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离去之后,刑星便开始领着陶弘景和萧衍在寨子里逛了逛,准备叫他们先熟悉下这里。陶萧二人望着这寨子里与外面截然不同的风土人俗,皆是好奇不已,可还没等到他们发问,倒是刑星先开口了。“喂,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陶弘景。”陶弘景老老实实地答道。“陶...弘...景?”刑星断断续续念着陶弘景的名字。“对的,陶弘景。”陶弘景又大声念了一遍。“陶...陶弘景....”刑星一边念着这个名字,一边皱了皱眉道:“这名字可真够绕口的,你爹娘怎么就给你取了个这么难听的名字?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么?”名乃父母所取,辱其名便相当于辱其父母,乃是极为无礼的举动。可刑星毕竟是九黎人,又哪里懂得外面的礼法规矩?她当着陶弘景的面笑话他的名字,陶弘景倒也不生气,反而是一字一字地详细解释道:“弘,弓声也,或作彋。扬雄《甘泉賦》曰“帷弸彋其拂汨兮。”后世多假此为“宏”意,原指屋深响,后引而为广为大之意;景,日光也,名光中之阴曰影。后人别制一字。异义异音。《尔雅》、《毛诗》皆曰:景、大也。其引伸之义也。”陶弘景引经据典,把他名字的本义、来源都细述了出来。可刑星却是一句都听不懂,她还不等陶弘景说完,便摆了摆手、颇不耐烦地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说人话!”陶弘景意识到这九黎人完全不通文墨,便也不再文诌诌的了,干脆用大白直截了当地说道:“简单来说,弘就是“大”的意思,“景”也是“大”的意思。”“所以你父母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你“大”?”陶弘景听了刑星这话,顿时又是哭笑不得,他强忍着笑意答道:“这么理解倒也没错。”“可我看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身上都没个几两肉,和你的名字也太不相配了!看来你辜负了父母的期待。”“是的,是的...没能长成父母希望的样子,实在是很惭愧...”“这个你不用担心,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们这里水草丰茂、气候宜人,你现在跟了我这个主人,要不了多久我就能把你养得像头牛一样。”刑星拍着陶弘景的肩膀安慰道。她既已知道了陶弘景的名字,转而又望向了萧衍、问道:“还有你呢?叫什么?”“说了你也不懂。”萧衍知道自己的名字会被这少女给耻笑。他不愿受辱,干脆就拒绝回答。刑星见萧衍胆敢抗拒,当即便一把抓过他的手腕,将其拧在手心,半笑半怒地道:“说不说!”刑星只轻轻一拧,萧衍脸色顿时便涨得一片通红,他的眉头已经因疼痛而扭曲成一团,却仍是咬紧牙关道:“不说!!”陶弘景望着萧衍这副疼痛难忍的样子,又想笑又觉心疼,最终还是劝道道:“萧公子,别逞强了,就一个名字嘛,不要紧的。”“士可杀...不可...”萧衍强咬着牙,他本欲宁死不从,可偏偏刑星在此时又加重了几分力道,萧衍再也忍受不了这般剧痛了,只得把嘴边的狠话又给咽了下去,可又不甘心就此示弱,便改口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要知道我的名字,就快把手放开!”萧衍直到此时此刻,还死要面子,陶弘景看了只觉又好笑又好气。“说吧。”刑星见萧衍已经妥协,跟着便也松开了手。“我的尊姓大名你可听好了,萧!衍!”萧衍昂着脖子喊道。“萧衍?这个名字又是什么意思呢?”萧衍愣了愣,他本想显扬一番自己名字当中的寓意,不能叫刑星给看轻了。可一时之间却想不到该怎么说,还是陶弘景在此补上一句:“衍,意为河流入海,有海纳百川、万水朝宗之意,此乃帝王之名,寓意他日后会令天下臣服、叫万国来朝。”“天下臣服、万国来朝...”