶弘景说完之后,白沧舒更是激动地跳起来道:“对嘛!既然那大和尚能以超度亡魂的方式来获取太皇太后的信任,难道咱们就不行么?他佛门之中有《地藏菩萨本愿经》,咱们道门之内不一样有《太乙救苦天尊护身经》么?”“正是此意!”陶弘景点头道,“不过,这些目前都还是只是我的推测…没被证实之前还不能轻举妄动。”“如何证实?”“谁离宫廷近,要由谁来证实咯!”“你是说....那傻小子?”白沧舒心里有些不放心,他一下子想到了陶弘景所指是谁。“你可别小瞧他了。”陶弘景拍了拍白沧舒的肩膀,“他平日里虽有些傻头傻脑的,可毕竟在宫里生活多年,宫廷里的闺阁秘闻和明刀暗剑都已见得多了。况且,如今魏国的朝廷里也不乏齐国旧臣,他打听个情报还是没问题的。”白沧舒见陶弘景已经如此说了,也就不再担忧。“不过,光取得皇室的信任还不够....如今国中不论是勋贵朝臣、还是平民百姓,都一口咬定了咱们是妖道。”陶弘景不紧不慢地说道,“所以我们不仅要获取皇室的支持,还得在百姓之中显扬神通。最好是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怎么闹事?”陶弘景向着城外的方向看去,笑了笑道:“师兄,你可别忘了,我那小徒儿可还在城外呢。她跟我一年多,虽未能习得什么厉害的神通。但治病的符水术、养气的导引术....多少是学了一点的。她既擅长此道,正可暗中以我玄门的名义为百姓看病,虽不能包治百病,但多少也能扭转我们玄门在百姓当中的形象。菩提流支一直坚称我们是妖道,我们就要让百姓看看,妖道也可以造福百姓。如此一来,菩提流支的国师地位多少也会受到影响,这个时候....就是我们的机会。”“机会?”白沧舒沉默了片刻,想了许久仍是没有想明白:“弘景,我明白你的想法。可咱们现在已是身在牢笼,如果直接同那秃驴对着干,咱们的处境不就更加危险了吗?”陶弘景皱了皱眉,他并没有急于向师姐解释这其中原因。实际上,他比谁都明白这背后的风险。菩提流支这么多年以来竭力倡导扬佛抑道的国策,禁绝一切道士在城中活动,眼下陶弘景要在国师的眼皮子底下进行传教活动,无疑于是直接向其宣战。若是换了其他人当这个国师,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反对者陶弘景阴谋杀掉。可对菩提流支而言,却未必。陶弘景总觉得,菩提流支虽性情固执、对道门偏见严重,但他与那些追名逐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徒总归是不一样的。他有不止一次机会可以除掉陶弘景等人以永绝后患,但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予他们退路。“不杀生”是他作为一个佛弟子的底线。至于菩提流支在什么情况下会违背原则、放弃底线....陶弘景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眼下已是退无可退,他必须开始下注、必须进行一场豪赌。佛门的戒律,还是国师的威信?对于菩提流支而言,究竟哪一个更为重要?陶弘景思忖片刻,心中已经有了定夺。“不,这不是在和菩提流支对着干.....”陶弘景想了很久,终于是斩钉截铁地回答道,“这是我们同他谈判的筹码。”8.陶弘景与白沧舒既已商量好了对策,接下来的一步就自然是如何与萧衍和小桑二人取得联系了。陶弘景将之前从店掌柜那拿来的衣服扯下一角,而后又将其撕成两半,再咬破手指,于两张碎布片上分别写下些许文字。他把写两张满血字的布片紧攥在手心,而后将袖一挥,准备利用风力将字条传至指定的位置。可谁知袖子已经翻动,风儿却迟迟不起...陶弘景环视了一圈四周,皱了皱眉道:“这拙火明王威德忿怒伏魔圈,竟连神通都能阻绝么?”白沧舒见陶弘景法术无从施展,叫喊了一声“让我来”,紧跟着便也念动咒语起来。