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囚金宫

他是骁勇善战的金国皇太弟,她是骄纵的大宋沁福帝姬。 他亲率铁骑踏破大宋山河,兵临汴京城下,烧杀抢掠。 她女扮男装,替兄出使金营议和,被他一眼识破,一夜过后,娇花萎落。 为了保住父兄的命,为了家国,为了千万大宋子民,她把自己放在卑微的尘埃里,牺牲了身心和姻缘,曲意承欢,成为他的宠妾。 国破家亡,山河变色。昔日恋人变成冷血的仇敌,海誓山盟消逝。 爱恨纠缠,凤凰为谁所囚?

作家 端木摇 分類 出版小说 | 114萬字 | 163章
完颜宗旺番外
时光,似乎很难熬,又好像白驹过隙,一晃而过。
从靖康元年征宋开始,到万箭穿心的那一刻,一幕幕,一场场,不断地在他脑中浮现。
湮儿说过的话他已不再是以往的他。
不再是金国皇太弟,不再是金国统帅,不再是完颜宗旺。
而只是一个遍体鳞伤、万念俱灰的孤家寡人。
他昏迷了五年。
当他从小教养、疼爱的侄子抬臂下令放箭的刹那,他唯一的念头便是:
他永远见不到湮儿了。
顷刻间,他觉得这一生荒谬得可笑,悲哀得可笑。
他教养阿磐弓马骑射,阿磐回报他仇恨满怀。
他夺了阿磐心爱的女子,阿磐回报他万箭穿心。
他给予湮儿万般宠爱,湮儿给予他仇恨如刃。
他给予湮儿如火真情,湮儿给予他一腔冰雪。
这一生,实在太可笑。
付出所有,换来的却是,他们都要置他于死地。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并不是付出了就能得到期许的回报。
炙热的爱,并不能融化仇恨的冰山。
是他太过于执念,还是她太冷酷无情?
他也终于明白,湮儿对他的恨,并不会消失。
亡国之恨,灭家之仇,任何人都无法将仇敌摆放在心上,纵然仇敌的爱感天动地。
强占了她,拆散她和阿磐,任何人都无法将这样强取豪夺的强盗当成终身可托付的夫君,纵然他决定将这一生尽付予她。
他能怨谁?怨天怨地?还是怨湮儿和阿磐?
谁都不怨,只能怨他自己。
因为,他真的伤了她。
强求而不得,是世间最令人痛彻心扉的悲哀。
醒来后,他才知道自己昏睡了五年。
这五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万箭穿心,怎么可能死里逃生?
金丝护甲救了他一命。
金丝护甲以金丝和千年滕枝混合编织而成,刀枪不入,裹挟了强劲力道的箭镞也不能入体分毫。因此,万箭并无穿心,心脉脏腑完好无损,只是臂上、腿上插满了无数锋冷的箭镞。
右臂被阿磐削断,血流如注。
一支箭镞从脑侧擦过,伤了头部,至此昏迷五年。
他倒在血泊中,是被部将海勒拉倒的。
阿磐离开不久,身受重伤的海勒拖着他离开,藏匿在燕京山林中,一月后才秘密转移。
忠心耿耿的海勒召集了愿意追随他的数名部将,贴身照料他,以千年人参、汤药和米汤为他续命。部将们知道他还有一口气,不愿放弃,衣不解带地轮流照顾他。
这五年,他全无意识。
醒来后,臂上、腿上的伤疤渐渐淡化,他心中的伤却愈发严重。
失去了湮儿,失去了皇位,他孑然一身,生不如死。
先前他已不能赢得她的芳心,如今他还凭什么去得到她?