刑星听到这两句,脸上尽是疑惑,“你们的名字怎么都和人一点不配...他这个样子,怎么能当帝王!”刑星倒并非是存心羞辱萧衍,只是在她的印象中,就只有像炎帝、蚩尤这样的统御一方的领袖,才可以配得上帝王之名,是以自然会觉得萧衍配不上如此称号。可萧衍听了却觉得刑星分明就是在嘲笑自己,他当时就忍不住了:“我乃汉相萧何之后,世居兰陵,家门累世公侯,镇北将军之子,当今天子之....”萧衍说到这里便忽而怔住了,他前一秒还趾高气扬,此时忽地就神情黯然起来,他本想说自己乃是当今天子萧道成之侄,可一想到自己被逐出朝廷、被伯父派人暗杀...他心中的骄傲都顿时化为乌有,只剩下了满腹酸楚。他闭上了眼睛,自叹自伤道:“荣耀都是先辈们的,我什么都不是...你说的对,我配不上萧衍这个名字,我也不是帝王之材。”刑天部族人向来都是有话便说、直言不讳,刑星她并不知道萧衍的过往,她也不知道自己方才那番话正戳中了萧衍的心中痛处。她只是觉得奇怪,奇怪萧衍的情绪波动为何竟会如此之大。气氛一时之间变得尴尬无比,陶弘景环顾左右,连忙转移话题道:“你说我们的名字奇怪,那你们的名字呢?又有何寓意?”“我们都是刑天大君的子民,我们的名字也都是为了彰显大君的威名。”刑星说到这里,缓缓抬起头来、仰望着苍穹,满脸虔诚地说道,“刑天大君是“天”,我们都是这片天下的万物,娘亲给我取名为“星”,就是希望我能像星星一样,永远追随着刑天大君。”陶弘景早在最初听到刑星和刑川的名字时,便明白了他们命名的由来,他们以刑天之姓为姓,以自然万物为名,眼下听得刑星如此一说,更是打趣道:“那你们族里岂不是还有人叫刑日、刑月...”“嗯...”刑星一听到这两个名字,目光忽而就黯淡了下来,“这两个人,是我爹娘...”陶弘景目光扫过刑星的面庞,他注意到刑星提起父母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一丝酸楚,陶弘景又回想起刑星回到山寨后,并未去见其父母,而是直接去岩洞中找奶奶,眼下她提到父母之时更是情绪低落,也许是因为...她的父母已经不在人世了。陶弘景知道自己令刑星想到了往日的伤心事,故也不再追问下去,只是叹了一声:“真是天生的一对,连名字都那么般配...”陶弘景本意是想叫刑星回忆起父母往日的恩爱、好重新振作起来,却不料刑星听完之后,非但是没有从悲伤中走出,反而是情绪更加失控,不仅是脸色愈加失落,更是在眼角之处,流出了几颗泪珠,她把头转了过去,沉默好久才咬着嘴唇说道:“不,你说错了,他们一点都不般配,他们根本就不该在一起...”陶弘景听完刑星的这番话怔了一怔,刑星的神情消沉、目光黯然,但语气却十分果决。子女是父母爱情的结晶,若仅仅是父母早逝,刑星绝不至于说出如此话来,这其中,或许还有着更深的隐情。但这毕竟只是刑星的家事,陶弘景虽有些怜悯她的身世,但自觉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便也不再追问、不去细想。刑星花了好久才令心情渐渐有所平复,她领着陶弘景和萧衍又围绕着寨子转了几圈,一直到黄昏之时。刑星与萧衍一路上皆是在各自回忆过去的伤心往事,是以全程都是闷闷不乐,陶弘景心中虽没什么负担,但看着他们二人这副模样自己也是开心不起来,他正想着该如何活跃下气氛忽见前面不远处的一处高台下面,正聚集着一堆九黎人。他们皆是抬着头、挥着手,齐齐向高台之上望去,又是手舞足蹈、又是高声叫喊,热闹非凡,即便是隔着远远的,都能感受到他们的欢乐和畅快。陶弘景也顺着他们的目光向高台之上望去,但见高台之上,正一左一右站着一男一女,他们的服饰和其他的九黎人颇不相同:衣裳各处都贴满了亮晶晶的鱼鳞片,头上更是戴着用柳条和紫藤编制而成的花环。虽然同外面那些王公大臣、公主贵妇的锦绣华服相比,仍是有些简陋,但对于那些穿着草裙兽皮的九黎人来说,已经算得上是颇为精美了。这对男女四周围着一圈圈的火把,他们就在这火圈当中互相执着对方的双手、载歌载舞,他们越跳越火热,越跳越靠拢,便是灼热的火焰也拦不住他们。