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你叫什么?你从哪里来?你爹娘是谁?”他一手揪着我的衣襟,一手掐着我的脸颊,目眦欲裂。我从齿缝间挤出沙哑的声音,“我早已说过,我叫‘阿眸’,五岁那年……父母就过世了,变成孤儿……我不知爹娘叫什么,是什么人……”他的手越发用力,我的脸颊和嘴疼得快裂了,“再不说实话,朕让你生不如死!”“我已说了实话……你不信,我无话可说……”我低弱道。“不要以为朕没有法子让你说实话,朕告诉你,朕有的是法子,只是朕念在你是女儿身,才没有对你用刑。”他恶狠狠道,“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我所知道的……都说了……”我喘着气道,四肢软得没有一丁点力气,若非他揪着我的衣襟,我早已摔倒。“啪——啪——啪——”他掴我的脸,用尽了全力,一下又一下,从左至右,仿佛我是一块破布,任凭虐打。顿时,巨大的疼痛铺天盖地地袭来,淹没了我。腥甜的血充塞在口中,缓缓溢出;肿胀不堪的脸再次痛起来,又渐渐地麻木了。十七年来,从未遭受过这样的侮辱与虐打,更从未想过,会有这一日、这样的遭遇。为什么?打我的男子年约三十,穿着金国帝王的袍服,那些伺候的下人尊称他为“陛下”。三个月了,他囚禁我在这间昏暗的宫室已经三个月。他总是问我那几个相似的问题,我总是那样回答他,他不信,就丧心病狂地折磨我。最开始,他不给我膳食吃、不给我水喝,让我饿了四日四夜,逼我说爹娘是谁。接着,他命宫人打我,不是打耳光,就是打身上……无穷无尽地虐打,无穷无尽的折磨,不知何时是尽头。这张脸肿痛得不成样子,身上也处处瘀伤,我已经麻木了。就这样,我熬了三个月,感觉死了好几次。虽然死不掉,却也病怏怏、昏沉沉的。这几日,他失去耐心了,亲自动手打我,脸颊一直肿着、痛着。想不通,这个恶魔般的金国皇帝为什么非要知道爹娘的名讳。就算我死在金国上京,死在他手里,就算再也见不到爹和哥哥,我也不会供出爹娘。哥哥,我错了,我不该那么任性,不顾你的阻拦和劝导私自跑出来玩。不知打了多少下,金国皇帝终于住手,放开我,我就像一只被撕烂的纸鸢跌在地上,吐出大口的血。“朕警告你,朕已经没有耐心,再不说实话,朕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他瞪着我,目光阴鸷,语声饱含腾腾的杀气。“陛下,迪古乃大人求见。”一个宫人躬身进来禀报。“传!”金国皇帝完颜掸的声音忽然带了欢喜。我坐在床榻前冰冷的地砖上,费力地喘着,以袖口抹了一下嘴角的血。也许,被囚禁、被折磨三个月的我,就连半条命也没有。有人踏步进来,这人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很沉稳。我稍稍抬头,看见来人所穿深紫长袍的下摆无纹无绣,一片干净。这人是金国宗室子弟吗?然而,他的袍服并不金贵,想必这个迪古乃在朝中没有实权。“臣参见陛下。”迪古乃进来,在门扇前三步止步,嗓音沉朗。“来得正好。”完颜掸余怒未消,粗声粗气道,“你可有让人招供的法子?”“陛下想让什么人招供?”迪古乃温和地问道,语声毕恭毕敬。“她!”完颜掸气哼哼地说道,“抬起头!”后面一句是对我说的,我慢慢抬头,迎向迪古乃审视的目光。迪古乃与我隔着完颜掸,殿中昏暗,我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觉得此人身格魁伟、面容不像宋人那般俊逸、细致。他高高在上,俯视着我,虽然他的面目隐在一片昏暗中,我仍然觉得他有别于完颜掸,不是那种丧心病狂之人。完颜掸不耐烦地问道:“迪古乃,朕要她招供,可有法子?”迪古乃不再看我,云淡风轻地问道:“陛下,此女子是否宁死不屈?”完颜掸点点头,迪古乃平静地回道:“用膳时辰已至,陛下先传膳吧。”吩咐宫人好好看着我,这对君臣就离开了这间终日昏暗的宫室。迪古乃会想出什么法子折磨我、逼我招供?