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妖记

自西晋八王之乱以来,天下已经丧乱了近两百年。神州萧条、生灵涂炭。 在神、仙、人、妖、冥、魔六界中,人界的秩序最先崩坏,有人借着妖怪的名义来做恶,也有妖披着人类的皮囊来害人.....

第九章:罗天大醮
沈攸之死后的短短一个月,萧道成便废杀了宋帝刘准、称帝立国,国号大齐、改元建元。
凡是在萧道成夺位过程之中有所助力的文武百官皆是受到不同程度的封赏,唯独在如何安置张庭云的问题上,萧道成有些迟疑难决。
他深知张庭云眼下是他万不能失的一枚棋子,自然不愿将其轻易放还至龙虎山中,可这张庭云毕竟是方外之人,若是擢拔他在朝中担任要职,又定然会招致功臣勋贵们的不满。
左思右想过后,萧道成决议封张庭云为国师,立正一教为国教,将龙虎山的上清宫迁到建康城中,一来能够借此收买张庭云,二来又能在宫中严密监视张庭云的一举一动。三来国师不过虚名而已,纵然将此名号赐予张庭云,朝臣亦无理由表示反对,实是一箭三雕之策。
萧道成心中既决断下来,很快便降下圣旨,召张庭云进宫议事。
张庭云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居于城东的一处公馆之内,在这公馆四周,密密麻麻布满了层层守卫。
张庭云见此情形,不由得想起了自己从前被软禁在荒郊道观中的那段日子,看似备受保护、实则却被暗中软禁、犹如囚徒。
不过此时此刻的张庭云,心中已经不再似从前那般愤懑不平了。唯有弱者才会心生怨恨,羔羊怨恨恶狼,恶狼却不会怨恨羔羊。若说从前的张庭云是在萧道成的爪牙之下乞活的羔羊,那么现在的张庭云,就是从那恶狼口中夺食的虎豹。萧道成的野心愈是膨胀,张庭云便愈是乐见其成。
这些日子以来,安居于公馆之内,不急不躁,静静等候着自宫内传来的消息。
他远远地望见使臣正自宫中向自己这边走来、便暗笑一声,而后领着白云子前去接旨受召。
那使臣方一见到张庭云便眯着眼睛、脸上堆满了谄笑,他微微弯腰,将一纸诏书递给张庭云,而后又是连声道贺又是极力巴结。
张庭云接过诏书,来回看了几遍,笑了笑道:“多谢陛下圣恩隆德,也有劳公公来回奔走了。我且回屋中整理下衣冠,而后再随公公前去宫中复命谢恩。公公可先在殿中喝碗茶水,静候庭云片刻。”
张庭云将那太监打发至大堂之后,便一边在卧室整理仪容,一边与白云子一问一答。
“教...教主,那诏书上到底写的什么?”
“没什么....”张庭云淡淡地说道,“萧道成想要封我为国师,封我正一教为国教,将上清宫迁至建康城中。”
“这...”白云子脸色有些忧愁,“教主,这国师和国教不过是个虚名罢了,一旦答应了朝廷的册封,我教势必会处于朝廷的监管之下,到时候只怕再也难以摆脱萧道成的控制了...”
白云子最初虽然也是赞同张庭云与萧道成联手,可他本来只想获取朝廷财力和物力的支持,哪里料想得到会越陷越深、到了今日这般进退维谷的地步....
“你放心,我处事自有分寸。”张庭云望着满面忧急的白云子,不由得发出一声哂笑,“况且,谁利用谁,还说不准呢....”
张庭云说完之后便不再发一言,白云子也跟着沉默了,他望着桀桀冷笑的张庭云,心中不禁悚然。他能感觉到,自从张庭云修炼了那《西川秘典》上的种种邪术之后,不仅是修为愈见深厚,就连他心中的城府,也是越来越深不可测。
从前的张庭云若是心中有何打算,都会向白云子和玄阳子全盘托出、毫无保留;如今的张庭云,却是连半个字都不愿对白云子说了,全然把他当作外人一般。
白云子只觉一阵悲凉涌上心头,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渐渐远去、头也不回。
张庭云步伐矫健,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建康宫太极殿内,太极殿乃是皇宫主殿,文武百官常朝之所,历代帝王理政宴飨之地。
张庭云方一跨过丹墀、迈入殿门,便觉一股威严凌厉的目光向着自己逼射过来,萧道成正高坐在龙椅之上,他褪去了一身戎装,转而换上了一袭大袖宽衫。手中也不再拿着剑戟,而是握着一柄如意。眉宇间的杀伐之气消褪了很多,可目光之中的赫赫威仪却是不减半分。
“国师准备何时将教中弟子迁到这建康城来?朕也好为国师举办册封大典。建康城东北有一山名曰钟山,龙蟠虎踞、王气煊赫,想来亦当是一块灵地,正可作为国师修行的道场。”
萧道成一边说着,一边抽出地图,将钟山之所在指给张庭云看。
张庭云粗略看了一眼钟山四周地势,很快便已猜到了萧道成的用心。这钟山位于建康城北、玄武湖畔,三峰相连,形似卧龙。紫云萦绕,天子气盛,确实是一方福地,只不过此地风水利于帝王霸业,却不利于修仙求道。萧道成意图将道场建在钟山之上,实是为了以其中的帝王霸气压制住附近的山川灵气。
况且钟山地势平坦、草木稀薄,北临长江天堑、南接玄武湖口,若是张庭云将道场安置在钟山之上,日后一旦萧道成意图挥兵相向,只需聚引舟师顺流而下,张庭云将完全无险可守。
张庭云早就将萧道成的用意揣度得一清二楚,是以当下丝毫不觉意外,反倒是他接下来的一番话叫萧道成完全是大吃一惊。
“贫道此番前来,乃是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收回成命?!”萧道成愣了一愣,而后瞪着张庭云问道,“什么成命?”