于此,他缄默不语,他卧床不动,他双眼发直,仿佛一个又聋又哑又没神智的废人。
卧床的半年时,做过的事,流过的泪,流露的笑,刻骨的恨……历历在目,新鲜如昨,烫着他的眼,烤着他的心。
他知道,最初,他伤害了她。
他不知道,最后,他对她的伤害是否仍然不可饶恕。
他也知道,阿磐没有带回他的尸首,确认他的生死,终究是不够心狠手辣,终究是心有不忍。
一日,海勒服侍他服药,道:“王爷,她当了完颜磐的皇后,宋废主死了,她也死了。”
完颜宗旺一怔,半晌后震惊地瞪着部将。
海勒又道:“死了倒好。”
他死死地盯着海勒,黑眸幽深如渊,眸光似锋刃。
半年来,王爷的眼睛死寂无波,这会儿却如刀似箭,海勒惊惧地垂眼,躬身退下。
“她不会死,派人去查,她究竟在何处。”
语声森寒。
海勒顿了一下,领命而去。
阿磐怎会让她死?
完颜宗旺知道,阿磐只是不得已才对宋金两国宣告:金国皇后赵氏薨。
部将将他藏在中原某座深山养伤,竹屋简陋,却也干净清爽。
完颜宗旺听到湮儿身死的这日,终于下床,刚刚下地,便轰烈地摔倒。
右小腿钻心地疼,似是断骨裂肉,无法支撑,他费了好大气力才爬起来,满身大汗。
终于有了毅力要下床,重拾活下去的信心,却悲哀地发现,身残,臂断,腿伤。
当年的万箭穿心,数十支利箭穿过腿骨,密密麻麻,腿骨断裂,碎骨与肌肉夹杂一起,怎能再如以往的稳健与刚悍?
海勒请了附近县上的大夫来诊治他的腿,连续请了十余个,大夫都表示无复原的可能。
最后一个大夫说有点儿希望,不过至少要悉心调养三年五载,才有可能复原,还有可能落下病根,一遇雨雪日子,便会酸痛。
完颜宗旺听闻此言,赶走大夫,再度卧床,拒绝诊治。
曾经的金国大英雄,曾经的金国三军统帅,弓马骑射无人能及,统军征战天下无敌,如今却是只剩左臂,腿伤要养三五载,教他如何承受?
不如不治,了此残生。
反正,这一生,已经废了。
再无任何希望。
美人再无可能投入他的怀抱,江山再无可能掌控在手,这一生,合该在床上等死。
两月后。
两个部将回来,海勒对着他的背禀道:“王爷,已查探到她的下落,她在江南。”
好久好久,完颜宗旺才出声问道:“确定?在临安?”
这声音平静得异乎寻常,海勒却知道,他克制着太多情绪。
海勒如实回答:“尚不能确定她是否在临安。”
“再探。”
短促的两个字,却力道十足。
一如以往在帅帐中所下的军令,强悍猛戾,不容违抗。
海勒顺势劝道:“王爷,让大夫诊治腿伤吧。”
完颜宗旺没有应答,瘦削的肩背默默地诉说着心中的喜悦。
海勒大喜,王爷不反对,表示已经答应了。
之后一年,海勒派出去的人查探不到湮儿的踪迹。
她从这个世间消失了吗?
完颜宗旺不信,每当部将回来禀报,他的心就冷一分,目光就冷一分。
在海勒的搀扶下,他可以下地走动一下,只是右腿很疼很疼,疼得他汗水淋漓。
每移动一步,那痛就增一分,割着他的意志,一分分地凌迟。
可是,他不气馁。
如若腿伤无法痊愈,他如何找到湮儿?
此生此世,他别无所求,只想找到她,确定她的生死。
然后,问她一句:你是否仍然恨我入骨?
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再过半年,仍无湮儿的消息。
数日来,海勒的神色怪异得很,完颜宗旺总觉得他闪避着自己的目光。
一日,走了一丈远,他累得气喘吁吁,拽着海勒的手臂,出其不意地问:“她死了?”
