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述沉吟片刻,說:“滬城不是久留之地,鳳卿,舒婉的產期將近了吧?” 薛明汝笑了笑,“嗯,快了。” “等舒婉生下孩子,你們便一起離開滬城吧。”容述說,“我來安排。” 薛明汝道:“好。” 不多時,二人掛了電話,薛明汝臉上的笑意頓時就消失了。他盯著電話看了半晌,想起薛明志,抬手狠狠一拳擊在牆上。 薛明汝沒想到,薛明志竟然敢將薛家的百年聲名不顧,與虎謀皮,去做日本人的走狗。他一得知消息,就回了薛家,薛明志也在。 薛明志罕見地露出一副大哥的做派,同薛明汝親近,話裡話外,都是勸他去接受日本人的聘任。 薛明汝冷笑一聲,道:“你做夢!薛明志,要做漢奸你去做,我看你死了之後有什麽臉面去見列祖列宗!” 薛明志有些惱怒,“你清高,你薛明汝最清高!你他媽睜開眼看看,現在滬城是誰說了算!咱們就是個小小的商人,我不聽日本人的,對上日本人的槍炮,我們誰活得了?到時候薛家就真完了!” 薛明汝漠然道:“從你去做日本人的狗開始,薛家就已經完了。” 薛明志冷冷一笑,“行啊,那你說,我們要怎麽辦?” “當初你們多威風,信誓旦旦,說什麽共進退共存亡,還不是灰溜溜地跑了!”薛明志面色陰沉,“南市變成了什麽樣子你不知道嗎?抱著你的清高,你的忠誠,我們就能活了?” 薛明汝抿緊嘴唇,盯著薛明志一言不發。 二人誰都不肯相讓,薛明志語氣緩了緩,道:“老四,你不替我們想,總要給你老婆想想吧?我聽說你老婆要生了,她倆怎麽辦?啊?” “你以前就在軍政部,現在就是換了個政府,你該幹什麽還幹什麽。日本人說了,只要你去,市長的位置都能給你留著,到時候你既可以護著你的老婆孩子,又有榮華富貴,一舉兩得。” “在這個世道,骨氣,忠誠,一文不值。” 薛明志看著薛明汝,說:“中國不成了。” 薛明汝胸口起伏,他狠狠地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面色已經變得一片冰冷,冷聲道:“薛明志,今天我就把話放這兒,我薛明汝從今天起,和你薛家恩斷義絕,再沒有任何關系。” “我是生是死,你們是榮華富貴還是遺臭萬年,都和我無關。” 薛明汝恍若覺不出痛,手指緊緊攥著,他抬頭看向窗外,天還未黑,卻已經是烏雲罩頂,不見光亮。 今年冬天的雨格外多,好像是要用這淅淅瀝瀝的雨水,把戰爭殺戮,血腥罪惡都衝刷乾淨,好以此粉飾太平。 遠遠的,天際幾隻鳥掠過,停在亂糟糟的電線上,踮著,茫然地張望。 薛明汝晃了晃神,一場雨就劈裡啪啦地打了下來,下得急,下得猛,雨水冰冷,那幾隻鳥被淋得猝不及防,撲棱著翅膀,盤旋著,好像在尋找立足之處。第74章 臨近黃昏,謝洛生路過住院部,透過玻璃窗,他看見薛明汝正在給宋舒婉揉腿。宋將軍殉國對宋舒婉打擊頗大,即便是出了急診室,情況也不容樂觀,若非薛明汝一直在身邊陪著,只怕宋舒婉已經沒了。她瘦了許多,下頜尖,越發顯得孕肚大,二人正說著話,薛明汝側著頭,嘴角帶笑,他似乎是說了什麽,宋舒婉也垂下眼睛笑了笑。 薛明汝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將臉貼了上去,眉宇之間都是眷戀。宋舒婉輕輕撫摸著他的頭髮,輕輕按揉著丈夫的太陽穴,再不見謝洛生初見她時的嬌縱明媚,頗有幾分相依為命的意味。 謝洛生安安靜靜地看了片刻就走了,外頭下著雨,冬雨綿密,透著股子寒意。他一眼就看到了容家的車,走過去時,果然在後車座看見了閉目養神的容述。 他上了車,手已經被容述捉了過去,他在車裡坐了許久,手是暖的,搓著謝洛生的掌心,道:“怎麽冷成這樣?” 