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述看著那張少年老成的平靜面容上露出的幾分窘迫,扯了扯嘴角,懶洋洋道:“不回避也行。” 容述的戲班子常駐喜悅樓,喜悅樓地段好,自打他在這兒唱戲,茶樓都翻新了一回,這些年下來,喜悅樓和容家班都成了老相識。 一張挨一張堆成的大長桌,桌上擺的都是酒菜熟食,還熬了鍋熱乎乎的羊肉湯,騰騰地冒著熱氣。 容述坐在主座,戲班子裡的人擅察言觀色,雖然不知道謝洛生什麽來頭,可他那一身氣度一看就不是尋常人,都讓他坐在容述旁邊。杯盞交錯間笑笑鬧鬧,你一句我一言,別有一番熱鬧。 容述對謝洛生說不用拘束,小姑娘抱著碗,含糊不清地插嘴道,“對,謝少爺不用客氣,忙了一宿,我們都餓壞了。” 另一個人說:“你忙什麽,就在旁邊扒著簾子聽班主唱戲,什麽也沒乾。” 小姑娘不服氣,道:“我給班主拿行頭,端茶送水,怎麽就沒乾活了。” 幾人說著就鬧了起來,謝洛生不自覺放松了下來,他又看了眼容述,容述面前有人給他盛了碗湯,他只看著,不摻和不阻攔,自然也沒人敢上來鬧容述。 謝洛生就不一樣了,他年輕,幾杯熱湯下肚,戲班子的人架不住好奇心,都將目光轉向了他。 當他們得知謝洛生是留過洋的醫學生,都哇了一聲,紛紛叫謝洛生謝醫生,語氣欽佩又羨慕。 謝洛生是受的是平等教育,性子清冷,不習慣他們那樣的眼神,有些招架不住,道:“還在學習,算不得正式醫生。” 小姑娘春迎拿下巴枕著手臂,說:“遲早的嘛。” 她神態嬌憨又天真,道:“謝醫生,國外的月亮圓不圓,亮不亮,也會下這樣大的雨嗎?” 謝洛生很有耐心,說:“國外的月亮和國內的一樣。” 春迎噢了聲,挨得更近了,問:“國外有京戲嗎?” “有沒有像我們班主這樣的角兒?” 謝洛生抬起頭,看了眼容述,慢吞吞地說:“國外沒有京劇。” 容述正靠在椅背上,漫不經心地看著他們。 春迎驚奇地說:“他們不聽戲的呀,那聽什麽?”頓了頓,又道:“連戲都沒得聽,也沒有班主這樣兒的角兒,好可憐。” 語氣裡甚至有幾分憐憫。 謝洛生莞爾,正想開口,只聽容述不鹹不淡地道,“話都叫你說完了。” “真想知道,明天送你去學堂讀書。” 春迎睜大眼睛,可憐巴巴地叫了聲班主,她噘著嘴,說,“我就想跟著班主唱戲。” “戲也沒見你正兒八經地學,”容述說:“不要鬧了,時間不早,吃完了就都回去休息。” 他看著謝洛生,眼神有幾分詢問。 謝洛生當即站了起來。 戲班子裡的人招呼謝洛生,說:“謝醫生,常來啊。” 謝洛生說:“好。” 雨小了,二人上了車,新修的柏油馬路上已經沒什麽人,偌大的電影海報被雨水打濕了,貼著牆,將掉不掉。 車開出去了一會兒,謝洛生才反應過來,這不是回公館的路。 容述說:“時間太晚了,去我那兒將就一宿吧。” 謝洛生猶豫了一下,輕聲說:“太打擾容先生了。” 容述閉著眼睛養神,淡淡道:“不礙事。” 謝洛生知道,他們去的是容述常住的公寓,一時間,心裡有些微妙,可旋即,又想,大抵是容述懶得這麽晚回容公館,不過是讓他暫住一宿,沒別的意思。 容述的這間公寓比之堂皇奢華的容公館,多了許多生活氣息。牆上掛了幅相片,是個風姿綽約的婦人,看面貌,是容述的母親。 大抵是還沒讓傭人收拾,屋子裡亂,能窺見幾分容述的生活痕跡。 容述從容地將丟在沙發上的衣服隨手一團,就丟在了一旁的竹衣簍裡,又回了房間,從自己的女士睡袍裡翻出了一件男款,拿給謝洛生,道:“沒新的了。” 謝洛生抱著光滑的真絲睡袍,乾巴巴地說:“沒關系。” 容述點了點頭,揚了揚下巴,道:“浴室在那兒,這裡是客房,你自便。” 