海勒一颤,不敢直视他垂询的黑眼。
这双眼,从跟随他征战天下的那日起,便凌厉得洞穿人心,霸道得让人无所遁形。
“说!”完颜宗旺沉声喝道,语气刚戾无比。
“两月前,江南宋国大丧,宁国长公主的确……过世了。”
寂静。
极为不平常的死寂。
海勒正抬头看他,却听见口吐鲜血的声音。
热血喷溅。
完颜宗旺轰然倒地。
面白如纸。
虽然醒来,完颜宗旺却如先前一般,卧床缄默,自闭不语。
他时常呆呆地望着屋顶,黑眼空茫。
他日渐消瘦,精神萎靡,伤病更重。
他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从七日七夜到半月,从半月到一月。
境况堪忧。
再如此下去,不出数月,他便与世长辞。
海勒知道,听闻宁国长公主大丧,他再无求生的欲念,任凭生命耗尽,任凭体力流逝。
看着金国一代英雄落得如此下场,他悲愤,伤心欲绝。
他发誓,一定要找到令王爷产生求生意念的法子。
于是,他亲自下江南。
大半年后,他从江南带回一个人。
一个能够令王爷求生、康复的女子。
却没想到,完颜宗旺已昏迷一月。
大片的竹林,碧绿清幽,仿佛日光也染了这碧幽幽的绿意,森然入骨。
竹屋清爽干净,青竹榻上的男子仰面躺着,面色蜡黄暗黑,脸庞瘦削得好像不是记忆中那山峰般刀削斧刻,五官也不再挺拔纵深,那双精光迫人的黑眼紧紧闭着,不会再有那般凌厉的目光。
左边独臂,仿佛仍有强势磅礴的力量,却瘦得只有数年前的一半粗壮,五指枯瘦得吓人,再无往日在她身上游走的霸道与烫热。
只一眼,她便泪湿长睫。
海勒悄然退下。
她难以置信,数年前的万箭穿心,竟然让一个铁骨铮铮的大丈夫变成一个枯瘦干瘪的病人。
听过海勒简要的描述,她知道他伤势严重,这几年慢慢地康复了,却在听闻她大丧的那一刻,吐血昏迷。
她惆怅难过,这几年,他仍然无法搁下那份执念,无法搁下她。
数年光阴,也不能让他对她的情淡化一些。
她一直以为,他真的死了。
却没想到,他死里逃生,留得一命,经受伤病的折磨,经受情爱的煎熬。
她无法想象,这几年,他是如何过来的。
坐在榻沿,她伸指抚触他的脸。
这张熟悉的脸,病色分明,双颊凹陷,令人心痛。
指尖触着脸肤,依稀有淡淡的温意。
她知道,他已昏迷了一月,大夫说,再不醒,便永远也醒不来了。
她也知道,他不愿醒来,只愿求死。
指尖滑过眼睫、鼻尖、嘴唇,滑过脖颈,她忽然将掌心贴在他的脸颊上,用劲地揉着。
“我来了,你不睁开眼睛看看我吗?”
“你不是一直想见我吗?为什么不看我一眼就要死?”
“若你死了,我会很开心,因为我永远摆脱你了。”
“你被我骗了,骗得很惨,我根本没有死,那只是诈死,你又一次被我骗了,你真蠢。”
“你是世上最蠢的人,我鄙视你!”
“既然你决意要死,便立即去死,我会回到金国,回到阿磐身边,当他的妻子。”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刻薄恶毒的话,试图激醒他。
可是,他毫无反应,紧闭着眼,一动不动,死气沉沉。
她怒吼:“完颜宗旺,你孬种!”
