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述不鹹不淡地翻過一頁書,謝洛生湊近了,小聲說:“別看書了,看我吧,容叔叔。” 容述抬起眼睛看著謝洛生,他臉上沒什麽表情,看得謝洛生頓了頓,輕聲說:“別生氣了,好不好?” 容述慢慢道:“我氣什麽?謝洛生,你這樣為我打算,我有什麽可氣的?” 謝洛生沉默了下來。 容述看著面前的青年,忍了忍,抬手將燈關了,屋子裡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謝洛生睜大眼睛望著容述,可屋子裡太黑了,他看不清容述的神情。容述聲音在黑暗中響起,語氣平靜,道:“我只是心裡惱恨,惱你自作主張,惱李耀澤,惱這場戰爭,更恨我自己。” 容述涼涼地笑了一聲,“竟要你舍了自家的家業來護著我?” 謝洛生心裡發酸,卻也有幾分不高興,他摸黑緊緊抓住容述的手,說:“容述,在我心裡,沒什麽比你更重要。” “你當初說只要你活著,就會護著我,”謝洛生道,“這話也是我想對你說的,我活一日,就會護你一日,不要說只是舍棄一個廠子,就是這條命,我也是舍得的。” “我愛你。”謝洛生輕聲說。 容述沉默了下來,謝洛生道:“容述,我愛你,想護著你的心思,不會比你少一分。我知道你本事大,或許有別的法子,可我見不得你受委屈,一點都見不得。” 容述一顆心都被他那些話砸軟了,心都隱隱做疼,他閉了閉眼,伸手將謝洛生緊緊地擁入懷中,箍著他的腰,恨不得將人嵌入自己的血肉裡。二人胸膛相貼,心跳聲在黑暗裡越發清晰,震得謝洛生心裡酸酸軟軟的,輕輕蹭了蹭容述的臉頰。容述吻他的額頭,眼睛,輕歎道:“我有些後悔了。” 謝洛生:“嗯?” 容述道:“我該再狠狠心,將你送出滬城。” 謝洛生笑了,湊過去親容述的唇角,道:“晚啦,容叔叔。” 長夜寂靜,一場冬雪悄無聲息地落了下來,這是今年滬城冬天的第一場雪。小雪,無根浮萍似的,如飛絮,洋洋灑灑地潛入滬城。 幾記重重的敲門聲打碎了冬夜的靜謐,敲得急,一下連著一下,容林匆匆來看了門,是容家手底下的人,叫容四。 容四臉色發白,急道:“出事了,我要見先生。” 容林眉毛也皺了起來,當即讓開路,二人朝裡走了幾步,就見容述披著衣服站在樓上,看著他們,臉色難看。 容四是他派去暗中守著薛明汝的人。 容四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信上帶血,他小聲道:“先生,薛先生……死了。”第76章 “我們今晚守在薛先生家門口,突然聽到了一聲槍響,”容四垂著頭,手中的信放在了桌上,卻沒有人動。 容四說:“我和老七馬上衝進去,剛進去的時候,就看到薛先生站在窗戶邊……接著,又是一聲槍響……等我們到時,薛先生……薛先生已經死了。” 屋子裡透著死一般的寂靜,容述一言不發,盯著桌上帶血的信封。過了許久,容述才開了口,“沒有別人?” 容四道:“沒有。” “今天薛先生去了醫院,在醫院裡待了三個小時,”容四小心翼翼地說,“他出來時還將薛太太帶出來了,薛先生開著車在貝當路轉了許久,當時天黑了,薛先生有意甩開我們……等我們再找到薛先生的時候,只見薛先生,不見薛太太了。” 容述霍然看向容四,冷冷道:“當時為什麽不報?我讓你跟著鳳卿,有任何情況都來報我,為什麽不報!” 容四顫了顫,膝蓋一沉跪了下去,“薛先生說,他只是送薛太太回宋家去住,不用……” 他再說不下去,容述剛想發怒,手背一暖,謝洛生抓住了他的手,容述閉了閉眼,暴躁的情緒堪堪壓了下去。 容述道:“滾!” 信上的血跡已經幹了,不消多想,一定是薛明汝的血。容述看著那封信,手中如有千鈞,熟悉的“毓青親啟”幾個大字龍鳳鳳舞,是薛明汝的筆跡。 這封信,是薛明汝留給他的。 