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磐没有追来,真的放手让我南归。疾奔三日三夜,我们以他的通关金牌过了关卡。有了完颜磐的通关金牌,所有的关卡自然畅通无阻。这通关金牌,是他中了夹竹桃之毒强抱着我的时候,我从他的腰间解下来的。我偷窃的伎俩并不高明,也许他早就察觉,只是当做不知罢了,好让我顺利南归。过了燕京,心中的不安渐渐减少。自从上路,叶梓翔就沉默得像一个聋哑人,必要的时候才跟我说一句话。我知道他的想法,我被金国皇太弟强纳为妾,又与金国宋王私定终身,并且发誓非他不嫁,那两三日与他行止亲昵,丝毫不顾礼义廉耻,他鄙视我,理所当然,只是碍于我的帝姬身份不好以下犯上罢了。既然他已知道,往后会如何看待我,我无所谓,只要能回到六哥身边,什么都不想理会。这日,不知怎么回事,他总是落在我后面。时近午时,日光毒辣,我身上微微出汗,勒马停住,回首望他,却是一惊——骏马小跑着,而他已经无法掌控骏马,身子摇摇晃晃的,险些一头栽下来。他怎么了?我掉转马头奔过去,跃下马,扶他下来,发现他身上滚烫,额头也是烫得吓人。高热已经把他烧得昏昏沉沉,他不能再骑马。我架着他走到附近的树下,让他靠坐在树头上,接着察看他的伤口。伤口从未好好包扎过,完颜磐还说命人给他处理伤口,都是鬼话!叶梓翔身上的刀伤倒是无碍,箭伤愈发严重,加上这几日未曾歇过一晚,便引发高热。望着他苍白的脸、干裂的唇,我思忖着应该如何给他治伤。从马背上取下水袋,给他喝了一点水,他慢慢睁眼,“帝姬,怎么了?末将为何躺在这里?”“你的箭伤没有处理好,引发高热。”我问,“你身上有治伤的药吗?”“没有。”他的声音微弱得听不清楚。“你先歇着,我去去就来。”他唤我两声,我没有回头,在附近寻找着治疗箭伤、刀伤的草药,越走越远。那阵子,李容疏教我辨认了很多种实用的草药,我记得很牢,沦落金国的时候倒用上了一些。医术果然好用,可诊病救人,更可以下毒害人。很幸运的,我找到两种可治伤口的草药,叶梓翔见我回来,睁目羞惭道:“要帝姬照顾末将,末将愧不敢当。”我道:“这一路上就我们俩,你病了,我自然照顾你,我病了,你也会照顾我的,是不是?”说着,我撕了几条布条备着,将草药放进口中嚼着,接着松开他的衣袍,将嚼烂的草药敷在他的箭伤上,再以布条绑着,绕好打结。虽是快速包扎他的伤口,却也没有忽略他雅白的肌肤、紧实的肩背。不愧是纵横沙场多年、武艺高强的武将,虽然外表看起来风雅如云,不像完颜磐的健硕厚实,但也是肌块坚实。他全身僵硬,不敢动弹,似有羞意,该是从未被一个女子这样“疗伤”过,这般“解袍”过。“末将没事了,可以上路。”叶梓翔撑着起身。“不行,你高热不退,要多歇息。”“此地仍然危险,帝姬,不能因为末将而耽误行程。”他坚持着起身,一脸坚决。我收拾着包袱,“那走一阵吧,让马歇歇,你走走也可以出一身汗,病情就会减轻。”他没有再坚持,我们一人牵一匹马步行。一个时辰后,他终于不支倒地。我摸摸他的额头,他的高热仍然不退,只怕再走下去,病情会更加严重。我眯眼四望,前方好像有一条小河,便决定继续前行。本想让马驮着他走,可是我哪有那么大气力将毫无知觉的他扶上马背?不得已,我只能身荷昏迷的他,一步步地挪动着。为什么他越来越重?为什么日光越来越毒辣?为什么两条腿越来越重?汗如雨下,每走一步,额头上便有一滴汗掉落。那条小河仍然那么遥远,好像每望一次,小河便退一步似的,离我越来越远。口干舌燥,我无力得快要倒下。好像被长草绊了一下,我无法稳住,合身向前扑倒,靠在我身上的叶梓翔自然也跟着我倒地。虽然跌得骨头疼,却无须再背着沉重的大男人,无须再走,顿时轻松多了。忽又发觉身上有点重,低眸一看,原来是叶梓翔的半个身子正压在我身上,而且他的手臂横在我胸上,姿势极其不雅。他动了动,似乎有点清醒,迷瞪着眼看我,好像一时之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叶将军,你可以自己起来吗?”