她是赵飞湮。
她没死。
她命人端进来一盆温热的水,解开他的衣衫,接着将布巾浸入温水,绞干,擦着他的身子。
仔细,轻柔。
换了一盆温水,再擦一遍,从头到脚。
最后,是那张精瘦的脸。
刚硬的额头,飞拔的剑眉,下陷的面颊,粗粝的下巴,霜白的嘴唇……
捏着布巾的素手,忽然停住。
一滴泪掉落,落在他的面庞上。
紧接着,又是两滴,晶莹无色。
赵飞湮命人将他抱到矮榻上,抬到屋外,让他沐浴在暖暖的日光下。
海勒等部将们远远地站着,看着她与王爷。
夏初时节,微暖的风中隐隐浮动着青草与野花的清香。
碧天如洗,万丈光芒倾洒寰宇,一片幽幽碧色中笼着一层淡淡的金芒。
她坐在榻沿,素白衫裙随风飘动,从腕间垂落的广袖于榻下轻扬如风。
她缓缓道:“再不醒来,明日我便走了。”
日光碎芒投在他的脸上,让他死寂的脸增添了一丁点生气。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我从未停止过恨你,你不恨我吗?”
“无论你多么爱我,无论你为我付出多少,我都不会感动,你不恨我吗?”
“我恨你将父皇迁到五国城,不信你的解释,你不恨我吗?”
“我与六哥合谋设计擒你,折磨你,让你死于万箭穿心,更让你丢了皇位,你不恨我吗?”
“我当了阿磐的皇后,为他生儿育女,你不恨我吗?”
“我与六哥纠缠不清,逾越人伦,你不恨我吗?”
“我逍遥自在,而你却要身受病痛折磨,这都是拜我所赐,你不恨我吗?”
“若是恨我,就醒来,亲手扼死我。”
字字如血,句句似刀,锋芒毕露,直逼魂灵。
赵飞湮伤感地望着他。
倘若他听了这些话还不醒来,那该如何是好?
他真的命该如此吗?
此时此刻,她慌了。
她不想他死。
她不想他因自己而死。
可是,还能有什么法子激怒他,让他醒来?
或者,他根本就听不见她的话?
还有什么更激烈、更恼人的话……
赵飞湮想得入神,眸光涣散,没有注意到,他的左手微微动了下。
倘若他就这么死了,她会伤心吗?
数年前,她听到他万箭穿心的那一刻,震惊无比,后来知道六哥与阿磐合谋害死了他,心中百般滋味,怅然不已。
如今,她要亲眼目睹他死去吗?
陡然,她觉得他瘦骨嶙峋的左手动了一下,惊得不敢动弹,也不敢看他。
过了片刻,他的手再动了一下,缓缓地、缓缓地回握着她的手。
她转眸看向他,双眸慢慢地睁大,满是惊喜之色。
那双一直闭着的黑眼,终于轻轻睁开。
她笑了。
笑着,笑着,泪雾盈眸。
他看着她,仿佛并不认识她,静静地,带着研判的意味。
过了好久好久,他的手倏然收紧,紧握着她的手,死死地不松开。
赵飞湮扶他坐起来,双眸含笑。
完颜宗旺仍然望着她,双目平静无澜,仿佛在看一个陌生的人。
“何处不适?我去请大夫来给你瞧瞧。”她抽开手。
他摇头,陡然伸臂,将她揽在胸前,紧紧拥着。
病了这么久,居然还有这等力气,箍着她身心一颤。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的强势,不会因为时光与伤病而有所减弱。
“湮儿……”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他以往的嗓音,“我终于在阴间找到你了。”
“我没死,你也没死。”
“湮儿……”他呢喃着,好像并无听见她的话。
她任他抱着,沉浸在他苏醒的喜悦中。
完颜宗旺抚触着她的脸,眼中水光泛动。
在梦中,无数次抚触着她的脸,都没有此时此刻的真实。
数年之前,他无数次抚摸她的脸,从未有过此时此刻的狂喜与心痛。
历尽沧桑的心,历经生死的心,从未像此时此刻这般柔软。
真好,他终于在阴间找到她了,谁也不会抢走她,他会和她做一对鬼夫妻。
这张脸,还是那张娇美的脸;这双眸,还是那双碧色盈盈的眸;这唇,还是那柔软的唇。
没错,眼前的女子,就是日思夜想的湮儿。
可是,她的话,像一桶冰水,冻醒了他。
“我们都没有死。”
他紧眉,像是明白了她的话,又像是不明白。
赵飞湮拿下他的手,认真道:“若你恨我,便不要死。”
他终于听明白,他没有死,她也没有死。
他们都没有死。
而她,又回到他身边。
大夫诊断过,开了药方,他服了汤药,神采奕奕地看着她。
始终不松开她的手。
即使她累了乏了,他也不松开。
她明白他的心思,他担心自己一旦睡过去,她就会消失不见。
她安慰道:“先歇一个时辰,醒来后我喂你吃粥,可好?”
