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给我发的邮件吗？”
“是的。”
“三封都是你发的？”
“是的。”
“为什么？”
“我察觉到有危险，我觉得有人在监视我。”
眼前这个少年是好学生的标杆，他相貌清秀，行为端方，谈吐有礼，虽内敛文静，但不迟钝木讷，浑身上下贴着耀眼的人格标签。他是富家子弟，家教良好，父亲是央企蓝天科技总经理，母亲是与之地位相当的名媛闺秀。不得不让人承认的是，如此高素质和优越背景的家庭教养出的孩子和平凡家庭中长大的孩子从根基上就存在着差别。大到他们的行为举止，小到他们的每一个眼神，这些东西外化成一种无形的叫作气质的东西笼罩在他们的身体周围，明显到让人不正视都不行。
眼前这个名叫袁旭的少年是楚行云这些年接触的富二代公子哥中最含蓄最低调的一个，比之杨开泰更甚。
正是饭点，所以肯德基里人很多，坐满了周围的上班族和中午放学的学生。隔壁的孩子忽然开始哭闹，拽着母亲的手非要出去，尖细嘹亮的哭声很刺耳。楚行云看了这对母子一眼，把刚才取餐时抽到的毛绒公仔递到小孩儿面前。
小孩儿眼睛含着泪水看着他，楚行云笑说：“不哭了，就给你。”
小孩儿小心地接过公仔，却不遵守约定，嘴巴一咧，看着楚行云又要哭。楚行云竖起食指抵在嘴唇上，说：“嘘。”
傅亦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由感到熟悉，细细一想，想起来了。他有幸见过楚行云供养的两只招财猫，楚行云的两只财神爷合不来，有事没事总是吵架打架，每当楚行云被它们吵得心烦就会对他的猫做这个动作。离奇的是那两只猫妖好像能懂他的意思，被他一“嘘”，就不再吱声。
楚行云也拿这招对付过贺丞，曾有一次他参与涉密任务人间蒸发过一个多星期，任务完成后他第一时间回到局里交接工作，在办公室门口被贺丞堵个正着。贺丞一个多星期没他消息，不知他死活都快急疯了，见到楚行云就气冲冲发脾气。那天晚上楚行云和贺丞吵得震天动地，门口保安小石都被惊动了。楚行云又困又累无心恋战，偏偏贺丞气性比天大从来不知道退让。楚行云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忽然平静下来对贺丞“嘘”了一声，末了附加一句：“乖，别闹。”
傅亦至今都忘不了当时贺丞的表情，贺丞的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红，被彩虹糊了一脸似的杵在原地生了半天闷气。楚行云应该是把贺丞当成他那只傲娇蛮横、得理不饶人的狮子猫了。
楚行云此时把这招用在了孩子身上，还真是一招鲜，吃遍天。把小孩儿哄住，楚行云回过头看着坐在他对面的袁旭，说：“有人监视你？在哪里？你家吗？”
袁旭道：“在我的身边，任何地方，我能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监视着我。无论我在家还是在学校，醒着还是在睡觉，他都一直在盯着我，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我能感觉到他，我甚至能听到他，他说他想杀死我！”
楚行云把眉头皱得越来越紧，若不是对面这位少年浑身发抖面色苍白，不像是装出来的惊惧，他肯定会把这番话当成梦话来听。但是这些话从袁旭嘴里说出来就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因为他和三位死者有着深厚密切的联系。
袁旭抬起头看了看他，苦笑：“你不信是吗？我就知道你们不会相信我。”
楚行云笑了一笑，说：“你都不说清楚，我怎么信你？从现在开始，我问什么，你说什么，清楚吗？”
“清楚。”
楚行云：“你和王明远、薛旻豪、程勋是什么关系？”
袁旭：“朋友，我们是朋友。”
楚行云：“关系怎么样？”
袁旭：“……很好。”
楚行云盯着他的脸：“你犹豫了，不确信自己的答案吗？还是说你们的关系并不好？”
袁旭双眼被强光刺了一下般移开目光：“我们高中没有被分到同一个班级，关系就没有以前好了。不好意思我有点紧张。”他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取暖一样双手把杯子圈在手心里。
楚行云继续说：“今天程勋下葬，是谁通知的你？”
袁旭道：“校园里都传开了。”
“你经常去墓地吗？”
“不，今天是第一次。”
“你的两个朋友死了那么久，你就没有去看看他们？”
袁旭摇摇头，说：“没有。”
楚行云看了他片刻，道：“你觉得是监视你的这双眼睛的主人，杀死了他们吗？”
他有意把话说得诡异，但他没想到袁旭听了他这句话的反应很平静，起码看起来很平静，只是脸色变得愈加不好看，他一改之前躲躲闪闪的目光，头一次和楚行云对视。人在越黑暗的地方就会越想要用力看清。楚行云盯着袁旭的眼睛，就像在寂静的夜里寻找什么东西一样用力，他能察觉到这个少年身上藏着秘密，一个可能连他自己都已经遗忘的秘密。
袁旭看了他一阵子，忽然低头急喘了一口气，额头迅速渗出一层薄汗，拖过书包慌张地寻找什么东西。
楚行云皱了一下眉，也有些紧张：“你有哮喘吗？”
