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陣叮鈴聲響起,是雕花櫃子裡擺著的電話。 容述看了眼,就越過謝洛生拿起了話筒,隔的不遠,謝洛生隱約聽見是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叫了聲,容哥兒。 親昵又熟稔。 容述臉上沒什麽表情,斜靠著深色櫃子,冷淡地應了聲。 謝洛生想,他應該離開,可腳下卻像生了根,心裡說不清什麽滋味。須臾,容述抬起眼睛,漫不經心的一眼看了過來,正對上謝洛生的目光。 謝洛生猛的想起韓宿說的,整個上海喜歡容述的數都數不清,耳邊似乎又響起台下此起彼伏的叫喊聲,聲聲都是容述,容老板,撕心裂肺,泣血似的,都是癡迷。 容述在台上,穿著戲服,濃墨重彩,女子似的福了身,眼裡卻是不可一世的,居高臨下地俯瞰眾生為他歡呼尖叫。 謝洛生如夢初醒,心頭顫了顫,竟無端泛起了幾分涼意。 後來謝洛生隔了半個月沒有去茶樓聽戲,除了醫院裡忙,還因為那個古怪的夢。謝洛生冷靜地剖析著自己為什麽會無端想起舊事,還夢見容述,是為色相所惑,還是傾倒於容述台上名角兒的風姿。 可無論他如何冷靜,都品不出個理所當然,剖不清,道不明。 謝洛生一向明白自己要什麽,活得清醒又理智,一如他要學醫,十幾歲就敢一人遠赴異國他鄉,數年如一日,從未改過初衷。 謝洛生在盥洗池洗手,細細地搓著修長的手指,隔間是幾個人在閑談,說起近來最大的一樁鬧劇。 上海灘裡有個張姓的少爺,迷容述迷得發了瘋,真將他當成了女人,竟跑去堵他的車,還在茶樓裡大聲嚷嚷,說要容述嫁給他。戲班子裡的人忍無可忍,叫來了巡捕,把人抓進巡捕房關了兩天。 結果,出了巡捕房也不安分,後來還闖進了後台,拿出了槍,癲狂地說容述不嫁給他,自己就要容述和他一起死。 整個戲班子裡的人都嚇壞了,場面越發混亂,冷不丁的,幾聲槍響,響徹了偌大喜悅樓。第8章 “傷口不要碰水,小心著些,痊愈之前忌口,不要吃辛辣刺激性強的食物。” 謝洛生側身坐著,親自給容述換藥,一邊輕聲叮囑。容述敞著半邊胸膛,他肩膀纏了新換的紗布,臉上透著股子病態的白,唇色淺,越發顯得神態淡漠。 管家容林一一記著,忍不住埋怨道:“先生,我早先就同您說,身邊備著幾個保鏢,您偏不要。” “這回得虧那小子的子彈失了準頭,要是——” 容述打斷他:“林叔。” 容林頓了頓,歎了口氣,看向謝洛生,說:“謝少爺,麻煩您了。” 謝洛生道:“您客氣了。” 容述是昨晚上受的傷,晚間場的戲,直接就送了醫院。 謝洛生跟著韓宿去了別的醫院觀摩一場手術,臨到今天才知道,容述剛好就在他們醫院就醫。 第二天容述受傷的消息就登上了各大報紙,鋪天蓋地的,佔據了各大版塊。趕巧那天有個上海時報的記者在場,兵荒馬亂裡拍了幾張照片,當中一張容述整條右臂都淌著血,將貴妃的戲服染紅了,看著十足駭人。 所幸那枚子彈失了準頭,打中的是容述的肩膀。 不多時,容林就離開了,病房裡就剩了容述和謝洛生。 謝洛生扶了扶點滴瓶,公事公辦一般,對容述說:“容先生,有事您可以摁鈴,門外有護士,有其他不方便的,也可以叫我。” 容述看了他一眼,青年人穿著白大褂,身姿挺拔如竹,多了幾分芝蘭玉樹的清俊,還有些不可言說的禁欲乾淨。 容述突然問他:“會有後遺症麽?” 謝洛生道:“只要容先生好好將養,不會有後遺症。” 容述點了點頭,客氣地說了句多謝。他動了動手指,隻覺整條手臂都泛著一陣無力又尖銳的痛。 容述住院了。 謝洛生心裡藏了別的心思,如同霧裡看花一般,自個兒還未捉摸透徹,可人大抵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嗅出了危險,再靠近,就要斟酌一二。 