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叶梓翔飞马北上,尾随着完颜弼十万大军。叶梓翔说,韩世宗部署精密,誓要阻截金兵于长江沿岸。他命前军驻青龙镇,中军驻江湾,后军驻海口,就等完颜弼大军来到。却没料到,金军从临安出发,经吴江、平江,直往镇江撤退。三月,壬子,金兵入常州。叶梓翔说,若要阻截金兵,一定不能让金兵过江。因此,我们从小道饶过金兵,昼夜兼程地赶往镇江府。一日傍晚,下起淅淅沥沥的春雨,我们决定在道旁的一间破庙避雨过夜。两匹马口吐白沫,叶梓翔牵着它们来到庙后的一棵树下,不多时,两匹马便死了。这所山庙废弃已有时日,佛像上的金漆早已剥落,到处都是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收拾出一处干净的地方,我们坐下来歇息,本想点火取暖,庙中没有木柴,外面正下着雨,也没有干燥的木柴可用。“再过两三日就能抵达镇江府。”叶梓翔将干粮和水袋递给我,自己也啃起来。“嗯,今夜歇一晚。”自上路以来,他对我照顾有加,与上次护送我南归一样,一路上无微不至。细雨斜斜,春寒料峭,寒冷的雨风从庙门和窗台刮进来,我打了一个冷战,胳膊上和腿上起了栗粒。幸好只是淋了一点雨,衣袍不湿,不然又要在途中大病一场。馒头又干又硬又冷,难以下咽,合着水勉强咽下去,那凉水滑下咽喉,五脏六腑立刻冰凉起来,很不好受。不过,如果这点儿苦都不能吃,以后还如何在军营里度日?还如何驱除金兵?我问:“叶将军,镇江府长江地形有利于拦截金兵吗?”“镇江府背山面江,形势雄险,自西向东有金山、北固山、焦山,可用一句话来形容:一水横陈,连冈三面,做出争雄势。”叶梓翔清朗道。“你有破敌之策?”我惊喜地问。“暂时没有,不过末将自当千方百计地拦截金贼。”提及御敌之策,他风尘仆仆的脸孔立时散发出熠熠光彩。“嗯,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们相视一笑,他的目光温和纯粹,不是臣属看君上的眼神,也不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正如他一贯的性情,光明磊落。两人都打起哈欠,便决定早点安歇。我靠在墙上,阖目养神,想尽快入梦。庙外雨声潺潺,寒气越来越重,身上越来越冷,我忍不住蜷缩起身子。很快的,我睡了过去。猛然间,一阵摇晃惊醒了我,我困得很,朦胧睁眼,越发觉得寒凉无比。外面与庙中黑漆漆的,叶梓翔靠我很近,我才能看得见他憔悴的眉宇深深地皱起来。他焦急道:“长公主,有铁蹄驰往此处。”我大惊,“是金贼吗?多少骑?”“末将不能断定,很有可能是金贼散骑,照末将估计,约有三十余骑。”他一边说着,一边收拾包袱。“现下如何是好?我们要立即走吗?”睡意全无,我立马起身,整着衣袍。“铁蹄已近,我们一出庙,他们就会发现我们。末将睡得太沉,没能及时发觉……”他又自责又懊恼。“无须自责,那我们躲在哪里?佛像背后?”外面的铁蹄声呼啸而至,伴随着高亢的呼喝声和久违的女真语。形势危急,我焦急地举目四望,这庙中唯一能阻挡视线的地方,只有那尊神佛了。叶梓翔不由分说地扣住我的手,奔向神佛,坐在神佛背后,大气不敢喘。只是片刻,庙外传来乱哄哄的嘈杂声和马嘶声,接着,散骑金兵咒骂着鬼天气走进庙里,高亢粗鲁的嗓音混在一起,几乎掀开庙顶。从他们的对话中可知,他们很不习惯江南的湿冷与滴答不停的寒雨,部分人抱怨元帅为什么不立即渡河,还要在常州歇两日。更可恨的是,元帅和将军竟然派他们打前哨,到前面的镇江府察看军情,且迅速派人回报。这样又湿又冷的鬼天气,真是够呛。叶梓翔和我紧挨着,以免让金兵发现。我不敢太靠近他,有意保持着些微的距离,如此一来,地方狭小,又要保持这种别扭的姿势一整夜,我全身非得扭死不可。他凝神注意着金兵的动静,金兵劈了庙中所有的木板木具,以火折子点起火来,一边烤肉一边饮酒,好不快活。