三个月前,我来到金国都城上京玩,想领略一下北国风光,想不到,才玩了两日就被人打晕,醒来时就在这间可怕的暗殿,紧接而来的是完颜掸的逼问与囚虐。我不知道完颜掸为什么问爹和娘,但是,死也不能说出与爹娘相关的任何事。倘若爹与哥哥因我而遭罪,我就是不可饶恕的罪人。爹和哥哥不知道我被金国皇帝囚禁了,不会来救我,也许,若我不招供,这辈子都不可能逃离这里吧。北国的冬寒来得早,才十月就寒风呼啸,殿中冷得如冰窖。平生第一次来北国,受不住这寒冷、干燥的冬季,那个可怕的金国皇帝又没有让人送来御寒的袍服,我只能整日缩在单薄的被子里,瑟瑟发抖,想起那春和日丽的江南、四季如春的小岛,想起哥哥的呵护与疼惜,想起爹的怜爱与慈祥,泪水从眼角滑下。我必须设法逃离,否则,不出几日,我就会死在这里。次日午时,宫人送来吃食。那冰冷、生硬的面饼进入咽喉、落到腹中,就连手足也变冷了。勉强咬了几口,我正要躲入被窝,两个男侍堂而皇之地闯进来,拽着我离开宫室。我任由他们拽着,也许,迪古乃为完颜掸想到了逼我招供的好法子。寒气砭骨,冷得手足与心紧缩起来。来到一处宫苑,天色阴霾,寒风将整个苑子吹得分外灰暗、凄迷。我微微眯眼,望见殿廊下坐在金座上的男子正是金国皇帝,完颜掸。他身侧站着的是迪古乃,另一侧是宫人。完颜掸外披墨色轻裘,头戴金冠,华贵雍容,睥睨一切。迪古乃仍然穿着昨日的深紫袍服,朴素的着装掩不住他出众的仪表。他的容貌与完颜掸一样,有着金国盛年男子的粗犷与豪迈,却有与众不同的俊色与英气。我终于看清了他的面目,剑眉英挺,黑眸深邃,鼻梁高直,薄唇如削,脸庞冷硬,七分刚厉,三分俊逸。他的确独特,若是置身人群,一眼就能认出他。迪古乃的容貌,我记住了,今日我所遭受的一切,都是拜他所赐。只是奇怪,他的目光时不时地瞟向我,好像若有所思,又似看好戏。完颜掸手指略动,便有宫人走向苑中那两个蒙着黑布的巨大物件。黑布掀开,是两个巨大的木笼。我骇然,惧意从脚底升起,蔓延开来。两个笼中都有一个穿着死囚白衣的脏污男子,陪伴着他们的是可怕的野兽,他们惊恐地向金国皇帝求饶,声泪俱下。“若你从实招来,朕不会为难你;若你不招,他们所遭受的就是你的下场。”完颜掸懒懒开口,阴沉地笑。“还不从实招来!”内侍喝道。我咬唇,低垂着头。抓着我的宫人扳过我的脸,让我看向木笼。一声口哨响起,一个笼中的巨鹰陡然振翅,厉声叫着,啄向那死囚。那死囚拼命地躲、使劲地赶巨鹰,却怎么也挥之不去。那巨鹰饿慌了似的,啄食着他的脸、身,片刻之间,他就伤痕累累,鲜血淋漓,连声惨叫。突然,死囚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原来,他的双目被巨鹰啄了,两行血水流下来,惨状可怖。心神俱震,我惊骇得四肢缩紧。这就是我的下场吗?随着口哨的响起,巨鹰不再啄食死囚。“还不如实招来?”内侍再次问道。“我早已招了,是你们不信。”我嘴硬道,爹,哥哥,我该怎么办?完颜掸挥手,内侍得令,示意宫人开始第二种威吓。另一个木笼,死囚躲在角落,那说不出名的怪兽凶恶地扑过来,狠狠地咬在死囚身上,撕烂了血肉之躯。不多时,那怪兽竟然对那人开膛破肚,从死囚的体内掏出血淋淋的脏腑……五内翻江倒海,我屈身呕着,将刚才吃下去的面饼都吐出来。“你最好如实招了,否则,这二人便是你的下场。”迪古乃不知何时站在我身侧,声音温润。“要杀要剐,悉随尊便。”我恨恨地瞪他。宫人放开我,迪古乃扣住我的脸颊,厉声问道:“你想被巨鹰啄食,还是被猛兽掏出脏腑?”我将口中的秽物吐在他脸上,愤怒道:“随你!”他怒不可揭,擦去脸上的秽物,面目变得狰狞吓人,“陛下仁慈,我可不会仁慈!”我冷嗤一笑,“金贼凶残成性,暴虐无度,果然不假。”“说!为什么你会说金国语?”他怒问,掐得我的牙齿几乎碎裂。“会说金国语很奇怪吗?”“你也会说南朝话?”迪古乃的怒火点燃双目,高声喝问,“是不是?”我别过脸,倔强地不答。突然,完颜掸疾步而来,将我拖到笼子前,扼住我的咽喉,瞪圆双眼,“说!是不是你爹教你女真话?”我背靠着笼子,惧意汇聚在心,从未这样害怕过,“是村里的大婶教我的。”“哪个大婶?何方人氏?”他逼问道,目光如鹰,像要啄了我的双目。