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我们都待在客栈。
虽然在心里替周允琅感到难过，但是我还是打算等他心情平复后，再和杜白一起去一趟周家。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会比一家之主的周建安更清楚。我想到时候劝说周允琅和我们一起，看能不能从周老爷身上得知一些有用的消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直待在一个地方容易胡思乱想，杜白的眉间多了一份挥之不去的思虑，整个人完全不见之前的神采奕奕。
这日，我借着出来采买的由头，拉着杜白在街上闲逛。买了几盒荷花酥，正打算进下一家店时，身后人群突然出现骚动，马蹄疾踏路面的声音响起，原本祥和的气氛被打破，人们纷纷往道路两边躲，唯恐马蹄踩在身上一命呜呼。
骑马的是三个稚嫩的少年，锦衣华服，脸上带着恣肆的笑，把街道当作跑马场赛马。最后面的少年听着同伴的嘲笑，心有不甘，挥鞭重重朝马屁股抽去。马一受惊，前蹄朝天哀哀嘶鸣，下一秒像是发疯一般横冲直撞。
少年却也不害怕，拉紧麻绳超过那两个同伴后，还有心情冲他们做鬼脸。
卖瓜老农的摊位被马蹄一脚掀翻，老农惨叫一声趴在地上就要去捡地上的瓜。少年高声骂了一句，嫌老农挡道，扬起手中的鞭子就要往他身上抽去。
我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如此嚣张，顾不得许多脚尖轻点，几个翻身来到老农身边，拽着老农的一条胳膊将他拉到一边。鞭子挥了个空，鞭尖甩在地上，地砖出现一道白痕。
老农惊魂未定，两腿战战，若不是有我在一旁扶着他，怕是连站都站不稳。
我刚安抚他没几句，身后忽然响起人们的呼声，伴着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我的心中蓦地生出一股不好的感觉，忙转身看去。
十几米外，一个妇人半抱着孩子跪倒在地上嘶声哀嚎，男孩脊骨断裂，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依偎在妇人怀中，身上不住往外冒血，很快染红地面，他的手上紧紧握着一个竹蜻蜓。
杜白挤过去急忙探他的鼻息。
很快，他的手垂在一旁，站起来隔着遥遥人海，冲我轻轻摇了摇头。
一连几天，我的脑海里一直不断响起那日女子的痛哭。
那日发生的事很快传遍大街小巷。
致男孩当场死亡的少年，是当今左丞相江遇水的嫡长孙，从小集万千宠爱一身，做事无法无天，搞得百姓怨声载道。得知少年真实身份后，杜白连夜写了诉状，第二日同我一起寻到妇人家中，耐心告诉她接下来该如何如何。
妇人是个坚毅之人，有了杜白的指点，召集乡亲写下联名状，当日便带着联名状和诉状去击登闻鼓大声喊冤。
到第三天，妇人终于得皇帝接见，伏地叩头百余下，脸上布满鲜血，只求皇帝能严惩凶手。
皇帝当时怒不可遏，一拍案几遣人召左丞相觐见，转头安抚妇人，说一定给她一个满意的结果，让她先回去等消息。
妇人信以为真，回家后左等右等，等了十几天，却只等到一个“左丞相管教无方，罚俸禄三年，其孙鞭十下，禁足半年”的结果。
这还不算完，宣布结果的当夜，妇人家中突然来了一群地痞流氓，随便找了个借口在家中打砸一番，还将护妻的妇人丈夫打了个半死，将家中值钱财物搜刮一通后潜逃出京。
虽然官府立刻将几人列为通缉犯，下了海捕文书。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这些人永远都不会被抓住。
没过几天，妇人想不开，穿着猩红长裙在夜里悬梁自尽。
前来吊唁的人很多，我和杜白也悄悄混了进去。丈夫的腿脚因为遭了毒打，落下残疾，走起路来有些跛。即便如此，他还是强打着精神感谢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从他拘谨的神态不难看出，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老实人。
杜白愈发消沉，总是会望着某处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在那户人家妻、子下葬的那天，我和杜白也跟着送了一程。回到客栈后，杜白轻声道：“我们在京城玩几天，然后就回归一教吧。我还没有去过归一教，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他强装着憧憬的模样，我却一下子听出他话中的失落与不甘。
我不明白，还没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板，杜白居然就想放弃了！我以为他只是一时想不开，怕在走廊上说话被有心之人听到，于是将他拉进屋内关好门窗后，把自己的想法一点点告诉他。
杜白安静听完，苦笑一声摇头：“已经进行不下去了。”
他的眼中有着罕见的迷茫，日光透过窗棂照进他的双眼，却驱不散笼在上面的一层阴翳。
“这几日我打听到了许多消息。大皇子登基后，大肆重用左丞相江遇水一派的人，排除异己独断专行，手段残暴麻木不仁。而我们要调查这件事，背后最大的黑手就是江遇水，甚至是……我怕到时候不仅撼动不了他半分，反而会将许多无辜的人牵扯进去，连我们也会命丧于此。”
他将手背搭在双眼上，疲倦地开口：“其实我心中一直有隐忧，只是不愿意承认，不断告诉自己，大皇子不是那种会被奸人蒙蔽的人。但是总不能一直自欺欺人下去……”
听着他的话，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我只顾一腔热血查找真相，却忘了我们面对的敌人权势滔天，更没有想过一旦失败会有什么后果。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张开双臂环住他的腰，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处，感受着有力的心跳，喃喃自语：“没关系，我们先将现有的证据保存好，总有一天能够报仇雪恨。”
杜白的声音沾了些鼻音：“或许从一开始我就错了。大皇子、二皇子党派之争，我不应该选择明哲保身，如果当时我选择坚定拥趸二皇子，或许现在一切都会不一样，都怪我……”
杜白双臂紧紧勒着我，声音闷闷地传入耳中，我的脖颈处很快湿了一片。
我想说，错不在你身上，当时的你最是厌恶官场拉帮结派的那套，一心只想做好分内之事。而且谁都想不到，大皇子当初所谓盛名之举，不过是为了欺骗天下人，是他做戏做得太好……
可是最终，我也只是轻拍着他的背，像每次他安抚我那般安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