在他们混乱的声音里,叶梓翔突然小心翼翼地扳正我的身子,左臂横在我胸前,将我搂在胸前。这样坐着是舒服多了,不过让他这样抱着,总是不妥,我的脸颊与耳根渐渐有了灼热感。他的脸就在我面前,淡淡的火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更显出他的温柔。我低眸,不敢动弹。他的鼻息似乎越来越重,喷洒在我的腮上,更觉得煎熬。一直觉得他的胸膛没有完颜磐宽阔沉厚,如今被他抱在怀里,终于知道,他的胸怀宽厚得足以让我依靠。金兵仍在吃肉喝酒,说话吵闹声不停。而在佛像后,叶梓翔紧抱着我,以避过金兵的耳目。我一直没有看他,忽然,感觉到有柔软的唇轻轻触着我的右腮,只是触了一下,蜻蜓点水而已。我一震,身子更僵了,脸和脖子更烫了,却又不能推开他,弄出动静。也许他见我没有反抗,“默许”了他的碰触,下一刻,他侧首俯唇,在我唇上印下重重的一吻。唇瓣相触,只是片刻,他便将我的头移靠向他的胸膛,似已觉得满足。我并不是初经人事的懵懂少女,被不喜欢也不讨厌的男子这般“轻薄”,仍然觉得羞窘,不敢面对他的目光。这般情境,我怒也不是,怨也不是,只能默默别开目光。以他磊落的品性,在寻常情况下,他必不敢如此冒犯我。因此,他只能趁此良机一亲芳泽。金兵吃饱喝足,声音渐小,好像有的金兵躺在地上休息。忽然,我们身旁发出一声低闷的响声,叶梓翔与我皆是大惊失色,看向罪魁祸首——我的包袱,没有搁稳,滑落在地。“有人!”金兵果然耳尖。“庙里藏有宋人,快找!”金兵纷纷站起身,大刀出鞘的声音连成一片,尖锐得刺耳。叶梓翔拾起包袱,让我拿着,接着左手扣着我的手,右手举剑,在我耳畔道:“莫怕,散兵游勇,不足为惧,我们杀出去!”我颔首一笑,相信他可以带我远离险境。下一刻,我们现身在金兵面前。“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躲在这里?”金兵说的是女真语。“我们是奉命来杀你们的。”我回以女真语。金兵见我一身宋人打扮,却说一口流利的女真语,大为惊讶,“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再不说,我把你们大卸八块。”我轻笑,“我说了,来送你们上天的。”金兵恼羞成怒,大喊着杀过来,群拥而上。叶梓翔立即挺剑迎敌,一臂护着我,一臂舞剑,神勇潇洒,从容不迫。金兵呼喝着挥舞大刀,虎虎生风,那冷风刮过我的脸,寒凉无比,那雪白的刀光不断地闪烁,耀人眼目,我下意识地闭上眼。叶梓翔不敢放开我,担心一旦放下我,便有金兵围攻我。我担心自己成为他的负累,却见他沉稳有素,似乎并不觉得我阻碍了他武艺的施展。他时而勾着我的腰,时而松开改以拉我的手,时而以巧劲令我反仰身子,时而迫我弯腰,时而将我推至左侧,时而将我拉到右侧……在他巧妙地引领下,我转得头晕目眩。他手中的精钢软剑挥洒自如,削掉金兵的手臂,砍下敌人的头颅,刺入贼寇的胸膛,拦腰划开敌人的腹部,热血溅上我的脸和衣袍,血腥气越来越浓。大刀横来,他灵巧地避开,顺势出招击中金兵;身后有刀锋刺来,他看也不看,迅速反剑刺向身后;杀机从斜侧突然出现,他神速地翻转剑柄,剑锋一抖,迎上敌人的大刀。与他“并肩作战”,感受着从刀丛踏过的惊险,感受着步步杀机的惊心动魄,更感受着他面对敌人围攻仍自毫无所惧、洒脱如舞的气度。我望着他,他的眼中根本没有敌人,只有杀气,他的双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足以摧毁一切。这些身手粗劣的金兵,自然不是叶梓翔的对手。不多久,便死了大半。剩下的金兵眼见同伴死在宋人的手上,不但不惊不惧,反而大怒,大吼一声,野兽一般举刀杀过来。叶梓翔不欲恋战,手起刀落,速战速决。当最后一个金兵倒下的时候,他立在原地,剑尖上的血珠蜿蜒着滴落,眼中仍是杀气滚滚。三十余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庙中,血流成泊,死状可怖。