“汴京……”我颤声道,惧怕从心底扩散至四肢。“你爹呢?叫什么?现今身在何处?”他的手渐渐用劲,我的脖子快被他捏断了,喘息越来越艰难。“爹死了,早就死了……”“叫什么?”“爹的名讳……我不知,只记得大叔大婶叫爹为阿强……”我胡诌道,难受得喘不过气,手足冰冷,所有的热量都没了。“贱人!”完颜掸声色俱厉,眼中戾色骇人,“朕砍了你手足,挖了你双目,让你生不如死……”爹,假若我说了实话,你会不会怪我?爹……可我不想说,这是我自己任性跑出来玩招惹的,谁也不怪,更不能连累爹和哥哥。恐惧淹没了我,北国的天黑了,倾倒下来。就这么死了吧,咬舌自尽还不行吗?“陛下息怒,她死了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陛下想得知的真相。”迪古乃平和地劝道。“还有什么好法子?”完颜掸侧首问道,眉头紧皱。“陛下,此事就交给臣罢。”迪古乃微微屈身,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分外阴冷。完颜掸想了想,半晌才松开我,“两日之内,朕要她说真话。”话落,他拂袖离去,大步流星。我软倒在地,看不清天地和眼前的一切,很模糊,很模糊……有人揽抱起我,有一丝丝的暖意透过衣袍传过来,恍惚间想起,当我倦了、病了,爹也常常这样抱着我回家,将我放在榻上,爹的胸膛总是那么温暖。微微睁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冷如坚冰的脸,一双黑眸平静若水,静静地看我。怎么是他?我竟然被迪古乃抱着,想必他打算将我抱回那不见天日的暗殿。饶是如此,我也不想被他抱着,于是挣扎着下来。“白费力气。”他的声音里含着淡淡的嘲讽。“放我下来!”我激烈地挣着。“我抱你回去,是你莫大的荣幸。”迪古乃的眼梢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我眼花了么?荣幸?真是太好笑了,世间竟有这般无耻的人,谁要他抱?当自己是潘安再世、倾国倾城?众目睽睽,他的脸膛恢复了冰冷,在殿门前,我拼了最后一丝力气,“放我下来!”他终究放我下来,我四肢绵软、无力支撑,连忙扶着门扇才稳住身子。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眼中不掩嘲讽,好像在嘲笑我是弱不禁风的病西施。方才,他对完颜掸说有法子令我招供,那么,他会如何折磨我?无论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瞪他一眼,正要进殿,迪古乃突然拽住我的手臂,将我压在门扇上。心神一震,我被迫迎着他冷酷的目光,他以双臂锁住我整个身子,右手手指抚蹭着我的腮,有些痒,“这么多宫人看着,你怕吗?”我骇然,他什么意思?“虽然你这张脸已经被打得肿胀不堪,瘀青惨白,但想来应该有几分姿色。我对你没有任何兴致,不过为了向陛下交代,我只能出此下策。”迪古乃轻捏我的下颌,淫邪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流转在我脸上,“若是好好妆扮,还过得去,如今这样子……我就勉为其难要了你。”“不劳大人勉强。”我瑟缩道。他轻笑着以修长的手指挑开我的衣襟,笑得风光霁月。我想推开他的手,双手却被他捉住,扣在身后。迪古乃凑在我的侧颈,热气散开,烫得我侧首避开,心疾速下沉。“你多日未曾沐浴,全身发臭;若是以往,想必幽香萦肌,撩人心怀。”他揶揄道。“我这脏污的身子就不玷污大人的眼了。”我倍感屈辱,他好像故意为之,在我脖颈、耳畔吹气,我的心一阵紧似一阵。他深深吸气,接着将脸移到我面前,四目相对。他的眼眸深不可测,有冷酷,也有暖色,深沉,痴醉,复杂得令人看不懂。心中疑惑,他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忽然,胸口一凉,我发觉他已挑开我的衣襟,冷凉的手指抚触着我的锁骨,慢慢探进去。