萧道成嘴上虽是装作不知,但心中却是已然是猜到了什么,任命张庭云为国师乃是萧道成精心安排的结果,又岂容张庭云轻易推辞?他之所以不肯明说不过是在给张庭云一个改口的机会。若张庭云识时务,此事便也罢了。若他仍不识相,萧道成已然做好了动武的准备。
“封贫道为国师、封敝教为国教的成命。”张庭云迎着萧道成威迫的眼神望了过去,短短一句话便拒绝了萧道成的册命。
“为君者一言九鼎,岂能随意收回成命?”萧道成一字一句皆是声若雷霆、气涌如山,他如今大权独揽、乾纲独断,满朝文武,无不对其俯首贴耳、唯唯诺诺。张庭云这一个山野道士竟然敢违抗他的诏明,这叫萧道成如何能忍?
“还请陛下听我说明个中缘由....”张庭云仍是不紧不慢地说道。
萧道成听后,“腾”地一声便从皇位之上站了起来,一双怒目直直盯着张庭云,不发一言,却分明是在用眼神威胁着他:“你若是说不出个一二出来,我必饶不了你!”
张庭云望着怒火中烧的萧道成,脸上却是丝毫无惧,反而是笑着答道:“庭云一心追随陛下,又岂会贪恋国师这一个虚名?陛下不是想将道门中人收为己用么?何不以国师为诱饵,将各门各派的玄门异士网罗于庙堂之中?”
萧道成听完张庭云这一番陈言过后,心中怒气骤消、脸色也随之一变,他上前一步、望着张庭云急急问道:“天师,你的意思是?”
“陛下可于建康城中举行罗天大醮,罗天大醮中胜出的修道者,陛下请赐其国师之名、同时举全国之力助其教派发扬光大。势必能够吸引天下各门各派的修道者云集建康、各展神通,而后只需略施谋略,便可将这些异人一一网罗。”
张庭云说完之后,不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萧道成听出了张庭云的话外之音,亦是觉得此计甚妙,他得张庭云一人便已平定荆州叛乱,若是能将天下玄门高人尽皆网罗于麾下,纵是统一天下,怕也只是早晚的事。
“罗天大醮?这是个什么?”萧道成拈着胡子,目光中放射出一道道精光。
“所谓罗天大醮,乃是玄门之中,最盛大、最隆重的祭天法仪,每十年举行一次,定在八月初八。参加醮典的修道者会在罗天大蘸上举行祈福、驱鬼、论道、斗法等诸多科仪法事,输攻墨守、各显神通。罗天大醮一般由玄门之中的执牛耳者召开,最初皆是由我正一教主办,后来我正一教中衰过后,便一直是由灵宝派葛家道召集各门各派举行。”
“灵宝派...”萧道成缓缓皱起了眉头,“既是由灵宝派主持,我们又如何插手?”
“官家不必担心,且听庭云细细道来。”张庭云胸有成竹,不紧不慢地说道,“罗天大醮本来是供各门各派用以交流修道心得、检验平生所学的盛典,可惜后来由于世间的修道中人太过执着于胜败、执着于比拼修为高下,故而罗天大醮也渐渐由一场清净的法事变为了各门各派炫耀武力、抢夺法宝的战场。到了灵宝派葛洪葛真人那一代,因为葛洪担心这罗天大醮会激起玄门中人的好胜心、阻碍世人修行,便宣布将罗天大醮废止。到了今时今日,这罗天大醮已经有近百年未曾复现于世了。如今,正可借着朝廷与我正一教的名义,重新举行这一盛典!”
萧道成没有立即答复张庭云,张庭云的提议虽然甚合他意,但这其中实在有着太多的疑点,萧道成不得不一一详问:“这罗天大醮都已经废除近百年了,如今仓促重开,还能引来各门各派竞相云集么?国师这个名号,怕还是不够份量...再加封千户侯、赏黄金万两如何?”
萧道成的疑惑不是没有理由的,若是朝廷仅仅凭借着国师这一虚名就能网罗高人异士,那天下早就不知有多少玄门高人前来归附萧道成了。
可他却不知那玄门中人所求的皆是得道成仙,而他能够给予的却只是荣华富贵,纵然他再是一掷千金,也只是徒劳无功。
“不必封侯、也不必赐金,只需这个便够了。”张庭云缓缓从怀间抽出一本泛黄的古卷,放在桌案之上、笑了笑道,“国师的名号,对于修道中人来说或许还不够份量,但若再加上这个的话,绝对能叫他们趋之若鹜的。
萧道成仔细看去,只见那本古书上写着“西川秘典”这四个大字,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出异常。
“就这一本破书?何以竟比得过列土封侯、加官晋爵?”萧道成心中暗生疑问,他实在是不懂这一本书中又能藏有什么玄奥,为何能叫那些平日里隐居在深山之中的修道者纷纷下山,蜂拥而至。可当他看到张庭云那副成竹在胸、自信满怀的模样之时,心知张庭云言语之中绝无半点虚妄,便也只好权且信了他此番言语。
萧道成此时此刻,唯一不解的便是那张庭云的真正用心。
“这张庭云他既已被封为国师,兴复正一的愿望也已达成,为何却还要劝我召开这罗天大醮、聚集各门各派的奇人异士于国都?他就不怕有人会取代他的位置么?”萧道成心中暗自疑惑,一边思忖一边观察着张庭云的脸色,许久之后,才以一副玩笑的口吻道:“张天师,若真召开罗天大醮,那这国师之位.....到时候恐怕就得拱手让于他人咯。”
张庭云听出这玩笑之中的试探,也跟着笑了笑道:“微臣自信普天之下,还没几个同道中人能胜得过我。况且国师之位,能者居之。若有人修为比我更胜一筹,那么由他来辅佐陛下的王道,亦是国家之幸、万民之幸!”