白沧舒此时所念咒语和陶弘景平常所用大不一样,不是什么“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而是类似老鼠“吱、吱、吱....吱、吱、吱”一般的声响。陶弘景虽听不懂小师姐这咒语是何意思,但也能大致猜得到,师姐是准备利用鼠语唤来附近的老鼠,让它们代为传递信息。可谁知白沧舒念了许久却仍是半点左右也无,明明前面不远的墙角处就聚集着好几只老鼠,却像是没听到她说话似的,只是自顾自地蹿来蹿去。“嘿,这几个小杂种...怎么连老娘的话都不听了!”白沧舒有些生气。“算了吧...”陶弘景拍了拍白沧舒的肩膀,“看来这伏魔圈能够隔绝真炁的流动,所有法术咒语皆难以传达至伏魔圈外....我们身在此圈里,虽有一身法术,但和普通人也没什么两样....”陶弘景既已如此说了,白沧舒也只好大叹一声:“完了完了,这可怎么办?难不成真的非当和尚不可了?”“师姐...其实嘛,依我看呐...这当和尚也没什么不好,咱们既然皈依了佛门,也算是那国师的徒弟了,到时候直接让菩提流支那大和尚和太皇太后说组建船队的事,也方便多了,也不用我们亲去走动。反正之后是要成仙的嘛....”陶弘景搭着白沧舒的肩膀,嘻嘻笑道,“师姐...咱们先当它个几年和尚再成仙,到时候说不定在西天灵山那边也能说得上话。到时候咱姐弟俩也算是纵横佛道两界,如此说来,岂不美哉?”陶弘景一副好无所谓的样子,全无大限将至的忧患,他总有这样的本事,把一切坏事都说成好事。“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白沧舒推开陶弘景,气鼓鼓地说道,“你小子学了辟谷之术,一两个月不吃东西都没事,你当和尚自然是当得轻松!你可知你师姐我每日得吃多少肉,喝多少油?要我戒了荤腥,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小师姐,这有何难?有师弟我在,还能让师姐吃不到肉么?就算那大和尚再厉害,还能管住你我一辈子不成?”“此话当真?”“师姐你若吃不到肉,把我身上的肉割了拿去吃便是。”.....陶弘景和白沧舒皆是心态豁达之人,见此计不通,也没有怨天尤人,很快便改变策略,紧跟着便将身一躺、将眼一闭,便很快睡过去了。直到清晨之后,自远及近,渐渐传来了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紧跟着便是一个稚嫩而又熟悉的声音响起:“两位施主,请用早膳...”白沧舒缓缓起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他的眼皮才方一掀开、眼珠子立刻便瞪得大大的。“好啊,是你个小兔崽子!”白沧舒一看见眼前人的模样,登时便来了精神,也来了脾气。昙鸾见白沧舒一脸气愤的样子,有些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小...小僧送膳来了。”白沧舒接过饭食,低头一看,果然是不出所料的清淡。“几片烂菜叶子、几块白水豆腐...给猪吃猪都不张嘴。”白沧舒一脚将饭食踢翻,而后:“给我拿一壶汾酒,二两醢酱,还有三斤熟牛肉过来。”“阿弥陀佛,这...这些东西...寺里没有...”昙鸾立在原地、十分为难的样子。他当然不可能拿来这些东西,白沧舒是故意叫昙鸾为难,他直到现在还在记恨之前被昙鸾出卖一事陶弘景见白沧舒还在记仇,赶紧过来打圆场,安慰昙鸾道:“昙鸾兄弟,她只是同你开个玩笑,不必当真。不过我...倒的确是有一事相求。”“哦....陶道长若有何需要。请尽管吩咐...陶道长对昙鸾有救命之恩,昙鸾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昙鸾抬头望着陶弘景,眼睛里充满了愧疚。