容述手指攥成拳,克制地坐了半晌,才伸手將那封信拿在了手中。牛皮信封,封了漆,容述打開抽出那兩張薄薄的信紙時,呼吸都窒了窒,腦子裡嗡嗡作響,幾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信紙薄,黑色的鋼筆字跡清雋有力,墨水洇透紙背。 容述沉默地展開了信。 毓青: 見字如晤。 當你收到打開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死了,不必悲傷,這是我的命,也是我思前想後,能夠為自己找到的最好的結局。時也命也,非你我之力所能改。 其實這個結局,早在我選擇留在滬城時,就已經預料到了。隻內心猶存僥幸,能活到今日,已算是我偷來的時光了。唯一的遺憾,就是不能陪著舒婉走下去,不能親眼看著我的孩子來到這個世界上了。 此乃我之大恨,念念不忘,臨死心亦不能安。 日本人這些時日一直步步緊逼,在薛家時,薛明志提及舒婉母子時,我就知道,懸在我頭上的利劍終於落下。毓青,如果時光倒退,我不曾和舒婉相遇,我一定會選擇變節。商人重利,我向來惜命,聲名於我,實在微不足道。可如今日本人殺我嶽父,我若降,又有何面目去見舒婉,見我們未出世的孩子?我更不能讓我的孩子,在一出世,就成為漢奸的孩子,背上一生的恥辱。死非我所願,可卑躬屈膝,奴顏媚日,亦非我所願。 也罷,人生之事從來難兩全。 滬城淪陷多日,我之所見山河破碎,滿目瘡痍,舉世皆如熔爐。我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恍惚間,想,這便是我的孩子將要來到的世界嗎? 降生於斯,他當真能幸福嗎?他當真願意來到這樣支離破碎,充斥著戰亂貧窮的國家嗎? 我不敢多想。這麽多年我忝居高位,卻從未認真地看一眼這個國家,看一眼我們生活的這片土地,屍位素餐,庸碌度日。 如今幡然醒悟,為時卻已經晚了。 毓青,前人道今日之中國,無地無時不可以死。一想到舒婉和這個孩子將要獨自面對這個世界的豺狼虎豹,魑魅魍魎,我之心痛如刀絞,實難言喻。 三言兩語,不足以道盡心中千頭萬緒。毓青,你是我生平唯一摯友,我只能將舒婉母子托付給你,企望你多加照顧。至於這個孩子,不論男女,都叫平安吧,不求顯貴聞達,但求平平安安。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毓青,珍重。 鳳卿絕筆 謝洛生在一旁看完了信的內容,眼睛微紅,下意識地望向容述,容述攥著那封信,垂著眼睛,下頜緊繃,仿佛壓抑到了極致一般。 “容叔叔……”謝洛生低聲叫他。 容述捏緊了信紙,啞聲道:“鳳卿是被逼死的……他是被逼無奈,才選擇——我應該早些發現他的處境,我要是思慮再周全一些……” 那幾個字堵在嗓子眼,如何也說不出,容述狠狠一拳砸在桌上,謝洛生心顫了一下,抓住容述的手臂。言語太蒼白無力,他不知如何安慰容述,徒然地抱住容述,不斷地撫著他的後背,低聲說:“容叔叔,這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 容述被滿腔的憤怒無力擊得潰不成軍,他要是多為薛明汝想一分……可旋即,他卻想,便是想了又有什麽用? 他攔不住日本人侵佔滬城,不能改變如今的時局——這也是薛明汝為什麽不同他提及自己的處境,而安靜赴死。愈是明白愈是無法接受,容述胸膛劇烈起伏著,眼睛都泛起了一層紅,他滿腦子都是薛明汝舉槍自戕的模樣,太陽穴都隱隱作痛。 “舒婉……”容述喃喃道,他怔怔地看著手中的信,“還有舒婉——” 謝洛生心中大慟,不敢想要是宋舒婉知道薛明汝的死訊會發生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