完颜宗旺果决地摇头,伸臂揽住她的腰,像个霸道任性的孩子。
然而,他终究抵不过药力,安然沉睡。
半个多时辰后,她在灶间盛粥,忽然听见一声声嘶哑、痛楚的嚎叫。
原来,他醒了。
她匆匆赶去,但见他挣扎着下床,力道刚猛,状如猛狮,而海勒和另一位部将极力制服他,将他按回床上。
看见她出现在屋中,完颜宗旺停止反抗,乖乖地坐好。
部将们悄然退出去,她将清粥搁在案几上,幽静地看着他,不语。
他惶恐道:“我以为你走了……”
“饿了吧,我喂你吃粥。”
“嗯。”他微微一笑,目不转睛地看她。
她一勺一勺地喂,他一勺一勺地吃。
她不停,他也就不停地吃。
完颜宗旺的眸光不曾离开过她的眸、她的脸,眉宇间的笑意未曾减弱半分。
他不知不觉地吃了两碗清粥。
她让他睡一会儿,他不肯,握着她的手不放。
赵飞湮禁不住他炙热的眸光,想抽开手,不想被他抱住,头被他的大掌按在他的肩头。
“我昏迷了很久很久,后来好像听见你的声音,那声音冷冽如刀,我很害怕,就醒来了。”
“你听见了?”
“听见了,但听不清楚,再说一遍给我听,嗯?”完颜宗旺嗓音低哑。
“我可以再说一遍,不过你听了也许会再次吐血昏迷。”她挣着直身,他的左臂便只能勾在她的腰间。
“也罢,就不让你做罪人了。”他一笑,“你又诈死?你六哥知道你没死吗?”
“六哥以为我死了,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除了叶将军。”赵飞湮叹了一声。
那瓶药,是李容疏留给她的,是他特制的毒药。
离开金国前,赵飞湮去了一趟太医院,来到李容疏曾经住过的厢房。
太医院的小医侍交给她两样东西,一样是端木先生研制的假死毒药药方,一样是白色小瓷瓶,瓶中有三颗李容疏酿制的毒药。
赵飞湮不晓得小瓷瓶里的药丸是假死毒药,因为那个小医侍只说那药丸是毒药。
也许,是李容疏匆促之间没有交代清楚吧。
他往往能够猜中未来会发生的事,先见之明令人惊叹。
而叶梓翔,不知为何竟然瞧出端倪,断定她服的是李容疏酿制的药丸,断定那不会是真的毒药,与雪儿霜儿合谋救她。出殡前夕,她们彻夜守灵,过了丑时,打开棺盖,救她出来。
赵飞湮换上宫女的衫裙,躲在她们的寝殿,次日早上,乔装成她们的侍女,随她们出宫送殡。
下葬典仪异常盛大,宫女很多,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宫女的悄然离去。
她想不到,这一生,会有两次借“死”逃生,而两次都是叶梓翔救了她。
因为她的死,六哥悲伤过度,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妥之处,她这才逃出来。
她听闻,六哥悲痛欲绝,罢朝一月。
而完颜磐,她“死”后,六哥守诺放了他,由叶梓翔带来的百骑连夜护送他出城。
之后一年,她云游江南。
从绍兴到明州,从明州到建康,从建康到平江,徜徉于青山绿水中,荆钗布裙,优哉游哉,无忧无虑。
绍兴的湖光山色看腻了,就到明州看看波涛汹涌的大海和自由飞翔的海鸥,枕着海浪声仰望群星璀璨;建康的秦淮河,漫步河岸,王谢风流的六朝气息扑面而来,夜间听着缥缈绮丽的轻歌丝竹,体会着文人墨客的雅趣;平江府是个适宜居住的精致小城,小桥流水,吴侬软语,每日看那身姿袅娜的江南美女,仿佛自己的眼睛也变美了。