到最后这两人竟冲破火圈一把将对方拥住,两具身体紧贴在一起,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当众吻了起来。“这是什么风俗?你们九黎人真的是任情率性...”陶弘景半开玩笑地说道。“婚礼而已,没什么好看的。”刑星瞥了一眼远处,冷冷地说道。“就看一眼嘛!”陶弘景的好奇心已经被勾了起来,哪里肯轻易作罢,他说完欲迈足前去细看个究竟。刑星见状,顿时有些生气了:“我们族人的婚礼关你何事?又没人同你成亲!”刑星怒气冲冲地说完之后,似是仍未消气,瞥了一眼陶弘景道:“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只是个奴隶。”陶弘景不知刑星为何如此激动、反应如此强烈,他两手一摊、无奈地答道:“唉,好嘛好嘛,那我的主人,我们接下来去哪儿?”“我会把你们带到住处去,从今以后,我会负责监视你们两个,尤其是你!”刑星指着陶弘景的鼻子道:“不老实的话我把你胳膊拧断!”刑星的语气极为严厉,可陶弘景脸上倒也没有任何不满,他依旧是一如先前那般,笑嘻嘻地跟在刑星身后,往寨子的另一头缓缓走去。寨子本就不大,方圆不过十余里,加上三人脚力强健,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刑星的住处:一处隐秘的丛林当中,这里长满了参天大树、鲜花碧草。环境甚是静谧怡人,和先前的那片穷山恶水之地简直就像是两个世界。刑星环顾了一眼四周,来到一株最为挺拔的大树之下,她将一只脚踏在树干之上,而后稍一用力,一下就腾跃至十余丈高的树顶上去了。陶弘景抬头望去,但见树干之上,系着许多根藤蔓,每条藤蔓都与周围的树枝相连,就如一道蛛网,而刑星此时,就坐在这蛛网之上,在她身边,还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件衣服和一些杂物,显然,这里便是刑星所说的“家”了。虽然陈设也很简单,但却不似其余族人那般粗陋,反而是别有一番闲逸之感。而刑星背倚着树干、斜坐在绳索之上,就像是潇洒不羁、率性自然的魏晋时的名士一般。“这里便是我住的地方了,我已在附近几棵树上牵了了一些藤蔓、你们晚上可以睡在那里。要是不习惯结网而眠的话,也可以在附近随便找两个树洞当作住所。”刑星倚靠着树干说道。她的声音懒洋洋的,似是仍有些消沉,显然是还未从先前的失落中平复过来。萧衍见她这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有些不悦,低声抱怨道:“我们又不是猴子,凭什么住在树洞里...”“萧公子,咱们都已经是奴隶了,就别抱怨太多了。”陶弘景安慰了一句萧衍,跟着便抬起头来,望着刑星抱拳谢道:“多谢刑姑娘,似这般清幽的住处,我在外面便是走遍千山万水也找不到。”“什么刑姑娘,我是你主人!”刑星听着陶弘景这轻佻的语气颇有些不满。“好的,主人,我们这就去歇息。”陶弘景知道刑星眼下正在气头上,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领着萧衍在附近寻了个树洞作为住处。这里的树每一颗皆有十人合抱那么粗,是以这树洞之中倒也颇为宽敞。陶弘景与萧衍四处搜罗杂草、树叶作为床铺。等二人将树洞布置好,已经是月上梢头了,萧衍连日赶路、困乏得紧,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了。而陶弘景却是了无睡意,他一闭上眼睛,脑子里便是那十余幅神秘的壁画,想也想不通、忘也忘不了,辗转反侧许久之后,陶弘景干脆从树洞中走出,准备四处走走。他扬一扬衣袖,很快便跃至树冠之上,他站在高处,四下望去,不经意间发现刑星也未睡着,她仍是倚靠在树干之上,一直凝视着远处的篝火、若有所思。“结婚如此大的喜事,你就不想去看看吗?”陶弘景悠悠地问道。“你别想把我支开。”刑星冷冷地说道。