张庭云的回答无懈可击,萧道成听后顿时便击节大笑起来:“张天师实乃真国士、大豪杰!鲍子遗风,今乃见于卿也!天师且将玄门之中各大教派的教主姓名、道场所在等详略信息,一一报予中书省,待我与朝臣议定过后,自会传令下去、筹备罗天大醮。”
张庭云笑了笑,他此番入朝的目的已是完全达到了,便欣然领命,将玄门之中各大教派的信息一一送至中书省。
玄门乃是清净之地,许多教派之所以将道场安置在深山老林中,一是为了借助山川之中的自然灵气来促进修炼,另一层用意便是为了远离红尘,戒断俗欲,专心修道。
是以许多教派虽然在道门之中声名赫赫,但他们的道场却都极为隐匿难寻,不为外人所知。
譬如那蜀山剑派,乃是天下第一剑派,可这“蜀山”指的到底是蜀地的那一座,不仅是世俗之人不知,便是修道中人,也往往不知其所在。
又譬如这葛玄创立的灵宝派,灵宝派作为现今的玄门第一大派,其本山乃是阁皂山,但其道场却不局限于阁皂一山,而是遍布于三山五岳之中,飘渺难寻,外人要想访求灵宝派的踪迹,可谓是难如登天....
许多教派苦心孤诣想要远离世俗、不被人知。可眼下张庭云却仅用一纸文书,便将其暴露在朝堂之上了。
萧道成决策神速,在他收到张庭云呈上文书的次日过后,诏令便已拟好,朝廷传令诸郡、广贴告示,同时派去无数使臣寻访境内的深山险壑、去延请诸教掌教前去建康参加罗天大醮。
可像灵宝派、楼观派这样的玄门正宗一听到这所谓的罗天大醮乃是由正一教和朝廷协力举办的,便觉名不正言不顺,皆是表示不愿涉足凡尘、婉言谢绝了使臣的请求。
不知不觉大半年过去了,萧道成动用无数人力物力,最终同意前来参加醮典的,也只有闾山教、瑶山教、鲁班教、虎门令派、六壬教、华光教、金花教、法令门此八教而已,皆是异端法教,无一玄门正宗。
萧道成望着使者呈送上来的诸教名册,不禁勃然大怒。他自称帝以来,天下无不对其俯首贴耳、唯命是从,却没想到自己竟连这些山野闲人都差遣不动。
和萧道成大为不同,张庭云在看到应邀赴会的名册之时,心中却是一阵大喜。尤其是在他看到闾山教和瑶山教这两个名字之时,心中澎拜的杀意和无尽的嗜血之欲仿佛随时都要狂涌而出。
此番重开罗天大醮,他本来就没想着那些名门大派会前来建康,那些玄门正宗平日里皆是清修正道、恪守教规。一来不愿与朝廷扯上牵连,二来也不至于会觊觎这本《西川秘典》,是以定然不会理会这什么罗天大醮。
但对于异端法教来说,不论是国师之名、还是《西川秘典》,对他们的吸引都是极其巨大的。
他们因为不得三清亲授正法,在修行之中会有诸多障碍,故而需得不断借着外力的帮助才能精进修为。
有了国师名分,则可以借助朝廷的人力物力来搜罗天才地宝;有了《西川秘典》,便可以凭借着上面记载的上古秘术来促进修炼。
这叫他们如何不趋之若鹜?
这《西川秘典》本是正一教的不传之秘,外人根本不可能得知此书的存在。可不知怎地,大概从二十年前开始,玄门之中便开始广泛流传着一个传说:
正一教拥有一本无上玄书《西川秘典》,而那张延宗也正是凭借着《西川秘典》才得以在短短二三十岁的年纪,便成长为玄门之中数一数二的大宗师。
梅山孟通、闾山林天罡、瑶山纪仙姑正是觊觎着《西川秘典》,这才将张延宗诱骗至巫山水域、逼问其《西川秘典》的下落,张延宗宁死不屈,终致身死。
张庭云先时也以为父亲之死乃是因为三教教主担心正一教的崛起会触及他们三教的利益,故而施以毒手,这也是孙恩当时的说辞。
可当他与孟通交战之时,听到孟通不断将其索要《西川秘典》,他这才明白,父亲的死、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张延宗从未修炼过《西川秘典》上的邪术,全凭自己的非凡天赋与刻苦精研这才得以少年扬名,却不想因此而招致猜疑、命丧他乡。
张庭云一想到这便恨入骨髓,孙恩与孟通都已死去,接下来,他的怒火就该全部倾注到闾山和瑶山身上了。
张庭云回忆起深仇积恨,心中不由得思绪万千,脸上的神色也变得渐渐狰狞起来。
萧道成望着神态大变的张庭云,不禁有些疑惑:“张天师?张天师?张天师?”
萧道成连喊了三遍,张庭云这才回过神来,他竭力压制住自己眼中的杀意,脸上渐渐浮起了一丝笑意,他安抚萧道成道:“灵宝派、楼观派虽是不知好歹,但陛下也不必为此担心,有闾山、瑶山等八教前来赴会,已是足够的了。”
“可...可你不是说这些教派都是异端法教么?”
“灵宝楼观等玄门正宗虽然源远流长、道法玄奥,但终究是负材自矜、难以笼络。法教虽是异端,但却颇有出世之心,易于为陛下差遣。况且...那孟通的梅山教也是法教,这异端法教,真到了战场之上,未必就不如玄门正宗。”
“原来如此....”萧道成捻须说道,听张庭云如此一说,他心中也就跟着宽慰了许多。
“那罗天大蘸召开之后,还有赖天师良言相劝、晓之以理....务必要把他们留在朝中为国效命。朕好不容易才把他们请下山来,可别叫他们跑了!”