一双碧眸与常人太过迥异,她不想惹人关注,出门时便戴着一顶垂有一层黑纱的纱帽,遮住容颜。每个地方,她都会住上两三月,而雪儿和霜儿给她的一包银两够她花两三年,待银子花光了,再想想如何挣银子。
这样的日子,惬意,悠闲,风平浪静,风和日丽。
只是,每日临睡前,她总会想六哥是否已从悲伤中恢复过来,想豫儿和缦儿长了多高,想完颜磐是否真的以为她死了,想叶梓翔过得好不好……
光阴就像江南水乡的清流,缓缓流淌,无声无息,不快也不慢。
她择要道来,眸光平静如秋日长空。
完颜宗旺静静地听着,看着她光华清皎的容颜。
过了这么多年,她仍然美得令人窒息。
然而,她到底变了。
那双碧眸幽静如深潭,波澜不兴,不是冷寂,也不是死气沉沉,而是历尽千山万水之后的淡定与平静,散发着一种宁静悠远的光芒。
不再仇恨,不再固执,不再倔犟,不再冲动,不再纠结。
仿佛再无爱恨。
只有宁静。
这般变化,是喜,还是忧?
他惊讶于她的变化,不知如何应对她的这种变化。
“湮儿……”完颜宗旺缓缓问道,“你是否恨我入骨?”
“那年,听闻你万箭穿心,我便不再恨你。”赵飞湮莞尔。
以一死,换得她消弭了仇恨,值得吗?
他觉得,值得。
因为,他没有死。
只是,她的宁静,让他更觉得无措。
她选择孑然一身云游江南,便是看透了所有事,看淡了宋金征战与纷争,不再理会儿女私情,不再过问任何事,心如止水。
可是,他仍然想问:“你不想和阿磐双宿双栖吗?你放得下他吗?还有,你和他的孩子……”
她淡淡一笑,“我对不起很多人,父皇,六哥,你,阿磐,小师父,叶将军……我配不上任何人,只愿活着的人,能够好好活下去。”
“你还爱他么?”
“爱,或者不爱,又如何?他以为我死了,我便真的死了。”
看着她淡然的碧眸,完颜宗旺恍然明白,她的心,真的获得了宁静。
而他呢?
他应该如何对待她?
三月来,他的伤势痊愈得很快,许是她贴心的照料所致,许是心情愉快所致。
面色红润了些,身子壮了一些,腿疾也好了一半,在海勒的搀扶下,可以走不少的路了。
完颜宗旺时常凝望她。
清晨金灿的光芒下,她的侧颜如玉雕,散发着沉静的暖光。
纯白素影站立于碧色连绵的竹林中,竹影纤细,她的身影窈窕而孤单,单薄如纸。
洁白的衣袂被风扬起,盎然绿意中,那方洁白仿佛一片虚无缥缈的云,随时会散开。
晚霞如锦,烈烈燃烧于西天,她飘然欲飞的身影被霞光染了一层金红,静静的美好。
每当她闲下来,他便能望见这样的人儿,宁静如水,无波无澜。
他心中明白,她尽心尽力地照料他,是因为觉得对他有愧,是因为觉得她害了他。
他不要她的愧疚与怜悯,他要她的爱。
这些日子,她在身边,看着她清美的容颜、纤细的身影,感受她的关怀与温柔,他觉得很充实、很平静。这是一种世间最难得的幸福,经历了多年煎熬折磨、多少撕心裂肺的痛楚之后,才得到这种最简单的幸福。
他想起了很多事,从他与她第一次见面开始,直至那哀伤的最后一眼,纷纷扰扰,重重叠叠。
从最初的伤害,到万般宠爱,再到被她囚禁折磨,一件件,一幕幕,重新演绎。
他以局外人的身份与立场来评判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
他强占了一个少女最初的贞洁,毁灭了一个帝姬的美好家国,撕毁了一个女子最纯的恋情。
他真的错了,他伤害了她。
而他为什么那么爱她?那么执著于她?