“我反正都已经被你们种了蛊了,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陶弘景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说到此处,忽而往前跃了几步,凑到刑星的身旁,神秘兮兮地问道:“让我猜猜,你不想去,是不是担心触景伤情、难以自制?”“什...什么触景伤情...”刑星躲避着陶弘景的目光、似是有些紧张,“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听说你也要成亲了,怎么,是这桩婚事不合你意么?怪不得你一看见有人成亲就闷闷不乐。”“胡...胡说!刑川大哥乃是我族最强的战士,血性男儿、英勇无畏,不知多少人都盼着嫁给他,我能与他成亲....这...这么大的福分,还...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刑星初时还振振有词,可越说到后面便越没底气、声音也越来越低。陶弘景盯着刑星的眼睛,知道她是在自欺欺人,便耸耸肩道:“你有什么不满意的?这就要问你自己咯。”“我很好...用不着你操心”刑星说话之时语气极为冷淡,意图以此来掩饰自己心中的尴尬。陶弘景见刑星态度冷冰,倒也不恼不怒,他站起身来、甩甩衣袖便欲离去,却不料就在临走之前,刑星忽而又将其喊住了:“先别走,我有话问你。”陶弘景初时还装出一副听而不闻、爱理不理的样子,可走不了几步过后,就又老老实实地折了回来:“算了,我都成你的奴隶了,还能怎样,问吧。”“我想知道,你们华夏人之间的男女情事,是怎样的呢?”“男女情事?”陶弘景稍稍有些吃惊,“你是说婚俗么?很麻烦...婚姻之礼有六,分别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所谓纳采,便是男家请媒人向女方提亲;所谓问名,便是女方答应议婚后男方请媒人问女子名字、生辰等,并卜于祖庙以定凶吉;所谓纳吉,便是...”陶弘景正欲一口气说完,可婚姻六礼才说到一半便被匆匆打断了。“我不是问这个。”刑星摇了摇头,“我是说,你们华夏儿女间的婚事都是怎么定的,比如我们刑天部,就是根据决斗的名次来决定男女婚事。强者与强者结合,弱者与弱者结合。你们呢?是根据什么决定的呢?”“额,这个嘛,一般来说都是父母之言、媒妁之命,虽不像你们这样定了死规矩,但大抵也得根据家世、。王侯贵室家的子弟与王侯贵室家的子弟联姻,穷苦人家的儿子就和穷苦人家的女儿搭伙过日子。若是有贵室公子娶了贫人之女,或者是富家千金嫁给了穷苦小子,都是会被旁人冷眼嘲笑的,他们的父母也会将此视为奇耻大辱。”“原来你们也和我们差不多。”刑星的话音从何时开始、忽而变得有些苦涩,脸上也挂满了沮丧,“我还以为只有我们才有这规矩,原来天底下处处都一样....都是逃不了的命。”陶弘景看着刑星这副模样,似是隐隐猜到了什么,他正思索着该怎么询问,不想刑星已经抢先一步开口了:“那...那如果你们华夏人夫妻之中有人变心了会怎样呢?”“变心?你是说另有新欢么?”陶弘景愣了一愣,他不明白刑星为何会突然这么问。“嗯...”刑星点了点头。“《秦律》载:男女浩诚,夫为寄之,杀之无罪。秦律规定奸夫淫妇,人人可杀,且杀之无罪。后汉文帝以秦律太过严苛,故将死刑废除、改为肉刑。所谓夫有二妻则宫,妻有外夫则闭。”“什么是宫?什么是闭。”“额,宫就是宫刑,闭就是幽闭。”“那什么是宫刑,什么是幽闭?”刑星仍是有些疑惑,显然她并不能理解陶弘景这套隐晦的说法。陶弘景愣了愣,他想了好久实在是不好开口,便找来一根树枝,将其竖放在刑星的眼前,而后猛地一掌劈过,将其切成两截。“这个,就叫宫刑。”他说完之后,又来到一处树洞之前,他把先前的树枝一扔,转而拾起一株极其粗壮的树杆,而后奋力一抛,将其往树洞中砸了过去。“这个,就叫幽闭。”刑星望着断成两截的树枝以及被砸成稀巴烂的树洞,纵然她再是单纯,也能猜到这代表了什么,她震惊了好久,才瞪大了眼睛道:“你们...真是群变态...”陶弘景见刑星的目光中满是鄙夷,亦只能无奈道:“此律法确实太过残忍,不过执行得却也并不严格,而且大多也只用在平民百姓身上。