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斯坦因安排卡特执勤，防止野骆驼袭击。但是，黑色的、剧烈风暴般的野骆驼每天晚上照常冲进梦中，甚至在偶尔出现的白日梦中也会遭到搅扰。是自己由于年事渐高而产生的幻觉，还是获取藏经洞文书异常顺利而不能承受生命中之轻？
他没有多余时间浪费到这种毫无结果的思考中，便增加工作强度，以便使身体疲惫到极点而进入深度睡眠。没用。随着队伍在河西走廊的深入，野骆驼不但在梦境中横冲直撞，而且，目光所及，雪山，长城，雅丹，烽火台，红柳包，古城，等等，都化成它凶恶的身影，蠢蠢欲动。斯坦因似乎听见低沉的、深谷洪流般的冲刷声在她喉咙中涌动。内心真正期待的娇娇却始终不出现。
难道自己真的生病了？
他拿出《医疗手册》查询，没有这种症状。
经过嘉峪关，到达肃州。官员们看出他的憔悴状况，请来中医，经过诊断，一切正常。
英国驻北京公使馆转来的经费已到衙门，在官方帮助下，斯坦因顺利雇佣到30名民工，沿额济纳河北进，考察匈奴人的故地及传说中的黑水故城。马可?波罗将黑水城称为“集乃城”，他造访过这座14世纪才彻底废弃的古代城市，并且纪录了当年的繁华富丽。俄国旅行家科兹洛夫于6年前重金收买蒙古王爷，成功找到沙漠包围中的古城，考察很多西夏遗址，获取甚丰。此前，他曾经跟随普尔热瓦尔斯基到过阿不旦、敦煌、西藏、青海等地，都默默无闻，而黑城使他一举成名。
考察队不断经过蒙古人牧场。高远的蓝天，悠闲的炊烟，飘扬的歌声，一切仿佛还停留在久远历史里。困扰斯坦因多日的黑骆驼忽然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浓浓乡情。两千多年前，匈奴祖先也曾经沉醉于这种宁静而又安祥的慢节奏生活，后来，他们跨上战马，进行无休止的征战与迁移，直到最终消失在岁月长河中……队伍抵达额济纳河终点湖泊居延海。骆驼客在湖北草滩放牧，多余的行李、考察所得文书及其它多余物品也存放那里。斯坦因、皮格、李师爷等人前往黑城。很多民工曾经受雇于科兹洛夫，所以，没费多少周折就看见了高耸在戈壁荒原中的城墙。两条干涸河道与众多隆起的红柳包环绕着城市，雄伟壮观，仿佛被驯服的野骆驼爬在地上喘息。
斯坦因心有所动：多日来出现在梦中的意象会不会是黑城象征？也许，这里将有与敦煌藏经洞可以媲美的收获？他心潮澎湃，命令卡特率领民工挖掘。当天，就出土了西夏文文书。斯坦因欣喜若狂：藏经洞文书虽然涉及面极广，但由于封闭的时间在西夏势力侵入之前，没有反映那段历史的文书，而黑城却补了这方面的缺漏！
以后几天，更多的西夏文和藏文、汉文、回鹘文手稿及印刷文书陆续出土。还发现了一个装满手稿和配图西夏文文书的精美盒子。斯坦因试图解读这些“天书”，耗费两个晚上，一无所获，便请李师爷根据图画内容破解西夏文，因为这种文字是在汉文基础上创造的。李师爷粗暴地拒绝了。
“大夏没有上过一天‘私塾’，可是，他学会了已经死亡的佉卢文，”斯坦因恼怒地说，“而你，毕竟受过正统教育吧？”
李师爷态度恶劣，傲慢：“就算大夏会说更多已经死去的语言，他还是下贱的骆驼客。而我是有身份、有教养的绅士，你不能把我同他放在一起比较。”
斯坦因怒视着他：你才是真正下贱的家伙！
由于情绪波动，夜里，他又梦见了庞大而狂躁的黑色野骆驼。
炎热夏季骤然来临。虽然骆驼忙忙碌碌，从十里外地运送来淡水，民工们不停地大碗大碗喝茶，还是不能抵御沙漠酷热的折磨。挖掘越来越困难，有些人因为劳累过度而得病。继续工作下去没有什么意义。斯坦因决定让八荒带领大队人马和沉重的文书木箱，在额济纳河上游一个叫毛腊滩的地方等候，他与皮格等人前往甘州山地测量后汇合。
测量队经过甘州，沿着绿色峡谷找到河流源头处。这里海拔很高，但还是有一个古老的、以放牧为主的山村。斯坦因进行人种考察时惊异地发现，他们的方言与佉卢文发音很接近，而且，村子的名字的佉卢文涵义正是“黑色野骆驼”。村里人对历史却一片茫然。
斯坦因推测他们是匈奴人击垮后迁进祁连山的小月氏人后裔。
高山上，雨水连绵不断。不下雨时，大雾笼罩。