其实陶弘景眼下被关在这里与他并没有太大干系,但他总觉得于心有愧,毕竟,在佛门的戒律和人世间的恩情面前,他还是选择了前者。其实陶弘景对当日之事早就不记在心上了,而且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他握住昙鸾的手,一脸真挚地请求道:“昙鸾兄弟,我们被关在这里,事出突然,而且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出去,许多事情还未交代。这有两封密信,你可以帮我送给萧衍和小桑么?”陶弘景说完,紧跟着便拿出先前撕下的两张碎步,意欲将其递到昙鸾手上。白沧舒见此情形,先是忽地一愣,紧跟着又赶紧挡在了陶弘景身前,把他手里的布片塞了回去。“弘景...你疯了!你在干嘛!”白沧舒语气有点焦急,还有些疑惑,她实在是不放心陶弘景将如此机要之事交给一个出卖过他们的人手上。“没事的师姐...”陶弘景拍拍白沧舒的肩膀,而后低声解释道,“现在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陶弘景说完之后,便将两块碎布一左一右、一先一后地交到了昙鸾手中。“这两封密信,左边这份,交给萧衍,他现在应当住在城里的某处公馆内,你打听下应该就能找到。右边这份,交给小桑,她现在还在城外不远,她喜欢吃桑叶,城外有一处桑林,她肯定就在里面。”“嗯...小僧一定帮忙送到。”昙鸾眼神坚定,似是想竭力挽回自己先前的过错。他接过两块布片,将其一点一点折好包好,而后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对了,这涉及到我的一些私事,还请昙鸾师父不要私自打开,也不要和萧衍及小桑以外的任何人提及。”“阿弥陀佛,昙鸾不会偷看的....昙鸾也不会主动和人说起此事....” 昙鸾坚定地点了点头,可很快又顿了顿,有些为难地说道,“可...可我去送信,若是师父见了,问起我来该怎么办?”“你这木头脑袋,你就随便编个理由,不就完事了!”“不...不行的,我是出家人,不能撒谎。”陶弘景倒是没有太过惊诧,他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也早就想到了应对的方法。“昙鸾师父,贫道请问,这佛门五戒,究竟是哪五戒?”昙鸾愣了一愣:“杀生戒、偷盗戒、邪淫戒、诳语戒和饮酒戒。”前一日,菩提流支在大殿上也是如此问昙鸾的,昙鸾也是如此回答师父的。昙鸾不明白,为什么陶弘景也会这么问。他只隐隐约约察觉到,接下来艰难的决定。“那,这五戒之中,究竟孰轻孰重?”“《大智度论》有云:诸余罪中,杀业最重。佛门五戒之中,不杀生是第一戒,也是最根本之戒。诳语戒和饮酒戒,相较为轻。”昙鸾老老实实答道。陶弘景皱着眉头,语气颇为沉重的说道:“昙鸾师父,实不相瞒。这两封密信,若是被你师父截去了,我与白师姐俱是必死无疑。”“啊...怎...怎么会这样?!”昙鸾瞪着眼睛,似是不敢相信。“我没有骗你,我和白师姐闯下大祸,被关在这里,时间已经不多了....这是唯一的希望。”陶弘景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两眼颓唐地望着天上,完全是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昙鸾本就是心性至纯之人,对人心的复杂一无所知,眼下见陶弘景神色如此凝重,就更是对其不加怀疑了。“我...我可以求师父,师父大慈大悲,他是绝不会开杀戒的,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不...不...你千万别去!菩提流支确实是有德高僧,可我们夜闯禁宫,已经是犯了死罪。佛法慈悲,可这国法却不留情面....