对于显贵之家而言,不论夫家还是妻家多少都有些权势,故而即便是有奸情,夫妻也往往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撕破脸皮。”“那你们华夏人中的负心汉、负心女多吗?你们华夏人的婚姻可称得上美满吗?”陶弘景听了刑星的提问,有些哭笑不得:“我一个道士而已,又不是媒婆,上哪里去打听别人的这些闲事?”“那便算了,问了也是白问...”不知怎的,刑星忽然间便没了兴趣,目光也在一瞬间黯淡下来,“反正该来的总会来的。”陶弘景一听刑星此言便猜到她是婚期临近了,正欲捧手作揖、表示恭贺;却不料刑星忽而把身子转了过去,她呆呆凝望着不远处的高台,高台之上的篝火仍未熄灭,炽热的火光映在刑星的眼睛里,可她的语气却像是寒霜一样:“还有三天,就轮到我站在那里了。”“十天后,这么快吗?”陶弘景愣了一愣,可很快便笑吟吟道:“主人的婚礼到时候我一定参加,可惜我眼下为奴隶之身,囊空如洗,也不知道能准备些什么随礼...嗯....”陶弘景说到这里、顿了顿,思忖一阵之后似是想到了什么点子,他大叫了一声道:“有了!到时候我一定给主人献上一份大礼!主人就请等着吧!”刑星一想到婚事,心中就有些烦闷,她本欲说出来好聊以自慰,却怎知陶弘景听后就像是丝毫不能理解她的苦闷似的,反倒是眉飞色舞、喜笑颜开。刑星看了只觉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摆摆手道:“什么随礼不随礼的,我们没有这些风俗,你不必为我准备什么,你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只是心里烦闷得慌,故而想找人说说话而已。”“明白了...”陶弘景点了点头,他干脆往前走了几步,直接坐在了刑星的身边、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勉强当一回你的知心人吧。”“知心人?呸...呸...真是有够自作多情的。”刑星颇为不屑地扫了一眼陶弘景,冷笑道:“你以为你是谁?我之所以唯独和你说,不是信任你。只是因为你是外人是奴隶,和死物没什么两样,没人会在意你的看法和感受,所以有些话、我也只能说给你听了。”“我明白了,等于说你把我当作个尿壶,你肚子里的苦水排出来后全往我耳朵里面倒,反正没人会在意尿壶的感受,对不对?你倒是舒坦了,我可是快被你臭死了。”陶弘景一手捂住耳朵、一手捏着鼻子,充满鄙夷地向刑星望去,算是对其先前的不屑以示还击。“什么乱七八糟的比喻!”刑星虽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动不动就羞羞答答,可听到陶弘景这番下流的比喻仍是不免脸上有些发红发烫,她急于掩饰尴尬,一下子便站起身来,揪起陶弘景的衣襟怒道:“你真是恶心!”陶弘景被刑星揪在手心,丝毫也不气恼,反倒是脖子向后一仰,两手朝天一举,伸着懒腰、打着呵欠道:“手上痒就早点打,心里烦就快点说。等我解开壁画之谜后,你的尿壶就要远走高飞了,到时候你就等着憋死吧。”刑星见陶弘景还在嘴硬,气得立即便举起手来、准备将其痛打一顿。本来陶弘景若是嘴硬到底,刑星定会将其好生教训一顿。可此时陶弘景见刑星的巴掌袭来,立即便作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低垂着头、轻叹着气。刑星望着陶弘景这副模样,也觉做得有些过火,若不是自己先前对陶弘景口出恶言称其为“死物”,陶弘景也不会出言还击。一想到这里,刑星便把手给收了回来,只伸出手指在陶弘景的额上弹了一弹:“你虽只是个奴隶,但也是有感情的。先前算是我口...口误,所以这件事我也不追究,以后你若是再敢顶嘴,定叫你脑袋开花。”刑星说完之后,忽而怔了一怔,一时想不起要说什么,只得拍着自己的额头道:“唉,你胡乱插什么嘴,我都忘了要说什么了...”“成亲,你说你还有十天就要成亲了。”陶弘景补充道。“对的,成亲...成亲...”刑星口中呢喃着这两个字,不自觉地看了一眼远处喜庆的篝火,脸上在瞬间就挂满了沮丧。