斯坦因一路步行，遇到涨水的小溪流时，才骑上马。这匹马驮着他从克什米尔穿越雪山、冰峰、沙漠、荒原，一直都很平稳。可是，经过山岭时，一群母马的到来使它冲动，奋力一跃，斯坦因来不及作出反应，就被重重摔到地上。皮格和另一位测量员迅速将他扶起。好在地面潮湿，并且有花草铺垫，身体并无大碍。
斯坦因自嘲地笑笑，“反正我已经立了遗嘱，如果发生意外，不要麻烦别人，把我就地葬到这个名叫‘黑色野骆驼’的高山地带。”
卡特忽然流泪了，“老爷，您不能在这么纯净的地方说不吉利的话，千万不能！”
“没事的，我已经53岁了。在中国，早过了当爷爷的年纪，呵呵。”
离开母马群很远，斯坦因才再次骑上马。
快到中午，天空阴云密闭，电闪雷鸣，下起倾盆大雨。卡特小心翼翼牵着马向西边前进。雨点像利箭般飞逝，射击。潇潇雨声把山林、人马、声音溶合到一起，密不透风。斯坦因觉得心里堵得慌。娇娇的吟唱即便飘来，也会被淹没。只有鸣沙山的轰响和和田铜钟的鸣响才具有强大穿透力，可是，它们都被狂泻的玉帘遮住。玉帘形成高大的鸣沙山或沉重的和田铜钟，斯坦因被封裹其中，要窒息，要窒息，窒息！他像大英雄夸父一样奔跑，窒息比他更快。他仿照大英雄盘古的姿态开天辟地，窒息比九层天更牢固。又摹仿大英雄共工怒触窒息，窒息比不周山更坚硬。既然蒋孝琬提供的这些神话英雄行为在中国本土地都无能为力，那么，就把自己变成强大的蒸汽机，炮弹，钻杆，强行突破！蒸汽积聚，火药积聚，力量积聚。雨声被压垮压缩压服。蒸汽机启动了，裸奔了，呼啸了，像一枚黑色炮弹，从欧洲大陆发射。炮弹没有腿，也没有翅膀，裸飞，速度极快，超越天使，超越上帝，穿透和田铜钟，穿透敦煌鸣沙山，继续向东，沿着小月氏逃跑的路线，射向祁连山中的银白色玉帘。
斯坦因忽然想起，今天是7月28日，此时此刻，布勒、霍恩雷实施的行为艺术《1914年7月28日蒸汽机炸锅》是不是已经正式开始创作？自己应该选择什么地方与两位勇敢的恩师汇合，敦煌？楼兰？吐鲁番？喀什？巴黎？
娇娇抒情性的吟唱从天空、大地、心灵同时响起——娇娇的形象一千年前就定格在莫高窟藏经洞壁画中，为了纪念她，将汇合点选择在藏经洞。
忽然，前方爆发明亮刺目的球形闪电。接着，地动山摇，传来惊心动魄的响声。山地马惊得一跳，几乎将斯坦因掀翻。炮弹同雨帘相撞了吗？不像。斯坦因觉得这种声音很遥远，但又很熟悉——这不是炸锅的声音吗？对！是炸锅了。斯坦因对这种声音刻骨铭心，当年，他的耳朵刚刚离开母亲，炸锅声就粗暴地进行抗议，他惊慌失措，想缩紧脑袋，返回单调、荒凉却安祥的子宫，母亲被迫在担忧、恐惧、痛苦和希望中延长分娩时间。后来，斯坦因得知那次炸锅是因为新式蒸汽机试验失败，当场炸死20人。于是，他惧怕蒸汽机，躲避蒸汽机，远离蒸汽机。虽说从十七世纪开始，欧洲的婴儿、母亲、父亲、奶牛、小狗、草坪、泥土、空气都逐渐习惯无冕之王“蒸汽机”的吼叫，但是，到十八、十九世纪，这种人造动物的吼声越来越动听、越来越性感，尤其是发明家瓦特绞尽脑汁将蒸汽机从耕牛般的低音提高到铜喇叭般嘹亮的高音后，人们的神经和耳朵对其产生严重依赖，智障、阳萎、性冷淡等疑难杂症患者奇迹般地不治而愈。斯坦因家族的人很健康，虽然住处与瓦特投资兴建的蒸汽机制造厂直线距离只有区区100公里，每台新生蒸汽机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及无数次吼叫都不会错过，但是，“近水楼台不得月”，他们不需要治疗，相反，厌恶蒸汽机吼叫。像斯坦因、斯坦因父亲、斯坦因爷爷那样不合潮流的人极为罕见。也许，斯坦因父亲和爷爷的听力都被蒸汽机开辟形成，也许，他们也曾经吓得想缩回子宫，如果可能，一直缩回到汉朝军队“据两关、列四郡”前的敦煌草原时代。可是，因为虚荣或者代沟，父亲（同时代表爷爷的观点）将这种恐惧症归结于“基因深处对敦煌草原马蹄声根深蒂固的记忆”。
这种解释不能安抚斯坦因焦灼不安的心灵，他只能选择裸奔。他发誓要跑出蒸汽机吼叫所能传播、统治的范围。但是，欧洲到处竖立着黑色烟柱及与之俱来的吼叫声。欧洲本身就是一台巨大的蒸汽机。于是，斯坦因跑到印度。蒸汽机吼叫声从海洋传来。他只好躲藏到克什米尔山区、帕米尔高原和塔克拉玛干沙漠。
吼叫声还是冲破重重阻挠，传来了！
看来，吼叫声已经进入基因。好在自己没有孩子，否则，将传给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