不是流支师父,是太皇太后要我们死...你去劝说反而会加重太皇太后对我们的杀心。”陶弘景话未说完,昙鸾眼角便已流下两行慈悲的泪水。陶弘景见昙鸾已经深信不疑了,赶紧抛出正题道:“这两封密信,就是如今我和师姐最后的希望。若是流支师父问起此事,而昙鸾师父执意谨守诳语之戒、将我二人供出的话....则无异于将我与师姐二人推入死地,连这最后的一丝希望也掐灭!杀生戒与诳语戒....两戒相较,到底孰轻孰重,还望昙鸾师父三思!”陶弘景说话之时,紧握着昙鸾的双手,身体不停抖动,这模样,完全就如交待遗言一般。陶弘景已经将利害轻重说的如此明白,态度又是如此地诚挚,昙鸾实在是无法拒绝。他咬了咬牙,神色郑重地答道:“好....我一定替二位施主保守秘密,绝不向任何人哪怕是师父泄漏半个字。”昙鸾说完之后,便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每走一步都左右环顾一周,表现得极为谨慎。陶弘景望着昙鸾远去的背影,长舒一口气,又伸了个懒腰,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道:“真累死我了...眉头都快拧下来了,总算是搞定了...”白沧舒看着眉头瞬间舒展的陶弘景,震惊了许久都没缓过神来。“弘...弘景,我的妈呀....你演技也太好了吧!”“君子可欺之以方...我也只不过是利用了他的善良...算不得什么本事。”陶弘景摇了摇头,连连自嘲。“况且…师姐,真正考验演技的时候,还没到呢...”9.昙鸾离去的当天夜里,陶弘景就收到了来自萧衍的回信。萧衍经过打听得知,太皇太后曾经确实有一情人,唤做李弈,仪表堂堂又多才多艺,乃是当时国中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太皇太后对其甚是爱之,不仅任其为朝廷重臣,更是多次召其入侍宫中。结果某一日事发,被先皇、也就是太皇太后的儿子献文帝给撞见了。献文帝恨李弈淫乱宫廷,遂假借罪名将其处死,死相极其惨烈。堂堂一代美男,竟然就在皇宫之内被乱刀砍杀、如同猪猡一般。也难怪李弈在死后十多年里,依然夜夜徘徊于禁宫之中而不得超生。此事发生过后不久,献文帝便被逼退位,先是突遭软禁,后来又莫名惨死,宫中皆传言说是太皇太后的手段。为了这一个面首宠臣,太皇太后不惜对天子施以毒手,这李弈在太皇太后心中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也难怪那天夜里会哭得那么哀怨。太皇太后特许菩提流支留宿宫中,就是为了让旧情人的冤魂能够得以解脱。萧衍传回来的情报与陶弘景先前的推测可谓是完全一样,陶弘景也很快就拟好了对策。他将自己的法袍乾坤一气袍的袖口处撕下一块,而后仍是咬破手指,以鲜血在上面笔走龙蛇。不过这次写的却不是寻常的文字,而是一堆奇异的符号。原来这乾坤一气袍有着极为强大的灵力,若是在上面书写特定的符文,便能使其如招魂幡一般,有着招引亡魂的功用。乾坤一气袍乃是无上秘宝,即便是萧衍这种不通道术之人,只需将其轻轻一挥,亦能将远近魂灵,召于一处。陶弘景对昙鸾叮咛再三过后,仍是将这魂幡递交其手中,之后依旧是倒头就睡,明明次日就是菩提流支给陶弘景的最后期限了,可他却依旧是不慌不忙、不急不乱的模样。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就在陶弘景半睡半醒之际,一个熟悉的少女声音忽而传了过来。陶弘景一听到这声音,顿时就翻身坐起,嘴角就露出了一丝笑意:“我的好徒儿,你来啦!?”“师父....对不起....我...我被官府的人发现了...他们把我扭送到这寺里来了...”小桑被几名寺僧推入伏魔圈中,眼睛里有些愧疚。寺僧走后,小桑仍是一个劲地道歉,陶弘景只是摆了摆手,“不要紧的,小桑,你可照我的嘱咐把符箓烧在水里了?”