陶弘景望着刑星的眼睛,已经料定了她是在忧虑婚事,却仍是假装懵懂地疑问道:“今日有人结婚,我看你们族里许多人都去参加婚礼呢...为什么主人不去呢,难道主人与那对夫妻不和?”“这怎么可能。”刑星苦笑道,“我们刑天部族众,个个都是情同手足。有兄弟姐妹们要成亲,我自然应当替他们感到开心...可是...”刑星说到这里忽而便停住了,似是陷入了苦痛的纠结之中。陶弘景也没有追问,他知道刑星现在心里不好受、不知如何开口,故而他也只是静静坐在刑星身边聆听着她的心声。“你刚才从那里走过之时,可曾注意到了那一对夫妻?”“嗯...”陶弘景点了点头,“你们也真的是不拘礼法、率性自然,竟然当着如此多人的面交颈相亲。这若是在我们那儿,可是要被骂有伤风化的。”刑星笑了笑、又摇了摇头:“不,那并不能算是接吻。”“不是?”陶弘景愣了一愣,疑问道,“两人肌肤相亲、唇齿相触,不是接吻还能是什么?”“是种蛊。”刑星一字一句地说道。“种蛊?”陶弘景听后再次一愣,他实在是不知这接吻是如何与种蛊联系起来的。“是的,种蛊。”刑星淡淡地说道,“他们将蛊虫含在嘴中,通过亲吻的方式把蛊虫喂入对方的身体里...这是我们刑天部的一种习俗。”“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习俗?”陶弘景先前一直以为这蛊毒术是九黎人用来控制外族的,却想不到竟然连本族人都会身中蛊毒。“这是爱的宣誓,表示至死不渝。”刑星继续补充道。陶弘景没有说话,但从他那瞪大的眼睛当中,能够看出他心底的疑惑。“那是一种叫做留心蛊的毒虫。”“留心蛊...”刑星虽未把话说完,但陶弘景一听这蛊虫的名字便似是已经猜到了什么,他:“这附髓蛊附着在人的脑中,用以控制人的思想;禁足蛊寄生在脚底,用以限制人的行动,这留心蛊...难道是?”“没错,留心蛊是长在人心之上的...是用来惩治那些薄情郎和负心女的。”刑星遥望着远处的篝火,从怀间缓缓取出一只彩蝶,这彩蝶极其细小,还不到寻常蝴蝶的一半大。虽然体型细小难以看清其具体模样,可那蝶翼之上的花纹却是色泽分明、五彩滨色,翅膀上的鳞片更是有若清冷的荧光一般,在这漆黑的夜空之中一闪一闪,显得绚丽无比。刑星将这幽蝶捧于掌心,缓缓走到陶弘景跟前,轻声道:“他们互相喂服的留心蛊,就是这个...”陶弘景向前望去,只见刑星捧着留心蛊,就好似在捧着一朵鲜花,不管是花还是人,都格外地明艳动人。陶弘景见状不由得啧啧叹道:“同为毒蛊,这留心蛊....比之前的附髓蛊和禁足蛊不知要好看多少倍...幸好这留心蛊不是大肉虫、大甲虫,不然,这婚礼那也太败兴了!”陶弘景想把刑星逗笑,可刑星望着手中的留心蛊,却是怎么也笑不起来。“这留心蛊是我们族中男男女女的定情信物,订婚之时,男女双方需各准备一只留心蛊,到了婚礼之日,由新郎新娘互相服下对方的留心蛊。”“一旦服下此蛊,就...永远不能变心了,是么?”“是的,这留心蛊本来就是雌雄成对,是忠贞不渝的象征,新婚之日,新郎会将雄蛊喂给新娘、新娘也会将雌蛊喂给新郎,这是最坚固的誓约、最庄严的承诺,胜过一切的冗词赘句和浪漫情话…”刑星在讲述留心蛊的来历和其中所含寓意之时满脸诚恳,而陶弘景却是颇不以为然:“服下留心蛊后,一旦变心,便是死路一条、对么?你们的风俗这可比秦汉时的律法还要严苛呐...”也不知刑星是没听出陶弘景话里的嘲讽之意,还是懒得和他计较,她仍是在自顾自地说着:“是的,留心蛊进入人体之后,便会寄生于人的心头肉中、与宿主的心意相通。它们对爱情极为忠贞、容不得半点欺骗,它们能够感受到宿主是否变心,若是宿主另有新欢,它们便会不停啃咬宿主的心脏,令其心绞而死,作为对负心人的惩罚。留心留心,便是由此得名。正是因为留心蛊能够识别出谁是真心,谁是假意,所以我们族人才将其作为订婚之物,表示此情不渝。故而留心蛊一般又叫做情蛊。”陶弘景听了刑星这话、忽而眼前一亮,忙不迭问道:“那...身中情蛊之后可有何解毒之法?”显然,陶弘景是从刑星的这番话中联想到了自身的处境,若是能知道九黎人是如何解除情蛊之毒的,或许也能够依此来除去自己的禁足蛊。“情蛊乃是婚前的誓约之物,岂能说解除便解除?