爱,从来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她的心有所属,她的委曲求全,她的曲意承欢,激起他的征服欲。
就在这样的征服里,他慢慢地爱上一个永远也看不到他的好、他的爱的女子。
爱她的天真性情,爱她的冲动固执,爱她的倔犟自私,爱她的狡黠机智,爱她的无情无义。
爱就是爱了,究竟爱她什么,何必深究?
也许,这便是自作自受。
对于他的爱,她无法感动,更遑论移情于他。
灭她家国的仇敌,占她贞洁的禽兽,毁她恋情的坏蛋,试想,谁会感动?谁会喜欢?
即便他做得再好!
即便他的爱感天动地!
即便他的付出绝无仅有!
那些年,她的心中,只有无穷无尽的恨。
因为恨,她看不到他的好、他的爱、他的付出。
这便是一叶障目。
能怪她吗?
他豁然开朗。
不怪她。
只怪苍天弄人。
只怪他们相识太晚。
只怪他们相识的时机不对,身份不对,立场不对。
而今,她不恨他了,他应该高兴。
他还是爱她的,他应该从头开始,赢得她的心,留她在身边吗?
他不知道。
她说:我配不上任何人。
言外之意,她觉得自己害了所有人,不会再和任何人谈及儿女私情,包括他。
那么,她终究会离开他,待他伤好以后。
他应该放她走吗?
病痛这么多年才换得相见,怎能轻易离别?
留下她,他们再次结合,隐世于竹林,只有清风明月,只有晚霞星光,只有粗茶淡饭,也许还有他们的孩子……这是他的梦想,可是,能实现吗?
她不愿意的吧。
他唯有强迫她。
他再次以自己的强势强迫她留下来,她不会开心快乐,她不是真心实意,她势必琢磨着逃跑。
他愿意这样吗?
此时的完颜宗旺,再也不是当初的完颜宗旺,对以往的一切都释然了。
唯有那些年的执念,无法释然。
留下她,放开她,很难抉择。
他很矛盾。
这日,海勒下山到附近的镇上买米粮,只剩下他们二人。
赵飞湮撑着他练习脚力,他走得越来越稳,再过两三月便能痊愈。
他壮了,胖了,脸膛上再无病色,虽然还未恢复至以往的强壮与魁梧,不过假以时日,他会好起来的。
练习了好一会儿,她承受着他的重量,累得气喘吁吁,后背和额头渗汗。
完颜宗旺说要自己试着走走,她便慢慢地放开他。
他一步步地挪动着,很稳,冲她一笑。
她开心地笑起来。
突然,他眉头一皱,往另一侧跌去。
她惊得扑上去,拉住他,力道却抵不过他,反而被他扯住,一起跌倒。
腰间一紧,他的左臂缠上她的腰肢,她半躺在他的身上,没有感觉到疼。
是他护着她。
身躯紧紧贴合,二人的气息都很粗重。
四目相对,眸光静止。
多年前那些激情缱绻的记忆纷至沓来。
她面红耳赤,那一幕幕火热交缠的画面挥之不去。
完颜宗旺抱着她,温香软玉在怀,眸光越发炙热。
握住她的后脑,往下按,他情不自禁地吻她的粉唇。
她使力无果,头一偏,让他的吻落空,只吻在脸颊。
他明白了,她不愿意。
这是试探,他是故意跌倒的。
那么,他应该放手,还是应该抓住不放?