“嗯,已经遵照师父的吩咐画了有近千张祛病的灵符,皆一一烧入水中。”“可曾打着我的名号?”“没错,打得正是师父您的名号。”陶弘景笑了笑,又问道:“一共送出去了多少?”“送了有三百五十九碗出去,我选了个人流密集的路口处,没花多长时间就送出去了三百多万,其中有一半人喝了后当场就表示神清气爽、病情有所恢复。不过.....也是地方选得太显眼了,很快就被几个寺僧发现,领着官府里的人过来了。”陶弘景听后点了点头,看来小桑已经成功遵照他的叮嘱潜入城中,然后选取街头路口、人流密集之处,摆摊行医,以符水之术免费为过往行人诊治疾病。之所以如此高调招摇,为的便是在短时间内改变民众对道门的负面印象。在菩提流支和朝廷的打压之下,这里的人民一直视玄门为歪门邪道、各种道术都是害人的邪法。如今小桑以玄门之中的符水之术免费为百姓诊病,虽不至于扭转乾坤,但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只要有一万个人相信了,陶弘景就有更足的底气来同菩提流支正面交锋。“如今平城上下对我们道门中人防备得极为森严,你能做到如此,已经很不错了。”陶弘景安慰着小桑道。“可师父...我...刚才路过菩提寺讲经堂里看见那个大和尚了,他好像很生气...嘴里一直骂着“邪魔、妖人”...师父...真的不要紧吗?”陶弘景本已成竹在胸,可听了小桑这么一说,又有些不安起来。一个人在极端愤怒之时,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丧失理智之事,菩提流支虽是有为高僧,可也难说到底会不会忽然生了嗔怒之心。正当陶弘景沉思之时,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灌入陶弘景的耳中。这脚步声浑厚至极,每走一步、大地都为之一震。仿佛普贤菩萨座下的白象,其踏足之时,便要将一切邪魔外道尽皆碾碎。陶弘景饶是早有防备,此时此刻也难免有些心惊。果不其然,菩提流支挟带着熊熊怒火大步赶来,他那张平日里处变不惊的脸上此时此刻竟充满了怒意,身体四周更是仿佛环裹着一团看不见的怒焰。菩提流支来到拙火明王威德忿怒伏魔圈外,先是愤而将招魂幡踩在脚下、再又把一碗符水泼在地上:“妖道!我将汝等关于这伏魔圈中,是念汝等慧根为断,实不忍汝等误入歧途。这才造此阵法,想让你们静心思过。可汝等非但不知思过,反倒利用用邪术来惑乱宫廷、蒙蔽百姓!汝可知罪!”“国师消消气....”陶弘景一边,一边解释道,“我们为亡魂超度,为百姓治病,怎么能算是迷惑百姓呢?”“多说无益,汝等阻碍佛法、遮蔽世人,老衲断不能容汝等久存于世!”菩提流支说完,举起双掌,双掌登时便似变得无比巨大,向着伏魔圈中的陶弘景三人拍去。陶弘景想到了菩提流支可能会动手,但却没想到竟会如此之快、一言不合就开杀戒。陶弘景慌乱之下,赶紧举起双掌,意图抵住菩提流支的这一次攻势。却不料菩提流支的手才刚一举到高点就停了下来,于此同时,自菩提流支身后忽而传来了一段诵经的声音:“杀瞋心安隐,杀瞋心不悔;瞋为毒之根,瞋灭一切善;杀瞋诸佛赞,杀瞋则无忧...”“阿弥陀佛,险些铸成大错....”菩提流支越听越觉惭愧,手掌颤颤巍巍抖了几阵过后,终于是收了回来。菩提流支转过身子,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问了一声:“多罗...你怎么来了?”“弟子见师父脸有怒色,担心师父为瞋毒所扰,故而跟来。”说完,自菩提流支身后,缓缓走出一个小沙弥。此沙弥看起来比昙鸾大不了几岁,不过却比昙鸾要显得沉稳许多。他的肤色黝黑、五官也尤其粗糙,年纪虽然不大,但却像是已经经历了世间的种种磨难。“善哉善哉...多罗,汝今日若不是汝以佛法说之,为师已中瞋毒而不可自拔矣。”10.