我从未见过如此真实、如此惨烈的杀戮,一时之间脑子里一片空白,无法动弹。叶梓翔收剑入鞘,拉过我的手奔出破庙,“此地不宜久留,我们立即上路。”骑着金兵的骏马疾驰到半夜,春雨渐停,我们看见不远处有一户农家,便驱马过去借宿。敲门等了半晌,无人开门,他用力推开门,屋中却无人。点燃半根蜡烛,发现这户农家家徒四壁,干净整洁,想来是屋主南下逃难去了。灶间还有一些木柴,搬到屋中引火点上,我们脱下外袍烘干。一抹触目的红令我眼睛一跳,他的后背衣袍已被染红。“我看看你的伤。”我暗自思忖着他究竟何时被金兵划了一刀,而他竟然一声不吭,忍到现在。“皮外伤罢了,长公主无须担心。”他淡淡一笑。从包袱里拿出金疮药,撕开一截袍角,接着为他包扎伤口。我打上结,倏然,叶梓翔侧过身子,握住我的手,“得长公主悉心照料,末将三生有幸。”火光在他清俊的脸上跳跃,他的目光也因了火光而变得熠熠有神。我窘然抽回手,低下目光,“再过两个时辰天就亮了,安歇吧。”他拉好贴身单衣,屋中寂静。农屋只有一张床,他坚持在地上将就一晚,但是他已受伤,加之今夜下雨寒凉,如果他因而受寒那就大为不妙。我命令他睡在床上,他才顺了我的意。这一晚,我与他同床共眠。他是磊落君子,恪守君臣之礼、男女之礼,与我保持着微末的距离,没有冒犯我。我们抵达镇江府的次日,韩世宗也率领水军八千赶到镇江府。叶梓翔与浙西制置使韩世宗早已相识,此番相见,分外开心,互拍肩膀,哈哈大笑。韩世宗年过不惑,身形魁伟,浓眉精目,美髯飘拂,正是忠勇之相。他转目看我,目中精光闪动,“这位公子是……”叶梓翔含笑介绍道:“这位是宁国长公主。”韩世宗一惊,立即躬身行礼,“末将不知长公主驾到,未及远迎,长公主恕罪。”“韩将军快快请起。”我赶忙道,“皇兄一向重用韩将军,韩将军为君分忧,守镇江,驱金贼,我宋有韩将军如此安邦栋梁,金贼何愁不灭?”“末将惭愧,末将没能遏住金贼南下,以致御驾受惊,南下避祸……末将无能……”说到此处,他万分羞愧悲愤,双目微闭,悔与恨交杂在眼底。叶梓翔安慰道:“韩将军放心,陛下在温州,该是无碍。”韩世宗突然想起什么,喜道:“陛下神勇,台州海战,以四千余人击退万余金兵,为我宋扬眉吐气,实在痛快人心。”叶梓翔看我一眼,见我没有阻止他,道:“韩将军,其时陛下……并不在台州,也不在海上。”“陛下不在海上?”韩世宗满目惊异,又道,“金兵和我军将士都以为陛下航海避兵,假若陛下不在海上……”“航海避难的‘陛下’,可不就是宁国长公主?”叶梓翔笑道。韩世宗惊愕万分,叶梓翔简略地解释一番,又道:“陛下万金之躯,身系天下苍生与国朝基业,御驾行踪自然不能为金贼所知,长公主便想出如此妙计,转移御驾,以身犯险,混淆金贼视听。”韩世宗赞许道:“长公主智勇双全,末将敬服。如此说来,一箭射中金将完颜阿里蒲芦浑,便是长公主所为。”他竖起大拇指,“长公主射术非同凡响。”我柔然一笑,“韩将军谬赞。”当夜,我与二将看着镇江地形舆图,研究、商讨拦截金贼之策。韩世宗屯兵焦山,兵备事宜准备就绪,只待金兵的到来。丁巳,完颜弼十万大军直驱镇江府。韩世宗以八千水军伏击十万金兵的这日,叶梓翔带我站在一处高地上远远观看。十万金军分布在小战船上,于江上一列排开,犹如一条长长的黑龙,蜿蜒匍匐于焦山与金山之间的长江水面上,军纪齐整,气势惊人,仿佛完颜弼一声令下,那条黑龙便会腾地飞跃而起,冲上云霄,越过长江。八千水师对阵十万精锐之师,形势堪忧。忽然,焦山与金山的中间水域,忽有形制高大的海舰驶出,猛烈攻击金兵战船。去岁金兵南下浙东之后,韩世宗便命人加紧制造作战用的海舰。海舰形体高大,稳定性好,攻击力强,非小型战船可比。金兵战船遇上海舰,便只有挨打的份。韩世宗以八千水师从十万金军的中段伏击金兵,以迅猛的速度拦腰截断金兵,打得金兵狼狈不堪,击毁敌方战船甚多。金兵遭到截击,不敢妄动,便停留于江上,派人送出一封书信给韩世宗,约定两日后再行决战。是夜,韩世宗与叶梓翔、我商讨对策,皆认为此乃完颜弼缓兵之计,不能相信。