萧道成说话之时,眼中不断闪烁着精光,好似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王图霸业正在徐徐展开,他高立在丹陛之上,缓缓抽出了手中的天子之剑道:“若他们顽钝固执、不识时务,朕会调令禁军协助天师将其一并擒拿,押入诏狱之中、关上个三年五载。我倒要看看,这些修道中人的风骨,是否果真比寻常之人要硬气!!”
萧道成一边说着、一边遐想万分,他满心想着借助罗天大蘸的召开,从玄门之中挑选能人异士辅佐自己,同时也能够以此来制衡张庭云。
就算他张庭云道法通玄,位列国师,只要他胆敢心存反意,萧道成都可以挑起玄门之中的争斗,将张庭云废而杀之,册立新的国师。
萧道成这个皇位便是他废杀了两名天子而后才得到的,连堂堂一国之君都死在了他的权谋之下,他自然不会将张庭云这一个落魄教主放在眼里。
他却不知此时的张庭云早就已经脱胎换骨,早不是与他初次相见时那个狂妄自大的年轻人了。
张庭云见萧道成扬起了天子剑,急急忙跪了下来,以示惶恐。他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答道:“只是些山野散人罢了,便再是道法通玄、法力无边,又怎能敌得过陛下的百万大军?不过.....兵者、凶器也,陛下新近登基,不宜大动干戈。对付这些修道中人,无须兴师动众,陛下就放心交予庭云便是,庭云一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势必叫他们归附我大齐国!”
张庭云长跪在丹墀之下,黑色的袍袖垂落下来,遮住了他的面容。在他恭顺外表的遮掩之下,是疯长的獠牙,是浸血的瞳孔,是腾腾升起的杀意和无穷无尽的野心。
萧道成居高临下地望着张庭云,无从瞧见他的神色和表情,若他知道此时此刻张庭云是怎样的一副非人模样,定然会悔恨自己当初没有听从萧顺之的劝告将这个祸种除掉。
时日流转、不知不觉便已到了八月初八,罗天大蘸召开的日子。
罗天大醮已经有近百年未曾召开,不论是萧道成还是张庭云都已经遗忘了罗天大醮的程式和礼仪。
萧道成既不得古法,便只能尽可能地调集国中的人力物力,来使得这场醮典显得尽可能的隆重和盛大。
早在醮典召开的一个月前,偌大的钟山就被装点一新,巨大的太上老君铜像耸立在山门之前,迎接着远来的修道者。
铜像之上镀有一层金箔,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熠熠生辉,仿佛太上老君果真降临于世一般。
在条条山路之上,俱是铺满了无数五色锦缎,象征着金木水火土五行;山路蜿蜒曲折,恰好构成了太极图形,象征着阴阳化育。
修道者沿着这山路一直往走,便能发现在钟山的山腰之上,修建有九座巨大的法坛,分别是上三坛、中三坛和下三坛。
九座法坛分别供予正一、闾山、瑶山、鲁班、法令、虎门令、六壬、华光、金花此九教作法之用,平日里亦可用来当作暂时的寓所。
九座法坛造型各不相同,不同的法坛皆与不同教派的特点相呼应。
譬如瑶山教素来喜爱银器,认为银器能够辟邪,故而瑶山教所在的法坛多以白银打造,周围更是密密麻麻布满了各色银饰。
又譬如那鲁班教奉春秋时的“巧圣先师”鲁班为授道太祖,故而鲁班教所在的法坛构造极为精巧,内含多重机关。
其他闾山、六壬、华光等门派的法坛皆是如此———除了正一教,正一教的法坛可谓是简陋至极。
其他教派的法坛皆是占地百亩,琼楼高耸、玉宇林立,唯有正一教的法坛就是一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四四方方的小房子。
正一教不仅法坛最为简陋,参加醮典的人数亦是九教之中最少的,其他各派掌教皆是带领着门中精锐悉数前来,而正一教除了教主张庭云之外,就只有左执事白云子了。
萧道成也曾多次提醒张庭云,让他多带些人手过来,不能在气势上被压了下去。张庭云每次都只是笑笑,并不作多解释。
九座法坛坐落在钟山的山腰之上,在钟山之巅,则建有萧道成的行宫,罗天大醮召开之时,萧道成只需安坐于行宫之中,便能俯瞰全局,九座法坛之上的一切动静他都能收于眼底。
山顶的行宫不大,戒备却是格外森严。行宫里里外外数圈密密麻麻依次排满了无数刀斧手、弓箭手和铁甲重骑,这些人俱是禁军之中的精锐之士,俱能以一敌十。
同时钟山脚下还驻扎有萧道成从京畿调来的禁卫军,一旦那些修道中人有任何不轨图谋,山顶上下的将士将一同夹攻逆臣,保卫国君,平息叛乱。
萧道成素性节俭、不动民财,可他为了举行这罗天大醮,硬是耗费了足有八百万两帑银。他不仅是为了笼络人心,亦是为了炫耀国力,叫那些修道之人看看,他大齐国的威势决非是那些山野间的玄门教派所能抵挡得了的!
他却不知道,那些修道之士,一踏入钟山、一看到这钟山内外的布置,便觉滑稽可笑、不伦不类,这罗天大醮乃是玄门盛典、本该是清静庄严的法事,却却被萧道成弄得贵气逼人,俗不可耐。
可纵然他们觉得此次的罗天大醮名不正言不顺,可心中仍旧是对其趋之若鹜,名门正派或许不舍得自降身段来参加此次醮典,但对于这些在夹缝中生存的教派而言,教派的声望却远远比不上这国师之名以及那《西川秘典》来得重要。
八月八日这天,九教教主便各自起身、前去钟山顶上的行宫之中觐见齐帝萧道成。
萧道成贵为天子,乃此次罗天大醮的主祀者。这罗天大醮的仪式和规则也俱是由萧道成所制定下来的,谁胜谁负,谁出任国师,谁获得秘典,皆由萧道成所裁定。
是以诸教教主一来到行宫门外,便迫不及待地等着天子宣读这次醮典的规则和流程。而萧道成,也早就等着见识一番这些玄门异士。
他将众人邀至行宫大殿之内,言谈举止之间,丝毫没有九五之尊的架子,甚至都免了众人跪拜之礼,与朝堂之上那个威严不可侵犯的齐国天子简直是判若两人。
张庭云知道萧道成这是在假意折节礼士、笼络人心,便也陪着他一同做戏,言谈举止之中,对萧道成多有颂扬。
“诸位远道而来,参加这罗天大醮,各显神通、祈福保民,我大齐国之盛事也!若能得诸位助朕邦国安泰、实乃天下万民之福。可这国师之位,毕竟只有一个....”