“善哉善哉,天生多罗,何愁佛法之不传也!”菩提流支看着眼前这个叫做多罗的小和尚,对其频频点头,眼睛里满是赞赏和期许。“菩萨思惟。我今行悲。欲令众生得乐。瞋为吞灭诸善。毒害一切。我当云何行此重罪。若有瞋恚自失乐利。云何能令众生得乐。复次诸佛菩萨以大悲为本。从悲而出。瞋为灭悲之毒。特不相宜。若坏悲本。何名菩萨。菩萨从何而出。以是之故应修忍辱....”菩提流支闭上眼睛,一边掐着念珠、一边低声诵念着佛经,良久之后,终于是平复了心中的愤怒。陶弘景见形势渐有缓和,赶紧补充道:“对对对,这位多罗小师父说得没错!诸烦恼中瞋为最重。不善报中瞋报最大。余结无此重罪。贫道死不足惜,只是可惜了流支师父,若是因我之故,犯了瞋毒、受了瞋报,吾罪大矣。”“阿弥陀佛,施主熟记我佛教义理,却仍然一意孤行、修习邪道。鼓唇弄舌、巧言善辩,吾今若不除之,佛门恐有大患!”陶弘景听菩提流支这话,登时心中又是一紧。大和尚怒意虽是消了,可杀心却是半分未减!“我自天竺东行,远来魏国,已经十年有余。这十年以来,吾广纳僧徒、赈济百姓,引导百姓向善向佛,如此日复一日,方才成就这一方佛都。断不能叫汝等妖道毁了佛法基业!”菩提流支这话其实说得倒也不假,菩提流支虽然身居国师高位,但这么多年来却一心一意弘扬佛法,毫无半点私心,朝廷赏赐的财物不论多少,菩提流支一概捐赠给城中百姓。也正是因为菩提流支在官民心中有着极其崇高的地位,故而大佛的修建虽然耗费了巨量民力物力,但城中百姓们对此都少有怨言。菩提流支心意既决,很快便念起一支咒语。此咒名为金刚萨埵转轮咒,乃是是由梵语组成,陶弘景完全不解何意。但见咒语方一念罢,将陶弘景等人困住的伏魔圈便开始急速旋转起来,同时不断迸发出一道道耀眼的金光,宛若一只巨大的金轮。金轮乃是天竺国神话中一种极为厉害的兵器,传说中的转轮圣王便是凭借着这一只金轮将敌人切割粉碎、从而征服四方各国。此时此刻,陶弘景、白沧舒和小桑三人,就是这轮中待杀的猎物!陶弘景虽不知此咒是何名字,但他望着自己周遭不停转动的金轮,已经猜到了自己眼下的处境是何等的凶险。“你这老和尚,既要杀还不如刚才一巴掌把你老子给拍死算球,何必现在多此一举!”“非也非也,老衲方才意欲杀生,是因嗔恨心所致。眼下老衲却是怀以慈悲之心。又岂可等同?施主放心,金轮触之即死,汝等不会有半点痛苦。三位死后,老衲会大作法事、超度汝等。汝前业已造,恶果难逃。还望来生能洗心革面、广结善缘。”金轮转动飞快,菩提流支身后的那名叫做多罗的小和尚似是想来劝阻师父停手,可刚向前迈出一步,又缓缓退了回来,立在原地,陷入了左右为难的沉思之中。“国师大人,你若是杀了我们,可是犯了杀戒!这杀戒的报应可就大了!!”陶弘景冲着菩提流支,高声喊道。“为了弘扬佛法、伏魔卫道。老夫便是下地狱也在所不惜。若我一人下地狱,能叫世间众生远离邪法侵害,吾便是受地狱苦、经无量劫,又有何惧?”“国师有如此大无畏精神,实乃地藏菩萨转世...佩服佩服!”陶弘景死到临头,却仍是不忘给菩提流支拍个马屁,马屁拍完,陶弘景赶紧开始了正题。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抛出了他的筹码。“国师若想禁绝外道、弘扬佛法,明明有更好的方法...为何...执意要开杀戒?!”“更好的方法?”菩提流支大喝一声,“还有什么比将邪魔外道扫荡干净更好的方法!”“当然有。国师你在这小小的寺庙里把我们杀了,你心里想的是制邪伏恶、扫清外道,可谁又知道国师您的一片苦心?如今萧衍和我徒儿已经把我的名号传到了庙堂和民间,我若是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世人只会说您是为了坐稳国师之位,不惜暗使手段、铲除异己。如此一来,非但对国师弘扬佛法无益,反倒是有损佛门名声。”“荒谬,吾伏魔卫道乃是为了光耀我佛,又岂是为了这国师的虚名?”“话虽如此....”