果不其然,这夜,完颜弼乘着夜色、亲率部将潜到金山龙王庙站侦查敌情,被我军堵截,埋伏的水师追击数里,完颜弼才逃掉。两日后,宋金于长江水上交战。叶梓翔与我都在主帅海舰上,看着韩世宗指挥水师作战。虽然水师兵少,海舰亦不多,然而,韩世宗不愧是我宋不可多得的猛将,指挥时从容镇定,脸孔紧绷如弦,手势干脆利落,指点江山一般,魄力非凡。韩世宗夫人亲自擂鼓助威,令水师士气大振。江风猎猎,风帆嘭嘭作响,吹起她的红衣,宛如一团火焰在风中燃烧飞扬,点燃了众士兵的激昂士气。顿时,我觉得心中好像也有一把火,豪情万丈。金军战船整齐地铺陈于江面上,船上弓箭手引弓搭箭,蓄势待发。江水辽阔,烟波浩渺,春风寒面,心中却是火热。叶梓翔与我相视一笑,他神采奕奕,一向温润的眉宇微有凌厉之色,江风荡起他烟白色的衣袂,宛如疾速行进的行云。这一战,打得异常激烈。金船抵不住海舰的袭击,不是被撞翻,就是被火焚烧。金兵死伤惨重,节节败退之下,仓惶后撤。此次重挫金军,我军士气如日中天。忽有一日,我无意间听见几个士兵在说金兵于台州海战战败北退,他们还说到宁国长公主射了金将一箭,射术非凡,巾帼不让须眉,云云。我一惊,很多人都已知道航海避兵不是六哥、而是我?我向叶梓翔和韩世宗提起此事,韩世宗意识到此事后果堪重,立即请罪。他垂首道:“长公主,那日末将与部下提起长公主射术了得,射中金将的那一箭,乃长公主所发。末将并无对部下提起长公主代陛下航海避兵,他们只知陛下与长公主亲自督战,击退金贼。末将并无折损陛下之意,长公主明鉴。”我道:“代兄避兵一事若是传扬开来,皇兄必定以为我到处宣扬,污损皇兄清誉,皇兄怪罪下来,我与韩将军都担待不起。”“末将言辞有失,但凭长公主责罚。”“下不为例,往后韩将军务必言辞谨慎。”代六哥航海避兵一事没有流传开,我便放心了。于是,再次叮嘱他们莫再传扬。完颜弼遣使求见韩世宗,言道:愿以在江南所掠财物全部献给韩将军,借道北归。金国通事翻译了使臣的话,韩世宗闻言,大怒,“尔等所掠财物皆为我宋所有,贵国元帅以我宋之物与我借道,豺狼之心当真可笑之极。”完颜弼真不要脸,竟然以我宋财物开道。金国使臣再劝道:“此乃元帅小小心意,韩将军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韩将军为国守疆,无非也是为了金银财帛,然而宋主自登基以来,国库并不充盈,给不了韩将军多少赏赐,元帅念及韩将军劳苦功劳,特将所掠财物献给韩将军。”韩世宗严词拒绝:“此事不必再说,你且回去告诉贵国元帅:还我两宫,复我疆土,则以相全。”果然是我宋忠心耿耿、刚正不阿的猛将!金国使臣闻言,沉思片刻又道:“韩将军不必急于一时答复,元帅说,韩将军可考虑三日。”韩世宗正欲开口,我摆手阻止,对使臣道:“此事没得商量,告诉完颜弼,若要北归,就送还我宋二帝,否则我让他有来无回,长江天堑就是他的葬身之所。”话音一落,金国通事立即翻译,使臣惊震地看我,也许是惊异于我直呼金国元帅之名吧。我冷目看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与目光,他似在研判着什么,半晌才避开我的目光。金国使臣没有完成使命,讪讪回去。翌日,完颜弼见行贿不成,便率军溯江而上。韩世宗率水师沿江追击,且战且行,并不紧逼。夜里,我们在海舰上研究镇江府与建康府周边一带的长江地形。叶梓翔指着舆图上的一处地方,“这里就是死港黄天荡,照目前金军的行进方向来看,必定落入我们的圈套,驶进黄天荡。”完颜弼十万大军趋近镇江府之际,我们便制定了全盘作战战略,决意在黄天荡困死金军。韩世宗点头,“假若金军中有熟悉建康、镇江长江水域之人,我们未必可以瓮中捉鳖。”“密切注意金兵动向,看是否有宋人进出金贼战船。”我凝视着黄天荡,真想把全部金兵扔进黄天荡填平水域。“长公主,末将已经派人侦察。”韩世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