我蹙眉道,尽量说得委婉。闻言,他惊得睁大眼,眸色立时清亮了些许,“末将冒犯,帝姬恕罪……”他吃力地爬起身,面颊涨红一如红彤彤的云霞,不知是高热引起的,还是方才的尴尬引起的。我拿了水袋饮水,接着拿另一个水袋“服侍”他饮水,“叶将军,我又困又乏,你看,在那小河边歇一晚吧。”他终于点头。他被高热烧得头晕脑痛,虽然有点清醒,可是还得靠在我身上才能走路。终于走到小河边,我躺在地上歇了好久,感觉双腿双臂已不是自己的了,全身骨头都软掉了。“帝姬,吃点东西吧。”叶梓翔递给我干粮和水袋,眼中满是羞愧与怜惜,面颊仍然红彤彤的。我懒懒地起身,接过干粮和水袋,慢慢地吃着,他也一口口地咽着又硬又干的面饼。填饱肚子,感觉恢复了一点力气,我撕了一小块袍角,在河水里沾湿,搁在他烫如火的额头上,“我去附近找找有没有治病的草药。”他拉住我的手腕,“帝姬,小心点。”我颔首,“你先歇着。”找了一大圈,就是找不到可退烧的草药,可是我不想放弃,直到天色暗了才颓丧地回来。叶梓翔又陷入昏迷。一遍又一遍地换着搁在他额头上的布片,一声声地唤着他,不让他睡得太沉。我又焦急又心慌,担心他熬不过去,因为我而死在这里。“叶将军,不要睡……叶将军……”我慌得手足无措。“嗯……”他微微睁眼,“末将不睡……可是很困……”“不要睡,你觉得怎么样?冷吗?还是觉得热?”“帝姬……末将想问……”他的声音很低,低得我听不清楚。“你想问什么?”他看起来很虚弱,眼神却凝聚起来,迸出一抹光亮,“宋王……帝姬与宋王……”我静静道:“在康王府外,我跟你提过,我所喜欢的男子,叫做阿磐。宋王完颜磐,就是我喜欢的男子,阿磐。”叶梓翔本是张开的五指,慢慢地握成拳,而他本是看着我的眼睛,慢慢上移,望着星辰渐起的夜空,那束光亮越发明锐,就像星辰的光芒,耀眼得令人错愕。之所以选择告诉他真相,是因为我要让他死心,让他不再抱有幻想。慢慢地,他的眼眸露出悲愤之色。我道:“叶将军,你要好起来,假如你死在这里,我会永远看不起你。”夜里,叶梓翔终究抵不住困意,昏睡过去。我时不时地摸摸他的额头和手背,看他是否退烧,是否身子冰冷,时刻注意他的病情变化。夜风渐凉,我抱膝而坐,缩着身子以驱寒。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发觉他病情有变。他的嘴唇苍白如纸,身上的热度依然没有退,双手却冰冷骇人,而且,他侧身弓起身子,瑟瑟发抖。我叫了两声,他没有回应。清俊的脸憔悴不堪,整个人瘦了一圈,此时此刻,他正挣扎在死亡的边缘。他孤身潜入金国,冒着巨大的危险营救我。虽然他为人臣子,奉命营救我是他的本分,但是,他完全可以敷衍了事,以保自身安全。然而,他终究救了我,此情此恩,我真的无以为报。他的心上人,他心目中的妻子,仍然是我,即使我委身金人,不再是少不更事的待嫁少女。他对我此番情意,我该如何偿还?也许,根本无法偿还。那么,我就做一点事,让他感觉舒服一点吧。我抬起他的身子,抱着他,让他感受到一丁点的温暖。不久,困意袭来……身上暖洋洋的,我似乎感觉到日光的温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草地上,覆在身上的是叶梓翔的外袍。我一愣,转目四望,看见他站在河边,负手而立,身姿轩挺,晨风微拂,他散乱的鬓发悠缓地飘动着。金灿灿的日光笼了他一身,使得他的周身散发出一种夺目的光彩。怔怔望了片刻,我站起来整整衣袍。他听闻声响,转身行来,从容得仿佛从未病过,“帝姬,末将的病已无大碍,可以赶路了。”经过一夜的挣扎,他的气色仍是不好,却精神多了。我颔首,他又道:“昨晚……多谢帝姬悉心照料,末将铭记于心。”“饿了,吃点东西再赶路吧。”我尴尬地走向骏马取食,昨晚帮他度过生死难关,我也是犹豫了好久。“帝姬先去洗把脸。”叶梓翔率先越过我。吃了面饼,我们上马赶路。身上没有银子,不能买吃的东西,也不能以银子换马,因此,我们不能让马太过劳累。