容述想起什麽,又說:“公寓裡有點兒亂,明天會有傭人來收拾。” 謝洛生怔了半晌,後知後覺地說了句“好的,謝謝”,臨到浴室門口,謝洛生猛的反應過來,他想,紅遍上海灘的名角兒容老板,穿上旗袍風情萬種的容先生,離了傭人管家,估摸著,這人能將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團糟。 這麽一看,倒有幾分名門望族出身的嬌生慣養的勁兒了。 琢磨著,謝洛生竟然覺得容述——有點可愛。第7章 雨已經停了,公寓裡安靜,偶爾幾記車從馬路上過的聲音也遠遠的,若隱若現。 熱水從噴頭裡出來,淋在臉上,謝洛生閉了閉眼睛,溫熱的水滑過皮肉,驅走了寒意,也消散了疲憊。 謝洛生洗完了澡,捏著容述的睡袍,上好的緞子,光滑柔軟,睡袍是很私密的東西,滑過軀體貼著皮肉時,竟讓謝洛生有些沒來由的臉熱。他們身量相當,穿著竟也算合身,謝洛生還聞到了衣服上一股淡淡的香。 他強迫自己收起發散的心神,搓了搓自己的臉頰,時間已經晚了,謝洛生將自己埋入柔軟的被褥裡。 不知怎的,謝洛生恍恍惚惚地夢見他在留學時的光景,他那時交了個女朋友。女孩兒也是華人,她先追求的謝洛生。 他們在一起兩個月。 女孩兒的面容謝洛生已經記不大清了,夢裡也籠著層霧,二人在校園的小徑走著。 她說:“洛生,我們算了吧。” 女孩兒止住腳步,謝洛生愣了愣,垂下眼睛看著女孩兒,過了許久,女孩兒語氣悵然,輕聲說:“我們在一起,我都感覺不到你愛我。” 謝洛生性子淡,又忙於學術研究,上課,他們偶爾在一起牽著手吃個飯,走一走,親吻都屈指可數,寡淡如白開水。 謝洛生在女孩兒面前平靜如一汪深潭,女孩兒察覺不到謝洛生一星半點的愛意,這樣一個人,不若及時止損。 他們和平分手。 謝洛生有些茫然,沒有解釋,只是冷靜又理智地想,其實他對女孩兒是有好感的,不然也不會在一起。歸根結底,他們要的不一樣,女孩兒要書裡浪漫洶湧的愛情,謝洛生自覺他沒有,也給不了。 謝洛生再抬起眼,霧散了,面前的女孩兒換了人,個子高挑,一張妖冶漂亮的面孔,夾著點燃的煙,指甲嫣紅,煙霧繚繞裡對他一笑。 是容述。 謝洛生一下子就驚醒了,他睜大眼睛,天已經大亮了,光線自窗簾縫裡漏出來,隱約能見是個好天氣。 謝洛生回想著夢境,仍然覺得不可置信,還有點兒驚慌,容述是個男人,再漂亮,穿著旗袍,唱著旦角兒,也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 謝洛生此前十余載,從來沒想過,他會夢見一個男人,還是一個那樣古怪的夢。 這個人還是容述。 謝洛生起來時,容述也將起,二人打了個照面。 容述身上穿的是女士睡袍,腰帶隨意系著,露出白皙漂亮的胸膛,長發蜷曲,還帶了幾分睡意,有種雌雄倒錯的慵懶。 容述看著清瘦,身體倒是實打實的男人軀體,線條流暢分明,恰到好處。 容述看見謝洛生,愣了愣,半晌才想起自己這公寓裡還有一個人。 四目相對,謝洛生乾巴巴地說:“容先生,早。” 容述隨口嗯了聲,他抓了抓頭髮,說:“去醫院?” 謝洛生說:“今天休息,不用去醫院。” 容述不鹹不淡,“哦。” 二人無話,謝洛生又說:“昨晚上謝謝容先生,不然怕是要淋成落湯雞了。” 容述道:“舉手之勞。” 容述絲毫不在意謝洛生,可謝洛生卻總想起夜裡那個不能說的夢,如今夢中人就敞著睡袍站在他面前,謝洛生鼻尖都似聞到了淡淡的煙草味,搔得心尖兒都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