“陛下,不必说打这些官腔。咱们都是直性子,您就快言快语,就说说这罗天大醮怎么比吧!”萧道成话正说到一半,忽然被一个满脸虬髯的大汉给打断了。
萧道成望过去之时,他正侧躺在地、双手抱于胸前,目光之中丝毫没有半分对天子的恭敬和畏怯。
若是从前,萧道成登时便会勃然大怒,命人将这出言不逊的狂人给拖出去斩了。可眼下乃是他笼络人心的时候,萧道成担心若是因那人一时不恭便将其斩了,其余诸掌教会以为自己不能容身,是以萧道成想了想后,也只得强压住自己心头的怒火。
“山野匹夫,不知礼法、不懂规矩。陛下不必因此大动雷霆。”张庭云坐在萧道成身侧,见萧道成目中带火,便悄声劝道。
“此人是谁?”萧道成低声问道。
“虎门令派掌门铁逵,擅使火行道术,能以汗化油、喷发火焰。”张庭云淡淡地说道。
“哼,那还算有几分本事。”萧道成点了点头,他一想到若能将此人招至军中,定能军力大增,心中便也不那么恼怒了。
“诸位莫要心急,这罗天大醮,共设九坛,分别是上三坛、中三坛和下三坛,其中,上三坛的主坛称之为罗天坛、中天坛的主坛称之为周天坛、下三坛的主坛称之为普天坛。选拔共分为两轮,其中第一轮为组内论道,三人一组,获胜者可成为所在三坛的坛主。第一轮决胜之后,将会在三名坛主之间举行第二轮论道,获胜者便可受封为国师,同时赐予其玄门秘籍《西川秘典》。”萧道成不紧不慢地说着,他说话之时,一直不忘观察诸人的反应。他注意到自己提到《西川秘典》之时,所有人的眼中同时迸射出一道精光。
“那陛下,贫道到底和哪两位道友同为一组,不知陛下可否明示,也好叫贫道心中有底。”果不其然,众人皆是跃跃欲试。萧道成方一说完,便有一人迫不及待地询问自己所在的分组。
此人乃是华光教教主马明德,华光教乃是流传于闽南一带的教派,得灵官马元帅授道而开宗立派,擅使磁电之术,这些年华光教发展迅速,与同为闽南法教的闾山教有诸多冲突,是以他急着询问萧道成自己所在分组,为的便是想在众人面前压一压闾山教的威风。
“马教主不必心急,朕已经命人前去提取签筒过来了,待会儿诸位会一一抽签、来决定自己所在的分组。”萧道成笑了笑道。
他不断从诸人的言谈举止间来揣摩其各自的习性,而就在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诸教主之时,张庭云亦像是在搜索猎物一般,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他没有把任何人放在眼里.....除了那并肩而坐的一男一女两名道人;直到他看见了这两人,他的目光才停下了,那目光之中泛滥的杀意和仇恨,简直是要把这二人给吃掉了一般。
那男道生得一副九尺之躯,脸上青筋纵横、仿佛盘根错节的老树;身上肌肉暴起,就如一块高高耸立的巨岩。他的全身上下都布满了扭曲的刺青纹案,一点都不像是清静无为的修道之人,倒像是个命案在身的江湖武夫。
那女道则是着一袭白衣,缀满银饰。远远看去,体态轻盈、婀娜多姿,艳美无双。可若是仔细看去,就会发现,她的脸上却是尽显老态,皮肉松垮、细纹丛生,少说也有四五十来岁,不论用什么妆容都难以遮掩。更叫人恶寒的乃是,她那苍老的眼中却藏着一股与其年龄全然不符的轻佻和放荡。和林天罡一样,此人同样是不像玄门中人,倒像极了风月场里卖笑的老娼。
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张庭云的杀父仇人闾山教主林天罡以及瑶山教主纪仙姑。
“林大哥,你看,张庭云那小子一直盯着小妹看呢!”纪仙姑见张庭云一直盯着自己,非但不加回避,反而向张庭云频送秋波、尽显媚态。
“你可别以为他是迷上你了,我看那小子多半是已经知道了当年那事,眼下正寻思着找咱们来报仇呢!”林天罡的声音宛若蛮牛一般,粗声粗气,恰与纪仙姑的娇柔造作的声音对比鲜明。
“喔唷,原来是因为这个呐,害得小妹白高兴一场。唉,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我那可怜的孟郎,就是死在这小子手上了。”
“哼,怎么,你到现在还念着孟通那家伙么?”林天罡“哼哧”一声,颇为不屑地说道。
“怎么可能!林大哥,他练那什么翻坛倒峒法,练得个四肢畸形、两颗卵子都缩到肚子里去了,简直就是个残废!怎比得上林大哥威猛精壮?小妹与孟通双修八年....修为都不曾有所精进。我与你行双修之术这才短短三载,就已经练成了天地阴阳交欢大乐咒。林大哥的好,孟通那废物岂能及你万分之一?”