陶弘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可外面的人....谁知道?”陶弘景说完这句,金轮随即便停止了转动,而菩提流支,也不再反驳了。如今陶弘景在这城内,也算是小有了一些名声。他若是将陶弘景等人诛杀在此后院之中,定会招来太皇太后的猜忌和城中百姓的流言。菩提流支倒是不惧蒙受误解,可若是叫人因此对大慈大悲的佛法产生怀疑,这对菩提流支来说,却是万万不能接受的。陶弘景一动不动地盯着菩提流支的眼睛,他知国师之心已经有所动摇,遂赶紧趁热打铁道:“流支法师,这个......依贫道拙见。国师若是想在国中永远禁绝道教、独尊佛教,与其暗地里把吾等杀了。不如办一场佛道斗法大会,当着天下众生的面,与我玄门中人比试一场。国师你若胜了,天下人自会明白佛胜于道,佛理妙于玄理、佛法强过道法。到时候,所有对佛法的怀疑自会烟消云散,而那些所谓的外道中人、也定会纷纷弃道从佛。”陶弘景此话一出,的确是戳中了菩提流支的软肋。其实菩提流支在担任国师的这些年里,不乏有各种对他不利的流言,尤其是那些被驱逐的道教中人,更是在暗中诋毁佛法,说佛法乃是天竺妖说、说他菩提流支完全是凭借着皇室的支持才得以当上国师。菩提流支明知国中有着许多这样的流言蜚语,可却又不知该如何澄清。眼下陶弘景既已提出佛道斗法,可谓是正切合了菩提流支的心意。若是能与这些外道中人光明正大的比试一场,叫他们输得心服口服,那些贬低佛法的流言自然不攻自破,外道中人也定会改邪归正。如此一来,还何愁佛法不扬?菩提流支微微点了点头:“这佛道斗法,是怎么个斗法?”“文斗和武斗。”“何为文斗、何为武斗?”“文斗就是辩论教理经义,武斗就是比试法术神通。”“善哉、善哉!”菩提流支微微仰头,大笑起来,“不论是义谛哲理,还是法术神通,我佛教法,皆远胜于你。”“是胜是败,得比试了才知道。”“那到时候一较高下便是!”菩提流支眼中写满了自信,“若我佛门胜了,需得告示天下道门、宣布道教乃末流伪学,普天之内,唯我佛教方是修行正道!”菩提流支本以为如此严厉苛刻的条件,陶弘景不会轻易应允,却没想到陶弘景听后想也未想便点了点头。“国师既如此说了,自是一言为定!可若是我道门胜了....”“汝异端邪术,不可能胜得了我佛正法!”“凡是总有万一....”陶弘景嘻笑道,“若是贫道不小心得天意相助呢?”“哼....”菩提流支冷笑一声,“你有何意图,随便提就是,反正不过镜花水月罢了。”“好,若我道门胜了,国师需得废除歧视道教、驱逐道士的国策,并且保证、从此以后,佛道两教和平共处。汝沙门僧众,不得打压、欺凌我玄门中人。我玄门中人,亦绝不会毁谤汝佛家三宝。”“好!”菩提流支亦是爽快答应了陶弘景的条件,“只是你算上你师姐和徒儿,总共不过三人而已,俱是乳臭未干之辈,又如何能代表天下玄门?到时候我佛门僧众便是胜了,世人也难免会说我们以多欺少、以大欺负小。”“这个请国师放心,还请国师给我三个月时间,贫道定寻访名山、联络各大教派。三个月后,陶某必定领着三山五岳、各门各派的宗师前辈,赶赴平城,来与国师讨教讨教。”“三个月?”菩提流支掐指算了算,心想道:“三个月....那岂不正是释尊宝像开光法会的日子?如此也好,吾正好可在普照日前降伏了这群外道,来为佛祖呈上献礼。”菩提流支心意已决、掷地有声:“一言为定!三月之后,老衲便奏请天子,在那城中的如来宝像之前,办一场佛道斗法大会!”菩提流支一口应允下来,丝毫不担心陶弘景会逃走,他将掌一合,威声一喝。原先那将陶弘景等人困住的拙火明王威德忿怒伏魔圈登时便消失不见。而菩提流支的身影,也在这一瞬间消失得无形无踪,只留下了一句气势如虹的挑战书:“这三个月里,你能叫多少人便叫多少人。我菩提寺愿以一百寺僧,战你天下玄门百万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