袁旭张大嘴，被人掐住脖子一样用力地呼吸，从书包里拿出药瓶却因为双手发抖而无法顺利打开。楚行云伸手把药瓶从他手中抢过去，拧开盖子，然后把自己随身带的一瓶矿泉水递到他手里，看着他和水吞下去几片药。
袁旭逐渐恢复平静，把水瓶还给楚行云：“谢谢。”顿了顿才道，“不是，我患有先天性精神运动性癫痫。”
楚行云往后靠在椅背上，忽然之间情绪低沉了很多，说：“先回学校上课吧，我会派人保护你。”
袁旭还想说点什么，可是楚行云消极怠工的样子实在明显，他也不好逗留，道了谢就离开了。
傅亦把袁旭送出肯德基店门，回来一看，楚行云已经恢复如常，正在吃汉堡。
傅亦问：“你怎么没问清楚就让他走了？”
楚行云道：“问不出什么了，你看他刚才的样子，云里雾里稀里糊涂，只说有人想害他，却连是谁都说不出来。他的三个朋友和他身家背景大不相同，如果他们四个真的被人当作靶子，只有他一个人家里有背景，基本可以排除上一辈的恩怨报复。现在我们能断定的只有王明远和薛旻豪以及程勋的死亡不单纯。就像袁旭说的，有一个人藏在暗处监视且在等待他们的死亡，这个人只能躲在他们四个人的周围。明天你带人到附中去走访，重点调查程勋。袁旭虽然给我发过邮件，但是他不信任我。”
傅亦：“王明远不是跳楼吗？你怎么确定他不是自杀。”
楚行云拿出手机找出一张照片放在傅亦面前：“看尸体和阳台垂直线的距离，基本为零，说明尸体是从阳台上直线坠落，没有冲力，你不觉得更像是把死人从楼上扔下来吗？”
傅亦把照片放大仔细看了看，发现尸体与之跳下的阳台之间确实不过几厘米的距离。虽然楚行云的判断缺少科学性的根据，但他确实是融入现场客观分析，加上他这么多年的刑侦经验，出过那么多现场，他的判断很少失误过。
傅亦沉思片刻，说：“我下午去交通局把录像切割出来，一般来说录像会保存五年，一年前的资料应该还在。”
楚行云吃完汉堡，抽出一张纸巾擦手：“三羊跑一趟方舟大厦，去找贺丞拿珍珠塔的监控录像。”
杨开泰即刻要走：“那我现在就去。”
楚行云按住杨开泰的肩膀站起身，朝桌子上的一堆快餐抬抬下巴：“着什么急，吃完再去。多吃点，长身体。”
说完他先一步走了。
杨开泰觉得楚行云有些奇怪，就问傅亦：“傅队，刚才楚队怎么了？”
傅亦拿着一根薯条在番茄酱里搅拌，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贺丞。”
杨开泰一头雾水，他当然知道贺丞是谁，他爹曾经把他安排到几个高官显贵的饭局里，其中不乏贺丞的身影，所以他和贺丞见过几次，算是说过两句话的熟人。他也知道楚行云和贺家关系匪浅，具体是什么关系他至今不清楚，他爹吞吞吐吐不肯说明白，他也就无从得知。
杨开泰问：“贺丞怎么了？”
傅亦把薯条扔到盘子里，说：“小孩子喜欢吃的东西。”
杨开泰看着他，说：“傅队。”
傅亦看看他，笑道：“你不知道吗？”
“楚队和贺丞的关系？我知道，他们从小就认识。”
傅亦点点头，说：“那你没听说过，十二年前的除夕夜绑架案吗？”
杨开泰：“没有，是谁被绑架了？”
傅亦忽然把扔到盘子里的薯条拿起来咬了一口，说：“贺丞。”
杨开泰因为震惊而一时说不出话，只看着他发愣。
傅亦看他一眼，继续说：“和贺丞一起被绑架的还有他的大哥贺瀛和楚行云，但是逃出来的只有楚行云和贺瀛两个人。”
“那，那贺丞呢？”
“被留下了。”
杨开泰注意到他说的是“被留下”而不是“没有逃出来”，那就是明明有机会逃走，却被留下。他很聪明，很能抓重点，立刻就挖掘出被傅亦藏在字里行间的关键人物，悬着心不敢置信地问：“被楚队留下了？”
傅亦皱了一下眉毛，一副有些为难的样子，有些后悔自己刚才说了不该说的，但是他迟疑的态度已经给了杨开泰确切答案。
杨开泰很震惊，在他心里楚行云正义勇敢，风骚爆了，怎么可能会把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贺丞抛弃？他斩钉截铁道：“这不可能！”
傅亦无奈地笑笑，把面前那盘薯条端到他面前，说：“你知道贺丞被绑架的时候多大吗？十一岁，楚行云比他大四岁，也才十五。他们都是孩子，都是受害者，如果你用现在你眼中的楚行云来要求他在九死一生的少年时期做下的选择必须达到你心中的高度，是不是有些不公平？他选择带走贺瀛，留下贺丞，对贺丞来说是不太公平，但是换个角度来说，他带走谁才公平？他面临的选择本来就不公平。”
杨开泰看着盘子里蘸了番茄酱的薯条，觉得没滋味透了，但他依旧把傅亦刚才碰过的那根薯条拿起来，没有吃，只是看着，问：“那贺丞是怎么逃出来的？”
“一年后被警察救出来了。”
“绑架他们的人是——”
傅亦笑着打断他：“别问这么多了，这是他们的私事。”
但凡傅亦对他笑，杨开泰就有春风拂面的感觉，这股春风迅速地吹走他心里的疑虑，在他心里撬开一个小口，呼啦啦全灌了进去，使他浑身发暖，目眩神迷了一阵子。
他草草应了一声明白了，然后低下头咬了一口薯条，酸甜的番茄酱接触舌头的一瞬间，他猛然一怔，像被捉了赃似的下意识抬头看向傅亦。
傅亦似乎早有准备般把头转向一边，看向窗外说：“不要在楚行云面前提起这件事，这是他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