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因踏上梦寐以求的米兰土地，眼前情景令他大吃一惊：古代渠道重新被利用，耕种的痕迹十分明显；田地边，土坯房子整齐排列，有些对古代遗址直接加以利用，有些仿照其样式修建。炊烟从土屋后冉冉升起，鸡羊悠然自得，恬静如同优美的中国田园画。
这是新形成的村落，还是土匪据点？
是谁在不到短短十年时间创作了这幅大地艺术杰作？
“真奇怪，六年前我和杜笛经过时，还没有一户人家，”卡特对此景象迷惑不解，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难道，又是幻景？”
突然，一个魁梧的男人向驼队走来。接着，土坯房子大门纷纷打开，男女老少鱼贯而出，跟在他后面。杜笛失声叫喊：“五蕴？是五蕴！虽然他长成野人模样，我还是能认出来！”
五蕴一楞，快步跑过来，紧紧拥抱杜笛，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下来。
斯坦因走过去，激动地说：“亲爱的朋友，见到你，我太高兴了！这些年，你藏在哪里？怎么挺过来的？那些文书箱完整无缺吗？”
五蕴不理睬他，却召唤百戏带着孩子过来，“快，叫爷爷！”
杜笛热烈拥抱孩子，喜极而泣。
五蕴转过身，冷冷地望着斯坦因，“你不讲信用！驼队走后，我大多时间坐在烽火台上向东方张望。目光所及，是蓝天、荒滩和烽火台，我最远、最高只能看到这些。我想，当初，沙洲商驼在一柱柱烽火的背景下奔赴敦煌，返回时，也应该再次点燃这些烽火。可是，始终没有烽火，也没有你们的身影。后来，粮断了，迫不得已，迁移。我们打算去敦煌，遇到大风，迷路了，误入一片无边无际的芦苇地，是娇娇把我们引向米兰古城。”
“我为自己的失误感到羞愧、难过，请容许我慢慢解释一切，”斯坦因急切地说，“请你先告诉我，那些珍贵的文书和手稿呢？它们在什么地方？”
五蕴固执地问：“我想知道，娇娇现在怎么样？”
“难道你真的没听说，当年，在敦煌，她被狼吃了——快说！文书在哪里？”
五蕴呆呆地望着斯坦因，喃喃说，“我把驼唇玉币给她，还是没能保护好那个善良的女人……那年，你们走后，我一直努力倾听，试图寻找骆驼的蹄印声，可是，什么都没有。后来，终于找到了，就跑着去迎接。可是，看不到驼队；跑出很远，还是看不见考察队的影子，但是，很奇怪，骆驼的蹄印声却越来越大！”
斯坦因冷笑道，“骆驼蹄印会有声音吗？说说看，是什么样的声音？”
“……开始，像沉重而响亮的和田钟声，紧接着，就像敦煌鸣沙山那样巨大而强烈的轰鸣，然后，三弦琴声、弹唱声、马蹄声、骆驼撒尿声、山洪爆发声、风暴扯旗声、蒸汽机加大马力声、枪械磨擦声、子弹呼啸声……让我想想，还有很多从来没听到过、叫不出名字的声音，根本无法描绘，”五蕴满脸真诚，看不出在撒谎，“这些声音消失后，五棵胡杨绿洲断粮，而长子‘色’也出生了。我们必须迁移。大人，我真的想去敦煌寻找考察队，可是，到一片辽阔的芦苇地，正要捕鱼，忽然，我又听见了骆驼的蹄印声，不过，这次并不凌乱，而是来自东、西两个方向，让我想想，对了，西边的像沉重而响亮的和田钟声，东边的像敦煌鸣沙山巨大而强烈的轰鸣。我心里踏实了，因为，跟着钟声走，会到和田；跟着轰响走，会到敦煌。就是说，无论怎么走，都不会迷路。但是，奇怪事情又发生了：向东走半天，鸣沙山轰响竟然变成了和田钟声，回头向西走半天，和田钟声又变成了鸣沙山轰响。我就像可怜的大英雄夸父那样在两种声音之间不停地裸奔，如果不是娇娇出现，我会渴死道中。”
“在你编造离奇的故事之前，我可以提供一些大家都知道的信息，”斯坦因朝人群看看，提高声音，“娇娇早就在敦煌长城内侧烽火台下不幸遇难了；即便活着，她也不会分身术，专门分出一个娇娇跑来给你当向导。”
五蕴沉浸在讲述的快乐中，不理睬斯坦因，“当时，我和百戏都看见了，娇娇戴着绿色面纱，哼唱着一种古老深沉的歌调……让我想想，歌调先出现，娇娇却看不见，我们寻找时，竟然忘了鸣沙山轰响与和田钟声，要么，两种声音结合后在天空、雪山、云朵、芦苇杆、芦苇叶、芦花、蚊虫、野鸭、野猪、城墙、烽火台等等各处生成娇娇的意象。但娇娇不说话，她总是背对我们，身影好像一把古老的三弦琴——梦见这种形态，就表明她出事了……”
斯坦因面无表情，冷冷问：“故事讲完了？”
“是的，结束了，娇娇用歌声把我们带到米兰后，就永远消失了，再也没梦到过……”
“什么乌七八糟的故事！我对你所陈述的和田钟声、鸣沙山轰响、芦苇地、古老深沉的歌调等等所有元素，都不感兴趣，你也别指望这些莫须有的‘太阳’会让我像夸父那样渴死道中！与你们这些中亚精灵搅和十多年，难道我不吸收一点点你们的‘灵气’？”斯坦因冷静而又坚定，“请你告诉我一件事：考察队让你看守的文书，在哪里？”
“全烧了。”五蕴平静如水，坦然自若。
斯坦因一愣，愤怒地叫喊起来，“为什么？你有什么权利处置文书？你明明在撒谎！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用那些珍贵文书去换元浩的枪枝弹药？我要到官府控告你！”
“我对枪弹没有丝毫兴趣，”五蕴声音略带沙哑，但同样坚定有力，“1907年6月13日，就是头个孩子出生那天，五棵胡杨绿洲耗尽最后一粒粮食。孩子出生前，百戏就开始担心你在考察中遇到劫匪，或者将这个基地遗忘，她建议我把六木箱文书掩埋，返回阿不旦。我说‘即斯坦因把我们忘了，沙洲商驼的人肯定会来。如果他们都不来，我们就到这里守望下去’。百戏说你并不属于沙洲商驼，为什么在无粮时期还要坚守？我说，‘等斯坦因来了，我亲自质问他’。可是，我想，心里不能播种仇恨的种子，就庄严地用以前收藏的五珠钱向四周抛撒，然后，点燃干芦苇，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吹芦笛。五珠钱完了，就用大夏教给我的那些佉卢文诗句，直到所有文字都飞向虚空，只剩下一张张空白纸张。”
斯坦因气愤地说：“你以为，我相信文字会凭白无故地飞掉吗？”
五蕴身后转出一位老年人，“我可以做证，他说的都事实。”
“你是谁？”斯坦因阴沉着脸，严厉地问。
“我曾经是若羌县知县。1906年，我接到潘镇电报，做好一切准备，要款待考察队，可是，沙洲商驼直接去了米兰、楼兰。”老年人彬彬有礼，非常谦和，“你的眼神充满了怀疑和迷惑，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到这，是不是？可以满足你的好奇心：是前年那场革命风暴把我逼迫到了米兰。当时，这里只有五蕴和迦楼罗两户人家，他们接纳我，也收留了为躲避革命而陆续逃来的官府‘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