韓宿他們不知謝洛生心中遲疑,隻當他是容述的戲迷,拿他開玩笑,說近水樓台,大可好好欣賞角兒的風采。 謝洛生頂年輕,性子卻沉穩,由得他們玩笑,可閑暇時隨意走幾步,一抬頭,人已經站在了容述的病房外。 謝洛生盯著緊閉的房門看了許久,進退維谷,將將轉身想走,門吱呀一聲開了,容述站在裡頭,看著謝洛生,臉上露出一點詫異。 謝洛生話快過腦子,說,“容先生,我來看看你的傷。” 欲蓋彌彰。 容述目光落在他臉上,略略側過身,道:“進吧。” 謝洛生看著容述的背影,懊惱地抿緊嘴唇,可心裡又莫名地松了口氣,抬腿跟了上去。病房是單獨的病房,容述坐在病床邊,拿左手挽起自己的長發,側著受傷的右邊轉向謝洛生,說:“勞煩謝醫生,幫我拿一下發繩。” 謝洛生循著他的目光看向病床邊,是根款式簡單的深色發繩,手工編織的。他拿著發繩,站在容述身邊,躊躇了片刻,還是伸手挽住了容述的發絲。謝洛生小聲說:“容先生,我來吧。” 容述看了他一眼,放了手,那捧頭髮就落在了謝洛生的掌心。長發柔軟,貼著掌心微微涼涼的,隱約間還能聞著極淡的香味。謝洛生家中只有一個哥哥,從來沒有給人綁過頭髮,乍一握著,竟有點兒無措忐忑。他一緊張,手裡就不自覺地用上幾分力,容述抽了口氣,謝洛生一慌,當即松了聲,“對不起,容先生。” 容述沒惱,隻哼笑了聲,說:“緊張什麽,沒給女朋友綁過頭髮?” “……容先生,”謝洛生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看著他散落在肩頭的長發,伸手小心翼翼地攏起發絲,抓著發繩繞了幾下才將頭髮松松垮垮地綁著。謝洛生看著那綹頭髮,即便是握手術刀,他的手也從未亂過,導師都曾讚許他膽大心細,手穩,如今不過綁個頭髮,卻手忙腳亂的。 所幸容述那張臉生得漂亮。 謝洛生想,無怪這麽多人喜歡他。 撇開他的戲不談,這人光頂著這張臉,就足以讓人趨之若鶩。 喜歡——謝洛生驚得心都跳了跳,對上容述的目光,耳朵都泛起了紅。他定了定神,才俯身查看容述肩膀的槍傷,好在治療及時,又養得仔細,並沒有傷及筋骨。謝洛生利落地幫他換了藥,又綁了繃帶,說:“容先生不用擔心,傷口恢復良好,按時換藥就好了。” 容述說:“謝謝。” 謝洛生是彎著腰的,容述想將衣服拉上,一偏頭,才發現二人挨得近,入目就是謝洛生那截白皙修長的脖頸。謝洛生皮膚白,下頜線條流暢分明,喉結凸起,,透著股子年輕男人的乾淨性感。二人都頓了頓,謝洛生緊張地咽了一下,喉結隨之上下滑動,彷佛勾著人上去捉著撫摸把玩。 容述收回目光,端詳著肩膀的繃帶,說:“謝醫生這頭髮綁得差強人意,傷口包扎得卻很漂亮。” 謝洛生:“……”’ 突然,門外響起了敲門聲,有人叫了聲,“少爺。” 容述:“進。” 謝洛生下意識地退開一步,看著進入病房的婦人,叫道:“青姨。” 青姨已經五十來歲了,慈眉善目,眉梢眼角可見歲月的痕跡,頭髮盤成發髻挽在腦後,溫柔裡又有幾分幹練,見了二人,笑道:“少爺,謝少爺。” 她是容家的傭人,年少時就跟著容述的母親了,是南方逃來上海的自梳女,從小看著容述長大,容述待她頗為親近。 容述說:“您怎麽來了?” 青姨臂彎裡挽著一個食盒,她將食盒放在桌上,道:“要不是我今天看見了報紙,少爺還要瞞著我呢?” 容述不願她擔心,隻讓容林說他近來忙,不回容公館了,沒想到還是讓她曉得了。容述說:“小傷而已,不要緊。” 青姨眉毛皺著,說:“哪個講得不要緊,那可是子彈,”她絮絮叨叨道,“容林也是,怎麽都不給少爺安排一個保鏢,這次是肩膀,下次呢?壞人那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