謝洛生笑道:“剛剛和一個病人家屬在醫院門口聊了幾句,吹了會兒。” 他屈指勾了勾容述的掌心,說:“容先生不用特意來接我的。” 自滬城淪陷,謝洛生回到醫院工作,容述有時間總會來接他下班。 容述頭也沒抬,淡淡道:“現在也沒什麽事,接你下班,我安心些。” 謝洛生看著容述,心頭微暖,自然知道容述哪裡會沒什麽事,只不過是不放心他。謝洛生說:“剛剛在醫院裡看見薛先生了。” 容述道:“舒婉怎麽樣?” 謝洛生說:“陳醫生說,預估產期還有一個星期。” 容述嗯了聲,謝洛生忍不住輕聲歎道:“這些時日,薛先生和薛太太都不容易。” 滬城淪陷之前,許多政府要員都已經離開了滬城,卻不是所有人都走了,現在日軍要在滬城建立傀儡政府,這些留下的舊部都成了日本人的首要目標,尤其是薛明汝曾是軍政部高官。這期間有人變節投了日,有人負隅頑抗,家門都遭了血洗,令人側目。 謝洛生皺著眉,小聲說:“要是日本人逼迫薛先生可怎麽辦?” 容述按了按他的眉心,道:“我和鳳卿談過,只能等舒婉生下孩子再做打算。” “他們現在在租界,日本人還不敢輕易在租界內動武力,我也吩咐了人在暗中守著,要是真交了火,先保證他們的安全。” 謝洛生抓著他的手,輕輕歎了一聲,容述扣著他的手指,道:“怎麽一直在歎氣?” 謝洛生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二人安安靜靜的,不多時,到了容公館,下車時,容林打著傘迎了上來,說:“先生,李家又遞了帖子。” 容述腳步頓了頓,說:“不用理會。” 容林應了聲,容述漠然道:“要是他們還糾纏不休,就和他們說,容家退出滬城商會。” 這些時日李耀澤借著日本人的勢,在滬城行事頗為霸道,竟想要重整滬城商會。商會退的退,留的留,早已不再是當年的滬城商會了。謝洛生看了容述一眼,心想,李耀澤只怕不會善罷甘休。 果不其然,這一天,李耀澤登門了。 正逢著謝洛生在家,容林將人攔在外頭,道:“李先生,我家先生身體不適,今日不見客,請回吧。” 李耀澤皮笑肉不笑,道:“身體不適?論資排輩容述怎麽也得叫我一身叔,侄子身體不舒服,我這個做叔叔的,總要關心關心。” “那就不勞李先生了,”一道沉靜的聲音傳了過來,李耀澤抬頭看去,就見謝洛生站在門口,青年身姿筆挺,說,“我已經替容先生看過了,他吃了藥,休息了。” 李耀澤面容微沉,盯著謝洛生,道:“謝洛生。” 謝洛生笑了笑,說:“李先生好記性,竟記得我這麽個小人物。” 李耀澤咂摸著“小人物”三個字,嗤笑道:“既然知道自己是小人物,就不要多管閑事。” 謝洛生說:“容先生是我叔叔,怎麽算得上閑事?” 李耀澤冷笑了一聲,道:“謝洛生,你以為今天的容家還能護得了你謝家那個小小的廠子?現在滬城已經改朝換代了,別不自量力,否則,謝遠行連給你收屍都收不了。” 謝洛生面色不變,淡淡地笑道:“那就不用李先生關心了。” “不過有這麽一句話,叫風水輪流轉,想必李先生應該是聽過。” 李耀澤沒有說話。 謝洛生說:“李先生腳下踩的是中國土地,姓的是中國人的姓氏,日本人能侵佔滬城一時,卻侵佔不了一世。這片土地,終究是中國人的。李先生今日乘的是日本人的東風,就不知這風能刮幾時,又能送李先生到何處?” 謝洛生看著李耀澤,笑了一下,道:“容家現在家業盡毀,容叔叔已經無心滬城商界之爭。行事留一線,他日好相見,李先生,你說是不是?” 李耀澤陰晴不定地盯著謝洛生看了半晌,冷笑一聲,說:“你威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