从未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可恶的男子轻薄过,我惊怒交加,气愤地挣扎。迪古乃斜扯嘴角,邪恶地笑,“温香软玉,想必另有一番风光。”“这就是你的手段?”我冷冷问道。“你若想保全清白之身,唯有求我,告诉我你父母之事。”“若我不愿呢?”“我不介意在众宫人的眼皮底下与你翻云覆雨。”他淡然言笑,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你想咬舌自尽,我不会给你机会。”话落,他立即掐住我的嘴。骂他千遍万遍,骂他祖宗十八代,却无法出声,只能在心中骂。迪古乃的右手娴熟地解开我的衣袍,我拼了全力打他、抓他,他只能松开我的嘴来制止我。无意间,我好像抓到什么,他突然惊愕地大叫一声,面色剧变。他突兀的叫声,令我愕然地呆住,不敢再动。迪古乃睁大眼,低头看下面,切齿道:“松手!”我吓得立即松开,窘得不敢看他,脸颊腾地烧起来,一路烫到脖子。随侍的宫人低声窃笑,他恼羞成怒地喝道:“都给我滚!”眨眼间,所有宫人作鸟兽散,消失无踪。“我不是故意的……”怎么会这么巧?抓到他那地方,我比他还难堪。“这么想男人?”迪古乃凑近我,棱角分明的薄唇几乎碰到我的唇。“放开我……”我侧首避开,四肢开始发烫,如有火烧。“说!你爹叫什么?在哪里?”他寒声质问,高大的身子紧压着我,我快被他压扁了。我咬唇不语,恐惧在心中聚积,双股打颤。他冷酷道:“再嘴硬,我就让你尝尝酷刑的滋味。”我不再闪避,正面对着他的眼眸,悲愤道:“你是男人,手握权势,对付我这样的弱女子,自然有的是法子。要杀要剐,要羞辱要惩戒,悉随尊便!我就当被禽兽咬了一口,咬死了最好,纵使死不了,我也不会屈服!你们金国男人,凶残成性,就会欺负弱女子,禽兽不如,不是真男人、大丈夫!”迪古乃有片刻的失神,半晌才道:“你说对了,我禽兽不如,我就是欺负你!”我聚拢起所有的恨意,不甘示弱地瞪他,他也瞪着我,四道目光,如冰如火。终究,他缓了面色,咬牙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跪在外面,想明白了就告诉我,否则,不许就寝、不许用膳、不许进水!”寒风凛冽,在半空疯狂叫嚣,寒气袭身,令人彻骨冰寒。我跪在冰凉的地上,只着单薄的袍服,冻得全身僵硬。四肢不再是我的,身子也不再是我的,心更不是我的,这副皮囊在北国呜咽的风中凋零。爹,哥哥,倘若此次得幸逃离,我不会再任性,不会再四处游历,不会招惹金国皇帝。爹,为什么金国皇帝总是问起你?你与金国皇帝相识吗?好想你们啊,爹,哥哥,我应该怎么办?半个时辰后,天降大雪。雪花纷纷扬扬,宛如洁白的梨花从广袤的苍穹飘落,这是上苍滑落的冰泪吧。白雪落在身上,寒气从膝盖钻入身子,一寸寸地侵蚀着我……地面开始移动,摇晃……眼前越来越模糊……落满了白雪的地面慢慢倾斜,变成了天空……好冷……比冰窖还冷……寒气无处不在……冻僵了我……我想醒来,去怎么也醒不来……弥天大雾,漫天飞雪,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我看不见前方的路,心很难受,似有重石压着我,喘不过气,我快死了吗?这是哪里?为什么看不见其他人?好冷,好冷,我必须离开这里,否则就会冻死。于是,使劲地跑,拼命地跑,跑了好久好久,才看见远处隐隐有亮光。可是,前方是万丈深渊,我来不及煞住,一脚踏空,失足跌落。啊……猛地惊醒,我终于醒了,心跳剧烈,心有余悸。缓缓闭眼,再慢慢睁开,我发觉不那么冷了,身上暖洋洋的,只是额头很疼。好像有人握着我的右手,那宽厚的手掌温暖人心,与爹的手掌一样温热。还是那间昏暗的宫室,我侧首,看见案几上的烛火幽幽明灭,床沿趴着一人,好像睡着了。他是谁?我小心翼翼地抽出手,撑起身子,一阵天旋地转袭来,又晕又难受,想呕,只能立即躺下来。这动静不小,惊醒了趴着的人。原来是迪古乃。“你醒了?”他惺忪的睡眼含有惊喜,摸摸我的额头,举止说不出的温柔,“热度还没完全退。”