一旦服下情蛊,就表示一生一世、只心系对方一生,再无后悔的余地了,纵是被情蛊折磨致死...”刑星说到这里,忽而怔了一怔,凄然笑道,“那也怨不得谁。”“怪不得....怪不得族长把解药安放在寨子之外,看来不止是为了提防我,也是为了防止族人变心之后摆脱情蛊的控制...”陶弘景皱着眉头又沉思了片刻,仍是不肯死心、继续问道:“那...如果夫妻感情不和,男欲休妻、女欲离夫怎么办?又或者,夫妻当中有谁亡故,余下之人怎么办,只能鳏处寡居么?”“休妻离夫?”刑星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陶弘景,“只有你们华夏人才会做这些不要脸的事,婚姻对我们而言乃是白首之约、终身之盟,又怎会随意毁约?至于夫妻一方意外身亡的,可以向族长请求赐予解药,但是这么多年来,族中还没有一人有过如此请求。我们九黎人重情重义,就算有谁人不幸失去了丈夫或妻子,他们心中记挂之人,依然是昔日的伴侣...心意始终未变,又何必去求什么解药?”刑星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将陶弘景嘲讽了一番:“哪里像你们华夏人,你们视感情为儿戏,男子个个都娶三妻四妾、女子也多私养面首,真是恶心、不要脸!”陶弘景听了刑星这番话,心里有些哭笑不得:“这世界哪有那么多私通情人的女子,除了达官显贵之外,也没几个男人妻妾成群,大多数人还不是平平淡淡地共度一生...”陶弘景想也不想便知道,这些话定是族长说予刑星听的,族长对华夏人有恨,自然会在话里对他们多有抹黑,刑星对外界懵懂不知,自然也会觉得外面的人都是群无情无义之辈。陶弘景知道辩解无用,也不驳斥什么,他只是摇了摇头、反问道:“既然你们重情重义、白首不渝,又何必多此一举服什么留心蛊?说到底不还是想有所约束么?和我们的刑法律令有何区别?再者说了,纵是感情淡了,心中另有他属、也不至于死。即便是严苛的秦律,也讲究一个证据,论迹不论心。你们这可是缘心问罪,要我说来,你们这习俗比我们的刑名律法还更残酷些。”陶弘景话未说完,刑星就已有些生气了,她昂起头来反驳道:“我们之所以在婚前互赠情蛊,纯粹是自愿的,没有人强迫我们,岂能和你们的严刑峻罚相提并论?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也没有这样一道风俗,只是后来许多热恋男女会通过服食情蛊的方式来向对方表达心意、表达此情不渝...久而久之,习以成俗,便成了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那...这么些年来,可有人因这情蛊而死?”陶弘景继续追问道,他如此刨根问底,自然不是因为心中好奇、多管闲事,而是因为他正计划着一步步地从刑星口中套出蛊毒解药的下落。可刑星听了陶弘景这一问,却是半天都不答话,她咬着自己的嘴唇、把身子转了过去,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身子一抽一抽的,像是在低声抽噎,显然是回想起了什么伤心事。陶弘景见刑星忽然间这副模样,又联想到她先前曾说其父母“根本就不该在一起。”眼下陶弘景已经隐隐猜到了这“因情蛊而死之人”便是星星的父母,若是平常之时,陶弘景绝不会在此时重提往事、在刑星的伤口上撒盐,他只会安安静静地守在刑星身旁,等着她心情平复。可此时此刻,陶弘景急于从这九黎人的山寨之中脱身,他很清楚,人越是在黯然神伤之时,心中就越是不设防备;越是在伤心无助之际,就越容易趁虚而入。眼下刑星忆起往事,心中千愁万绪,自己正可以一边安抚她的创伤、一边从获取其信任,从而探知解药的下落。虽然陶弘景眼下身负蛊毒无法离开山寨,可他的徒弟小桑却仍在不远的山谷之中等着他回来。只需要知道解药位于何处,陶弘景便可利用飞禽、走兽、清风、溪流.....将解药之所在告知给小桑,至于接下来的事,便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离开这是非之地不过只是早晚的事。