“算你还有几分眼力。”林天罡冷冷地说道,“我们闾山教的功法,皆是至刚至阳、威猛霸道。我与你阴阳合修,自是事半功倍,你既已习得天地阴阳交欢大乐咒,我的大罗山之术也已练到第九重境界。我遍观这在座诸人,尽是些不入流的废物,这《西川秘典》总归是要落到你我手上的。我事先可得说好了,有福同享,有道同修。谁若是想独占此书,定叫他不得好死!”
“嗬嗬嗬....林大哥说的这是什么话....小妹整个人都是你的,又何况这一本书呢?”纪仙媚笑着说道,忽而便皱起了眉头,“不过....我总担心,张庭云那小子会不会使什么诈....这《西川秘典》乃是他们正一教无上秘典、张延宗誓死捍卫的东西,他张庭云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将其拱手让予朝廷,作为这罗天大醮的奖赏?”
“使诈?”林天罡瞥了一眼不远之处的张庭云,低声嘲笑道:“今番这么多修道中人共聚钟山,他张庭云若是敢使诈,我登时便联结道友把这张庭云连同他的狗主子萧道成一并杀了!”
纪仙姑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可一看到林天罡那副骄矜自傲、目无旁人的模样,便知道她再说什么也是无用,便也不再多言。
就在两人窃窃私语之际,萧道成已经命内侍将签筒拿了上来。
内侍端着签筒,面向众人,大声喊道:“请诸位真人上前一步取签!”
话音方一落定,诸教教主便从位上立起、准备取签。
先是虎门令派掌门铁逵拨开众人,大步上前,他准备抽取头签、好给众人一个下马威,却不知就在他足尖方一踏出的瞬间,林天罡猛地一脚跺地,便撼动了远近群山,偌大的一个行宫竟都开始摇晃起来。
铁逵亦是个身长八尺的大汉,可在这剧烈的摇晃下,竟也险些跌倒在地。更不消说那手执签筒的内侍,早就一个踉跄、摔了个狗吃屎,而那签筒里面的九只竹签也随之飞了出去。
林天罡跟着又是大吼一声,自胸腔之内爆发一道极强的真炁,隔空将一只签牌卷至手中。
华光教马明德见林天罡如此跋扈,亦是不甘示弱,袖手一挥,甩出一道飞电,那飞电仿佛拥有磁性一般,隔着远远的便将签牌吸引了过来。
两人各显了一番神通过后,其余诸教教主亦是急于夸耀所学。
鲁班教教主公输乾修习鲁班术,鲁班术能够赋予木材以灵气,要驭使这区区一只竹签,自是不在话下。他只在心中默念了几句咒语,那签牌便似有了生命一般,从地上一跳一跳地跃至公输乾的掌心。
瑶山教主纪仙姑则是不慌不忙,她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而后便锁定了目标,对准那虎门令派的掌门铁逵眨了眨眼,那铁逵顿时便意乱情迷,捧着签牌、恭恭敬敬地将其呈送到纪仙姑的掌心之中,脸上还挂着一副谄媚的笑容。
没人知道纪仙姑这是使了什么神通,竟能使堂堂一派掌门像条哈巴狗一般任人差遣。
就连铁奎,亦是许久才缓过神来,他意识到自己当众被辱、气得当即便催动油火大法,使自全身上下、每一根毛孔之中,渗出无数油脂出来...这油火大法,便是将体内真炁炼为浓油,在油脂喷出的一瞬间,利用火行道法将其燃烧,能够喷发出远胜于凡火的炽热火焰。
可就在那油火即将从铁逵的口中喷薄而出的一刹那,林天罡一个瞬步向前,厚大的手掌猛地往前一扇,直直打在了铁逵的脸上,将其嘴巴死死捂住。
“你这老杂毛,再要放肆,老子现在便把你的脑袋捏得稀巴烂!”
林天罡捏住铁逵的下巴,宛若拎着一只小鸡般将其提了起来。铁逵嘴巴被林天罡捂住,满腹油火无从喷出,便只得在肚内熊熊燃烧,直把他皮肉烤得一片通红,宛若一个火人一般。
也幸得铁逵练就一副辟火之躯,这才不至于被滚烫的油火烧为灰烬。铁逵再众人面前一再受辱、他又是个火爆的性子,当即便什么也不管不顾了,他已经决心不留余地、同这林天罡拼个你死我活。
林天罡仍是紧紧捏着铁逵的下巴,可忽而便感觉手上越来越滑、越来越捏不住它。仔细一看,才发现铁逵的整个身子竟都慢慢软化了了,他的整具皮肉也渐渐融为软糊状的液体、滑腻不堪。
原先那个身高八尺的大汉已经完全失却了人形,他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他以形化炁、再以炁炼油,那污黑的油脂便成了他源源不断的燃料。
“难不成这便是油火之术中的化油大法?本以为都是不入流的家伙,没想到竟还有点本事,正好可以试试我的九重大罗山....”
直到这时,林天罡这才真正重视起眼前的对手起来。他甩了甩手上的浓油,而后往自己的手臂咬去。他一口咬下、鲜血便随之汨汨流出,染红了他的手腕。众人这才发现,他手臂之上的纹案,并非是什么刺青,而是一道道咒印,眼下他利用刺青来解除咒印,显然是准备同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大干一场。
萧道成本来乐见诸人在这殿内展露一番神通,但见眼下事态扩大,待会恐会难以控制,心中便突然焦虑起来。
他给张庭云使了个颜色,张庭云自是懂他的意思,他纵身一跃、便飞入殿中,拦在铁逵和林天罡二人中间,冷冷地说道:“醮典尚未正是召开,谁人若干私自斗法,取消参加罗天大醮的资格。”
张庭云说完之后,衣袖轻轻一卷,便扬起一阵清风,卷起了两支签牌,一支交予铁逵,一支则捏在自己手中。
他把签牌叫到铁逵手中之时、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一直死死盯着林天罡。
他自然不是因为听了萧道成的指示这才阻拦二人,而是他早就在暗中立誓,这林天罡,只能由他一人来杀却!