“你……”我说不出话,想不通他为什么突然变了一个人,为什么守着我?“你染了风寒,病势很重,昏迷了三日三夜。”“三日三夜?”我讶异。迪古乃起身离去,片刻后又回来,“醒来了就好,服几日汤药就能痊愈。”忽然想起,很少染病的我得了这场病,就是拜他与完颜掸所赐,他还好意思说这样的话?他见我面色有异,不解地问:“怎么了?”我冷嗤道:“猫哭耗子假慈悲。”他不在意我的话,低缓问道:“还冷吗?”“不敢劳烦大人费心,大人请回吧。”我拥紧温软的厚棉被,想起三日前他的冷酷与邪恶,心中惴惴。“你昏迷的三日三夜,夜里都是我照看你。”迪古乃静静地凝视我,眼神似有深意。我戒备地看他,不知道他说这话有何深意。他夜里照看我,完颜掸应允了?他堂堂一个朝臣,竟然照看我一个被囚的女子?不可思议。宫人端着汤药进来,迪古乃扶我坐起身,让我靠在他身上。这个瞬间,我不敢相信,这个服侍我喝药的男子就是那个心如蛇蝎的金国男子。他接过药碗,递在我唇边,我张口喝了,在他的搀扶下躺下来。宫人退出去,只剩下他与我,还有一盏昏暗的烛火。他伸手进棉被,握着我的手,我心中一跳,担心他会有进一步的行动。然而,他只是温和地看我,这样深沉、复杂的目光,与三日前的男子判若两人。他为什么这般待我?“三日前那些吓你的手段,不是我想的。”迪古乃掌心的温热,似乎暖了我的心。“在宫人面前羞辱你,是逼不得已,是做给陛下看。”见我不语,他沉沉道,“让你跪在外面,也是给陛下一个交代。陛下已经没了耐心,若我不这么做,陛下会杀了你。”我错愕,他做这么多,是为了保我一命?他是金人,怎么会维护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对他有何益处?纵使他真想保我一命,又有何目的?完颜掸不是让他想法子逼我招供吗?那巨鹰和怪兽啄食死囚的血腥点子不是他想出来的吗?“那巨鹰和猛兽,是一个内侍向陛下进谏的。”迪古乃苦笑,好像看透了我的心,“你不信么?”我怔怔地看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时而冷酷、时而温柔的金国男子。他一笑,俊眉弯弯,“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不要紧,终有一日,你会信的。”先前他那般可恶,这会儿又温柔似水,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男子?在这可怕的金国,我不敢相信任何人,可是,他待我好,并不能为他带来任何益处。他完全不必待我这般好。“你叫阿眸?”昏暗的烛火在他的脸上映出绰绰的的光影,他的眉宇舒展笑开,别有一番英俊,“我汉名叫完颜亮。”“嗯。”我随口应了一声,不知是不是药效的缘由,昏昏欲睡。“陛下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要知道你的身世,你真的不愿说吗?”完颜亮面色凝重。“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我反问道,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不招,就会死;招了,就会连累你的家人。”他郑重道,轻叹一声,“若是我,想必也会像你这般嘴硬吧。”“身为子女,怎么可以连累家人、置家人于死地?”他所说的,在我心中翻腾了千遍、万遍,我最终选择不说,以免连累爹和哥哥。“连累家人,便是不孝。”完颜亮的脸上不掩着急之色,“可是,如此一来,你真的会死。”“命该如此,我无话可说。”我眨眨眼,不让眼中酸涩的泪水流下来。“我不愿眼睁睁看着你死。”他重重地叹气,怅然的目光转向别处,似乎心事重重。我盯着他,这个叫做完颜亮的金国男子,为什么不愿我死?为什么有意维护我?完颜亮熠熠的眸光从我脸上滑过,陷入了回忆,“你不知,我早已见过你,那是在五月,中京。”五月?中京?今年五月,我的确在金国中京(备注:今辽宁宁城西大名城)。