有时候连续三日碰不上一个村庄,只能以野果果腹,或是打鸟抓鱼烤了吃,如果找不到果树,看不见一直小鸟,遇不见河流,我们就只能忍饥挨饿赶路。见到炊烟袅袅的村庄,我们会跟农家讨要一些干粮带在路上吃。有一次,走了好几日都吃不上一点东西,我们饿得前胸贴后背,两匹马也累得口吐白沫,再也跑不动了。叶梓翔决定暂住方圆几十里内唯一的一户农家,赚点银子再上路。这户农家是一对中年夫妇,以打野味为生。他们见我们这么辛苦地赶路,热心地留宿我们。三日里,叶梓翔和农家男人外出打野味,晚上卖给前来收野味的大户人家的下人。赚了十五两银子,我们继续上路,这户农家烙了六块大饼让我们带着。从此以后,每当我们用光了银子,便停下来赚银子,短则两日,长则五日。他的伤势慢慢好了,我却病了一场。我们在荒无人烟的山野间赶路,不料天降大雨,附近没有避雨的地方,只能催马飞奔,希望前方出现可避雨的农家,或是供路人休憩的草屋。直至天黑,我们才幸运地看见一间茅草屋,可是,我们已在雨中奔驰一个多时辰。当夜,我便受寒发热,全身滚烫。茅草屋中生了火,我昏昏沉沉地睡着,好像有人脱了我的外袍。过了好久,又觉得有人抱起我,给我穿衣。我略微清醒,却觉得口干舌燥,于是勉力挪动着身子去够那水袋。叶梓翔就躺在我的身旁,轻微的动静就能让他立刻惊醒,他扶着我坐好,沉声问道:“帝姬,好些了吗?”我点点头,“有水吗?”他拿来水袋,喂我喝水,然后摸摸我的额头,“烧退了,帝姬,还冷吗?”“不冷了。”我才发现,他的外袍也盖在我身上。“帝姬再喝点水吧。”见我看着他的外袍,他有点尴尬。喝完水,我看着火光渐暗的篝火,道:“不知明日还会不会下雨。”叶梓翔再添了几根粗大的木头,“若明日还下雨,歇一日再赶路吧。”山野间的深夜,一片死寂中突然传来野兽的嚎叫,怪吓人的。孤男寡女在深夜里清醒地坐着,对着火光,不知道该说什么,是一种磨人的煎熬。“帝姬南归,陛下必定万分欣喜。”他温和道。“六哥安好吗?”一时没有睡意,我顺着他的话头问道。“陛下一切都好。不过陛下日理万机,行踪不定,在此家国基业飘摇之际,仅有嫔妃六人,诞有一子两女。”我想起一事,还是怀柔封为金国柔妃后悄悄告诉我的。卫贤妃和六嫂陆氏被掳至金营,六哥年仅两岁的长女也被掳来。她们以炭灰抹脸,掩去秀美的容貌。安稳地过了几日,一名金将无意中看见六嫂在帐中抹脸,色心大起,强行要她侍寝。六嫂死也不从,那金将大怒,抱起她的女儿欲杀。为了女儿,她跪地恳求,声泪俱下地求他放小孩一条生路。金将怎么可能饶过孩子呢?他一臂抱着夹着孩子出帐,一掌扼住孩子的咽喉,六嫂追出来,声嘶力竭地喊着。金兵围观,同为俘虏的宋女为闻声赶来,一同跪下恳求金将饶过孩子。嗜血的金将又怎会罢手?他招来几个金兵,将两岁的孩子抛来抛去,以此取乐。众兵狂笑。孩子嚎啕大哭,吓破了胆。卫贤妃、六嫂和几个帝姬奔来奔去,想接住孩子,却怎么也接不到。金兵越抛越高,其中一个故意没接住,孩子掉落在地。六嫂赶过去抱住孩子,然而,孩子已断气了。当时,怀柔和永福亲眼看着这一幕惨剧,气愤之外,惟觉悲凉。卫贤妃也在当场,受此惊吓,晕了过去。想起六哥那被金人害死的两岁女儿,我恨得咬牙。“帝姬……帝姬?”好像有人在唤我。“嗯?”我恍然回神,散乱的目光聚拢在跳跃的火光上,“有朝一日,我会报仇雪恨。”“帝姬,不久的将来,末将会挥师北伐,迎回二帝。”叶梓翔嗓音突变,冷沉中带着一股杀气。“好,我会奏请六哥,全力北伐。”我们相视一笑,互相鼓励。他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才道:“帝姬……与金国宋王之事,莫与陛下提起……假若陛下知晓此事,势必雷霆大怒。”我的目光回落在摇曳的火光上,没有回应。一路南下,所见都是生灵涂炭的州府村野。村野荒无人烟,寸草不生,白骨累累,大多农家过着朝不保夕、挨饥受饿的日子,田地被破坏得一塌糊涂,根本没有收成,怎有一日两餐?州府里商市萧条,满城凄迷,很多大户居家南迁,昔日繁华的州府变成一座空城。