在张庭云一番喝止过后,林天罡和铁逵同时收了神通,他们并非是因为忌惮张庭云,而是担心失去参加醮典的资格后便无缘《西川秘典》,毕竟,面子虽然重要,但终究是比不上那本玄门秘籍。
林天罡抹干鲜血,将咒印重新封起、而后走到张庭云身边,在他的耳旁低声骂道:“张庭云,你不要以为当了朝廷的走狗,就能够有恃无恐了。你爹就是我杀的!我也知道你此次召开罗天大醮的目的,十多年前我没能从你爹手上拿到的东西,这次就从你手中夺去!”
张庭云不去理会他的挑衅,面无表情地站在林天罡眼前,嘴巴一动不动,却有一阵极其诡异阴寒的声音自林天罡体内回响起来:“你要《西川秘典》,我要你的命。”
“是...是谁在说话!那小子明明连嘴都没有张开...”林天罡望着不露声色的张庭云,心中仿佛遭受一记重击,许久之后,才感觉到一阵不寒而栗,“这...这怎么可能!这声音....是从我心底传来的....”
林天罡这才意识到,他眼下虽已练成了九重大罗山,但张庭云....也不再是从前那个不敢踏出龙虎山半步的张庭云了,现在他的实力,恐怕还在其父张延宗之上....
林天罡急急忙转过身去,他不想让张庭云看到他此刻一脸惶恐的模样,他一直望着纪仙姑,而纪仙姑也一直注视着林天罡,两人目光对接之际,显然已经是想到了什么。
十五年前,孟通、林天罡和纪仙姑他们三人正是合力才将张延宗谋杀,今时今日,孟通虽死、可林天罡和纪仙姑的修为却也大为精进,他们既已入了钟山,便没想过要空手而归,大不了将十五年前的巫山往事再重演一遍.......
而就在张庭云与林天罡暗中角力之时,其余诸教教主也一一将签取来。
六壬教教主易青云,擅使六壬之术,他手持一方六壬式盘,式盘分天地两盘,太极、八卦、天星、地纪,一一分列其中,不仅能够用以占卜测命、还能移形换物,乃是六壬教的传教之宝。易青云只将式盘上的天盘轻轻转动片刻,那天盘停下之时,竹签便被瞬移至式盘之上。
金花教教主胡妙真,是一个才接任教主之位不久的女冠,第一次面对如此盛大的阵仗。她方才见识了林天罡、马明德、公输乾、张庭云、纪仙姑、铁逵、易青云等人的神通,心中自叹不如。可他们金花教道法虽是一般,但却饲养了许多灵兽,胡妙真扬了扬衣袖,从袖中放出一只飞狐,由那飞狐将竹签衔了过来。
萧道成见这些奇人异士各显神通,心中自是大为欣喜。而张庭云见识了一番诸教教主的法术,亦是在心中冷笑不止。
所有教主都在这抽签的过程中各施神通、慑服诸众。唯有一名老者却亲身弯下腰来拾取竹签,此人身披一件黑色斗篷,头戴一顶宽边箬笠,素色的长袍自颈上一直披散到脚底,罩覆了他的全身,看不见他的容貌、亦猜不透他的神色,但举手投足之间,却是尽显宗师气派。
此人便是法令门的掌教许邵阳,法令门乃是江东之地的第一大教,法令门上下皆以令牌为法器,尤擅拘鬼请神之术,不同的令牌便可召唤不同的神将鬼卒附上其身助其退治妖魔。
和其他隐居深山、一心修道的教派不同,法令门素来皆以降妖除魔为己任、时常游历民间、降妖除魔。既是借此来精进修为、亦可同时为民除害。
法令门掌教许邵阳年已八十有余,平生降服过的妖孽不计其数,在玄门之中享有极高的声望。便是林天罡这般嚣张狂妄之人,也不敢在他面前太过放肆。
众人见他老老实实地躬下身子去拾取竹签,皆以为这是他在教导众人宁静淡泊、勿要争强好胜,不由得纷纷感叹许教主气量过人。
唯有张庭云一眼就发觉了着其中的异常之处。
许绍阳伸出去取签的那只手,并非是人类的手,而是一只布满绒毛、形同野兽的手!
“怎么...这罗天大醮,竟把妖类也吸引过来了么?!”张庭云心中暗暗想到。他一时之间虽是揣摩不透这妖怪化作许绍阳的模样前来参加着罗天大醮是何用意,更不知道这妖怪的修为到底如何。但一想到眼下有这么多玄门中人共聚一堂,不论这妖怪修炼了多少年,都定然是只有死路一条。
张庭云有恃无恐,直接便将长剑抽出,挺剑向前厉声喝问道:“何方妖孽,竟敢擅闯罗天大醮!”
张庭云这一举动叫众人同时惊在原地。
“张教主,你这是?!”众人见此情形、不由得纷纷愣在原地。就连萧道成,亦是不明所以。
张庭云见那妖怪迟迟未肯现出原形,便将长剑向前一刺一挑...覆盖在那人身上的黑袍瞬间便张庭云刺破挑飞。
张庭云这才看清了那人的真面貌,他的确并非是法令门掌教许邵阳,仅在眉眼五官之间,与其有几分相似。
此人的身形极为瘦长,尤其是一双手臂,更是足足垂过了膝下,与他细长的四肢形成鲜明对比的乃是一副粗短无比的躯干。
不仅是体型大异于常人,就连肤色亦是通体赤红,尤其是在那张颧骨高突、瘦削干瘪的脸上,竟长满了一撮撮金黄色的绒毛。
远远看去,不似人类,竟像是个....猴子!
众人同时察觉到此人身上的妖异之处,顿时便一齐涌了过来、将其团团围住。林天罡更是高举臂膀,厉声喝道:“不知死活的妖孽,竟敢冒充许教主!我且问你,你跑到这罗天大醮上来是意欲何为?说不出的话老子一拳把你砸个稀巴烂!”