他英气慑人的眉宇平静如水,闪现一种令人惊异的光,“五月,我被贬,到汴京上任,路过中京,在靠近城郊的一家客栈歇一晚。我看见一个衣着褴褛的小伙子叫了一桌佳肴大吃大喝,吃得津津有味,好像七日七夜没吃饭似的。”是的,那是我,我北上游玩,想着将金国上京、燕京、中京、西京等地逛一遍,没想到在去中京的路上淋了雨,病了三日才有所好转,这才找了一家客栈歇歇。我狼吞虎咽的吃相,引得客人与伙计目瞪口呆地看着,掌柜还担心我没银子付账。“那小伙子很有意思,旁若无人地吃喝,性情豪迈,光明磊落。”完颜亮看着我笑。“是么?”我嘀咕道,四日前他第一次在此见到我,只怕早已认出我了。“七月,在上京郊外,我再次遇见你。”他眉宇含笑,眸光潋滟如秋波,“我难得出城一次,就遇见你,你说巧不巧?”游完中京,我受邀去了西京,接着又折回上京。抵达上京时,我的确在郊外歇了两个时辰,吃饱喝足再进城。他掌心的热度把我的手捂热了,“我带了两个手下出城打猎,突然,我闻到一股香味,好像是烤鸡。我闻香寻去,看见你坐在草地上烤鸡,一边吃一边笑。那笑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最明媚、最纯粹的笑容。”我思忖着,世间竟有这般凑巧的事,他竟然见过我两次。完颜亮深深地看我,眼中满是怜惜,“想不到,又过了三个月,你竟然被陛下囚在宫中。”他维护我,就是因为见过我两次?可是,纵使他见过我,也没理由忤逆他的陛下、维护我呀。“你不信,不要紧,我只想保你一命。”他抚触着我的腮,轻轻流连,仿若我是他珍惜的人。“为什么?”我喃喃地问。“因为,我舍不得你死,不想再也见不到你明媚、纯粹的笑容。”他温暖的手指抚着我的娥眉,担心碰坏了玉器似的,小心翼翼。我不知该说什么,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对我……完颜亮垂目于我,眸光深沉,我也看着他,心中充满了疑惑。“你是宋人?”半晌,他柔声问道。“或许是吧。”我只知道,自懂事起,我就住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位处宋境,可是,爹、哥哥和我说的是金国语,后来,爹又教我们说南朝话。我们出岛到市集上买米粮,只能说宋人说的话。爹、哥哥和我,会说女真话和南朝话,是金人还是宋人,却不知。完颜亮又问:“你会说女真话和南朝话?”犹豫须臾,我终究点头。他温柔一笑,“时辰不早了,你先歇着吧,我也该走了。对了,陛下已失去耐心,你自己当心。”我看着他站起身,又坐下来,手中多了一柄匕首。这匕首寒芒闪烁,映上眉睫,逼人的冷,一股冰寒的杀气迎面袭来。他从被中拿出我的手,将匕首放在我掌心,“这匕首是我八岁那年父亲送我的生辰礼物,削铁如泥,你一人在此,就用这匕首防身吧。”我支撑着坐起身,推拒道:“这是你父亲送给你的生辰礼物,我不能收。”完颜亮面色一沉,强硬道:“若你不想死,就必须收着。”我只能收下这匕首,他说得对,若想活命,就不能拘泥。不管他待我这么好出于什么目的,我必须有利刃防身。这匕首的刀身薄如蝉翼,却锋利得很,仿佛只要轻轻一碰就会见血。我发现,匕首的金柄上雕刻着狼首,栩栩如生,仿佛正张大口咬人。手一松,匕首滑落在被上,我被这可怖的狼首吓得头晕眼花。“狼是凶残、奸猾的猛兽,若想在金国皇宫活命,你必须像狼一样,时刻警惕,随时准备杀人,否则,就是你被人杀掉!”完颜亮的声音冷厉无比,充满了骇人的杀气,“杀人之时,必须狠、绝、毒,必须心狠手辣,斩草除根,不留任何祸患。”也许,这就是在宋人眼中凶残成性、暴虐无度的金人本性:狼。他为什么对我说这么多?我愣愣地看他,心神俱骇。完颜亮轻轻摸我的头,手指滑至我的额头,眼中溢满了丝丝缕缕的疼惜,“阿眸,我会尽力保全你。”那样轻盈的触感,那样温柔的举止,那样深怜的眸光,驱散了这三月来完颜掸加诸我身的恐惧与屈辱,为这暗无天日的宫室带来一抹明亮的日光、一丝久违的温暖。也许,我应该相信他,相信他可以救我一命,可以保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