所见惊心,怅惘之余,我们快马加鞭地南下。终于抵达扬州,却听闻六哥已不在扬州,去了镇江府。我们马不停蹄地赶往镇江府,却又扑了个空。原来,五月乙酉,六哥已至江宁府,驻跸神霄宫,并改江宁府名为建康。七月,秋风乍起,一地清凉。与六哥阔别两年多,终于与六哥相见。叶梓翔凭着令牌,与我策马直闯神霄宫,侍卫和内侍纷纷阻扰,皆被我们冲开。正是午后,六哥正在寝殿午憩,听闻殿外的喧哗声与吵闹声,猛然惊醒,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仓促披衣而起。内侍匆匆来报,他这才快步出殿。这情形,是后来六哥与我闲谈时说起的。我跃身下马,冲开内侍的阻拦,直奔寝殿,却在殿中止步——我看见披着帝王常服的六哥匆忙奔出来,丰神不改,俊美不改,只是变成一个帝王了,具有父皇当年俊澈华表风范的大宋帝王。“湮儿……”“六哥……”我飞奔过去,扑入他的怀抱,泪水潸然。仍然是温暖的胸膛,仍然是熟悉的衣香,仍然是日思夜想的六哥。六哥喃喃地唤着我,抚着我的发与背,不顾众目睽睽,不顾内侍的提醒与侍卫的瞠目。依照宫规,即使是同母所出的兄妹,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男女有别的出格举动,假若有违宫规,便要受罚。我从小就与六哥亲厚,才不理会宫规呢,父皇也不约束我,我就更加无法无天了。此时此刻,与六哥别来两年多才相见,根本无须理会旁人异样的目光。半晌,所有内侍与侍卫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叶梓翔静静地站在一旁。“湮儿瘦了,黑了。”六哥赵俊拭着我脸上的泪水,一双俊眸亦溢满泪水。“过几日便好了。”“一路南归,帝姬与末将风餐露宿,风吹日晒,还病了一场,帝姬身子有损,陛下可让太医为帝姬调理身子。”叶梓翔沉声道。“叶将军说的是,晚些时候朕便让太医为你诊脉。”赵俊以袖子拭着眼角的泪。片刻后,叶梓翔告退,好让我们兄妹俩说说体己话。赵俊拍着他的肩,“叶将军安然带回帝姬,朕甚感欣慰,明日早朝朕重重有赏。”叶梓翔拜谢,随即离去。我与六哥四目相望,含泪微笑,片刻后,他再次拥我入怀,“湮儿,我不是做梦吧。”在我面前,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只是我的六哥。我又哭又笑,“我也以为做梦呢,六哥,这是真的吗?我回来了吗?”赵俊郑重地点头,笑意温暖,“是的,湮儿回来了,回到我身边了。”我贪恋着他的怀抱与疼爱,“六哥,我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累吗?不如先去沐浴更衣,然后歇一下,再起来与我用膳?”“嗯。”他吩咐内侍准备汤浴,又连续下了几道旨意,为归来的帝姬准备寝殿,裁制衣裳,打造凤冠珠钿,择选宫女内侍,等等。接连几道旨意,贴身服侍六哥的几个内侍忙得人仰马翻。沐浴后,六哥牵着我的手来到属于他的龙床,让我安心歇息。他坐在床前,含笑看着我闭上眼睛,之后,他躺在旁侧的榻上,守着我。这是我两年多来最安心、最舒适的一觉,两个时辰后才被宫女的脚步声惊醒。殿内只有一盏莲花宫灯,光影昏暗,六哥已不在。宫女为我更衣,引我来到外殿,那灯火通明的殿中,六哥眉宇含笑,正与叶梓翔说着什么。我踏入殿中,他们不约而同地转首看来,叶梓翔立即起身行礼。洗去风尘与憔悴,叶梓翔恢复了神采,虽然身着石青锦袍,却不再是两年多年前的谦谦君子,而是眉宇之间隐现杀气的武将。原来,他们二人在此等我起身,再一起用膳。六哥吩咐传膳,三人饮酒享肴,低声言笑。六哥果然清楚我的心思,我刚刚回来,不喜大肆张扬,更不喜宴饮的热闹场面,仅以家常、精致的膳食与我共享别来第一餐,不过我未曾料到他会传召叶梓翔作陪。见我情绪颇佳,六哥很开心,眉宇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