可现在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待刑星日后有所警觉之后,再要从她嘴中套出消息出,只怕是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陶弘景沉思许久,心中始终觉得,利用刑星的痛处来骗取她的信任实在是有些残忍,他一度想要放弃另作他算,可一想到自己眼下这朝不保夕的处境,仍然是选择硬下心来。陶弘景既已下定决心、便缓缓走到刑星身前,他并不急着和她搭话,而是和刑星并排而立、与她一同眺望着远处的夜景。许久之后,陶弘景才语气凝重、假装关切地问道:“你...是想起你的父母了么?”刑星先前本来还能强作镇定、把身子转过去来掩饰自己的情绪,可眼下听陶弘景直接问了,她便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酸楚了,她捂着嘴巴、可哭声仍是从指缝里涌了出来,一颗颗晶莹的泪珠当中,尽是悲戚与委屈。“对不起...”陶弘景望着伤心落泪的刑星,心中也不禁有所触动。尽管只有短短一两日的相处,但陶弘景已经能够感受,这个少女年轻轻轻的外表之下,藏着一颗坚强无比的内心。若是寻常的生离死别,绝不会叫她如此伤心欲绝,在她的回忆之中,必定深埋着难以承受的人世之苦。陶弘景本欲利用她的痛处来打探解药的情报,眼下见了此情此景,陶弘景也觉自己的计划实在是太过残忍。他不再追问什么,反倒是转身离去,准备留刑星在此、让这温柔的夜色抚平她心中的创伤。可刑星的心扉已经打开,她的哭声收不住,她的心声也收不住了,她抹了抹泪,望着自己掌心的那只蝴蝶道:“是的,我爹爹、我娘亲,都是因为这情蛊而死。”陶弘景愣了一愣,他回过头来,透过层层泪珠,向着那双氤氲的眼睛看去。他读懂了她的眼神,她现在需要的不是独处、而是有人能在她身边聆听她的倾诉。陶弘景点了点头,用一个眼神回应了刑星的请求。他没有往远处走去,而是一步步来到了刑星身边。他也不望着刑星的眼睛,因为他知道刑星也不愿意自己眼下的窘态被人盯着看。他只是凝视着漆黑的夜色,缓缓开口道:“若是说出来心里会好受点,那你便说出来吧。我会保守秘密的。”表面上看,陶弘景似是面无表情、不露声色,但他的每一言、每一行,都极为照顾刑星的感受、生怕触碰到她此刻敏感而脆弱的内心。刑星看在眼里、感激于心,她心里再也没了顾虑,对着沉静的月色轻咬嘴唇,把深埋已久的伤心事一点一点细说出来。“我的爹爹和娘亲曾经也是族里最强大、最英勇的战士...”“就像你和刑川一样么?”陶弘景轻声问了一句,他已经猜到了刑星为何会忧虑于和刑川的婚事,因为她父母不幸的婚姻在她心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是的...”刑星戚然一笑,无奈地点了点头,“他们也是遵循着我们刑天部古老的习俗而结合在一起的。听奶奶说,当年那场婚礼是这些年来声势最为浩大、场面最为壮观的,所有人都献上了祝福,祝福着这对强者的结合能给我族带来希望...可是...可是...”陶弘景没有说话,简简单单的“可是”这两个字,已经表明了最终的结局。“爹爹和娘亲成婚不久后便生下了我,他们给我取名为刑星,我是在父母的关爱和旁人的祝福中长大的。寨子里的小孩都喜欢和我玩耍,族里的长辈也都对我寄予厚望,他们都喜欢叫我星星,因为他们说我走到哪里哪里就闪着亮光...”陶弘景凝视着刑星的面庞,这面庞此时虽是挂满了哀愁,但陶弘景能够想象得出她布满笑容的样子,当时的刑星,一定就像个公主一样。“那个时候的我,真的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我的爹爹是太阳、我的是娘亲是月亮...可天有黑白昼夜、人有悲欢离合,太阳最先落下山去...”刑星一边回忆往事,一边遥望着远处的夜空,此时夜色渐深,太阳早已落山,明月也被乌云遮蔽得不知所踪,眼前茫茫几千里、尽是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