那“人”见各门各派的教主将自己团团围住,林天罡的拳头已经逼近眼前,可他的脸上却仍是丝毫都不见惧色,反而是笑嘻嘻地反驳道:“你们这些人说话好不讲道理,凭什么说我是妖孽?”
“你这模样,不是妖怪还是什么?便是修炼也修不到家,连个人形都没练出来,一只小毛猴也敢擅闯这罗天大醮?岂不是自讨苦吃?”说话之人乃是一名少女,正是金花教教主胡妙真,她的语气之中满是不屑。这也并不奇怪,金花教时常会捕获各类妖物作为灵兽,平生所见的妖怪不计其数,像眼前这只猴妖这样的妖怪,确实是难入她的法眼。
“我不过长得丑怪了些,各位就说我是妖怪,哪里有这样的道理?”那猴妖一边抓耳挠腮,一边反问众人道,“诸位说我是妖怪,那你们可曾在我身上嗅到了半分妖气?”
诸教教主见这区区一只猴妖竟敢如此嚣张狂妄,皆是怒不可遏,他们本欲上前将其擒获。可一听到那猴妖说的那番话便同时开始愣住了。
是妖气!眼前明明就正站着一个猴妖,可却没有人能够感知到一丝妖气的存在!
不是妖怪,却比妖怪更加骇人!
众人一想到这,便都是万分疑惑、干瞪着眼。就连方才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林天罡亦在此时陷入了沉思之中。
“怎么,是不是没察觉到妖气?诶....诶...诶!我都说了我不是妖怪...你们还围住我干嘛?”
那“人”从始至终都是一副嘻皮笑脸、颇不正经的模样,不论从形态到神色,皆与猴类无异,可又确确实实没有散发出一分一毫的妖异之气。
众人一时之间皆是揣摩不透这怪人的底细、更不知道他来这罗天大醮的用意。萧道成本能地抽出剑来,又命数队甲士护卫在身前,同时将张庭云喊了过来,低声问道:“张真人,此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陛下不必担心,我去探一探他的虚实。”张庭云不紧不慢地说着,看似镇定自若。其实他心中的不安早已超过了在座的任何一人。
本来这《西川秘典》不过是张庭云的诱饵罢了,他以此来诱杀仇敌,这诱饵最终是要回到他手中的。眼下突然杀出来这么个怪人,倒令他不由得开始担心起来....若是由他获得了国师之位,由他获得了《西川秘典》,张庭云的宏伟大计便全都被打乱了。
张庭云决定探一探此人虚实,便上前一步致歉道:“先前庭云行事太过鲁莽,是以多有得罪,还望道友见谅。只不知....道友前来这罗天大醮是为何事?”
“终于来了个好好说话的,那我就予你说了,俺乃大圣教教使,唤做侯出山,此番前来参加罗天大醮,是为了让陛下助我家大圣爷爷出山!”
“大圣教?大圣爷爷?这些都是什么?怎的从未听说过?”所有人都在心中反复念叨这两个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玄门之中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个教派、有这样一个人物。
“恕庭云孤陋寡闻、见识浅短,实在不知这大圣教是何方尊教、你家大圣又是哪位高人。不知教使可否细说一二?”
“大圣教是初创的教派,你不知道也不奇怪。大圣爷爷你都不知道,那可真是白修了这么多年道!”侯出山一下子便跳到了张庭云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张庭云见此人如此放肆,倒也并不十分恼怒,只是直直盯着侯出山,等待他接着说下去。
可侯出山却在此时陷入了沉默,他一直低着头颅,不敢直视着前方。双手垂落下去,一动不动,就如一具僵硬的、悬挂着的干尸。
张庭云只得又问了一遍:“大圣是谁?”
沉寂了半晌之后,那人终于缓缓开口了:“超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挣脱六道轮回、凌驾于天命和气运之上的....那不可说、不可知、不可名状的.....便是大圣....”
侯出山一提到大圣、声音忽而就变了,幽寂、孤独的声音回响在大殿之内。不再似之前那般轻佻、张狂,而是变得沙哑、战栗、乃至充满恐惧....
他跪倒下来、又匍匐在地,眼睛死死贴着地面,不敢往上稍抬半分,仿佛在他的面前,正站着一个极其恐怖的东西。
“在神佛的监牢之中,沉睡的大圣等待着唤醒。大圣苏醒之日,就是天崩之时,就是地陷之时,四海都倾覆、日月也倒转。大圣叫永生的都灰飞烟灭、让易逝的将永垂不朽.....大圣苏醒之日,就是天地开辟、水火重开之时!”
“看来他已是疯了,那叫大圣的人倒挺会装神弄鬼,竟能把信徒唬弄成这幅模样,光是提到他的名字便被吓得不轻。” 张庭云终于是放下心来,他见此人疯疯癫癫、便不再担心会有人来抢夺他的《西川秘典》,只在心中想着找个理由将其驱逐出去。
却不想那侯出山像是猜透了张庭云的心思一般,抢先发问道:“怎么?张教主是想赶我走么?可这钟山之上,不正建有九座法坛么?加上我大圣教,岂不是正好九人九教?何故非得赶我?”
“你并未收到陛下下发的请柬,冒充许教主私闯这罗天大醮,已是犯了死罪。今饶你一命,你竟还敢得寸进尺?!”张庭云厉声喝道,跟着便准备将其赶走,却不料萧道成看准了此人非同寻常,有意将其笼络过来,便摆了摆手,笑道:“反正来都来了,侯道长远来不易,那便让他与你们一同斗法便是。”
“可...可许道长还未赶来,这贼道人假冒许道长参加罗天大醮....若是许道长来了...”
“许道长他不会来了。”那人忽而便打断了张庭云的话,他指了指自己的肚子,阴恻恻地笑道:“他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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