再过三月,腿疾完全好了,他步履如风,一如往前,刚猛有力。
他再没碰过她,只是在内心交战了三个月。
他看见她最温柔的微笑,看见她最纯粹的容颜,看见她最宁静的眸光。
这样的她,完全不同于他所熟悉的赵飞湮,心中滚热的爱,仍然无法割舍。
如果他强迫她留下来,她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他想要的,绝不是她的痛苦与郁结。
这日,完颜宗旺拉着他来到山中的悬崖平地。
风声过耳,呼呼有声。
天高地远,山河锦绣,远处青山隐隐,近处平川沃野。
高处俯瞰,一览无余,江山如画,令人心中激荡,心也开阔起来。
他松开她的手,望着她含笑的侧颜,“湮儿,你想去哪里?”
她极目远眺,“四海为家,天地是家,走到哪里便是哪里。”
“好一句‘四海为家、天地是家’。”他赞叹,“腿疾痊愈,我也想走遍天下,我陪着你,可好?”
“你……”她回眸望他,欲言又止。
他苦笑,“我知道你想一人云游,不想被儿女私情所羁绊。湮儿,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一个机会,一年,倘若一年后,你仍然不改初衷,我便从此消失在你眼前。”
赵飞湮沉静不语,仿佛并不惊讶于他的提议。
完颜宗旺道:“我不是完颜宗旺,你也不是赵飞湮,我们刚刚相识。在这一年中,我会让你知道,相濡以沫,胜过于刻骨铭心。”
她叹气,“我不想再伤害你一次……我也不值得你再为我付出……我配不上你,你明白吗?”
“我明白。你觉得自己对不起爱着你的人,觉得辜负了阿磐,辜负了叶将军,辜负了我,但你可知道,你所以为的‘辜负’,是因为你情不能自已,是因为你先前执著于阿磐。”他顿了顿,继续道,“我仍然爱你,不想放开你,可是也不想强迫你留在我身边……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想,放手,还是不放手,最终,我决定,给你我一年的时间。”
“一年……”她喃喃道。
“你不再恨我,不会再被仇恨蒙蔽双眼,在这一年中,你便有可能喜欢我,是不是?”
她愣愣地看他,感动于他的真诚与转变。
多年伤病,让他脱胎换骨,不再霸道,不再刚悍,不再不顾别人的感受。
虽然,他的目光仍然犀利慑人。
给自己一个机会吗?
也给他一个机会吗?
赵飞湮道:“容疏在医典上看见过一些记载,长有一双碧眸的人,患有一种神秘的隐疾,大多数活不过三十,也许,下一刻,明日,我便会死。”
他震惊。
倘若真是如此,他更不能放手。
因为,这一世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
完颜宗旺道:“大多数,也就是并非绝对。湮儿,我知道你的心思,你还爱着阿磐,如果与我在一起,便是三心二意、左右摇摆,但你知道吗?”
她看着他,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半生戎马,征战天下,遇见你之前,我位高权重、意气风发,我以为自己什么都不缺,女人只是征伐的调剂。遇见你之后,我才明白,曾经拥有过你,我的一生才圆满。”
没有了那些刻骨的仇恨,她的心很柔软,很容易被这种炙热、痴情、真诚的话感动。
她颔首,答应了他的提议。
以一年为限,看他们的结局。
他笑了,激动得单臂抱住她,扬声高叫。
浑厚的叫声随着山风荡远,荡向山林,荡向山脚。
她的微笑,淡然如水。
其实,答应他,只是酬他这么多年的伤病与痛楚——
到底,是她害得他丢了皇位,害得他受万箭穿心之痛,害得他受多年伤病折磨。
如果,一年后仍然要伤害他,那是不是她做错了?
是不是不该给他希望?
然而,一年之后的结局,谁又能预料?
红彤彤的夕阳正烧得如火如荼,火艳张扬,云海翻涌,壮美醉人。
衣袂与袍角被涌荡不绝的山风鼓荡起来,猎猎飞扬,噗噗作响,渐渐地缠绕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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