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光惨淡。镶金象牙梳在烛影的辉映下,金光流转,鎏金桃花纹脚环也闪着金色光泽,叮呤叮呤。我仿佛看见了那双碧莹莹的眸子,或俏皮凶悍,或怒火腾腾,或悲伤绝望。她就像一只有着利爪的小猫咪,活泼调皮,娇憨可爱,可是,在营寨再次相遇之后,她再也没有了我所喜欢的那副骄横任性的模样,变得柔弱可怜,然而,这样无助的她,更让我心痛。“大皇子。”一道怯生生的声音。这清脆的声音属于她的妹妹,嘉福。我示意她坐下,她双膝并拢,螓首低垂,局促不安,“大皇子叫环环来,不知……”嘉福与小猫年纪相仿,性情却大为不同。“你叫环环?”“是,大皇子。”“你与……沁福不是同母所生?”“不是,皇姐……姐姐母妃在她六岁时便离世了,父皇……爹爹很宠爱姐姐。”“你与沁福时常在一起玩吗?”嘉福摇头,略微放松,抬起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身为帝姬,也要守宫规,母妃不让我们出去玩,爹爹宠爱姐姐,姐姐可以出宫,到六皇兄的康王府玩,到汴京街上玩。”我颔首一笑,“你姐姐被宠得无法无天了。”她也笑起来,露出精致小巧的贝齿。我又问:“沁福与顺德、乐福感情好吗?”嘉福道:“是的,因为爹爹也宠爱顺德姐姐、乐福姐姐。”同是受宠的人,却不争宠,感情最好。我笑,“你六皇兄,康王赵俊,喜欢你吗?”“六皇兄只疼爱沁福姐姐,对其他姐妹一般。”“为什么他只对沁福好?”“环环也不知,也许是六皇兄也受宠吧,也许六皇兄觉得沁福姐姐失去了母妃,很可怜,就对她好了。”我忽然想起一事,问:“沁福母妃也长了一双碧眸吗?”嘉福应道:“环环没有听母妃提起过。”我沉吟着,想着还要问什么,却听她奇异地问道:“大皇子喜欢沁福姐姐?”我一愣,旋即颔首,“我与你姐姐相遇、相爱的时候,她十五,我二十。”第一次相遇,汴京蔡府,我从未见过这般柔弱瘦小又蛮横凶悍的南朝男子,而且这男子拥有一双奇特、漂亮的碧眸。我正想着他究竟是男是女,不及防被他推下池中。第二次相遇,翠玉楼,我竟然着了她的道儿,腹痛不止,跑了十几趟茅房,而她笑得张牙舞爪,那得意洋洋的张狂模样,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第三次相遇,汴京城南辛夷林,她被匪徒欺辱,怪可怜的,我蹲在树上优哉游哉地看着,待她受够了、待我觉得出了一口恶气才出手相救。她不笨,猜到了我一直跟着她来到辛夷林,猜到了我故意让她吃苦。她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却率性、娇憨得可爱,脸蛋因为怒气而红红的,双唇翘得高高的,我忍不住抱着她,吻了她。她还小,不经男女之事,可又没有忸怩作态,与南朝姑娘很不一样。我未曾想到,推我落水、给我下泻药的姑娘,重口咬我、扬言要抠我双眼的姑娘,会让我魂牵梦萦。也许,正是她的骄纵直爽、刁蛮倔犟与张牙舞爪,才让我无法忘怀吧。她的名字很奇特,小猫,不过倒与她的碧眸相得益彰。她生气的时候叫我“臭石头”,大多数叫我“石头哥哥”。说不清缘由,我不忍心对她说,我不能与一个南朝姑娘私定终身,但我真的喜欢她。而且,不仅仅是喜欢。离开她以后,总会想起她,她的一颦一笑,她的娇笑撅嘴,总会让我不自觉地笑出来。谁也料不到,当我下定决心娶她的时候,她不要我了。谁也料不到,当我黯然神伤的时候,再次遇见她。只是,她变成皇叔的女人,变成大宋太上皇最宠爱的女儿,沁福帝姬赵飞湮。早在一年前,她就是皇叔看中的那个帝姬,因出使和议而被皇叔强行私纳的沁福帝姬。小猫,上苍是不是在作弄我们?我悔,我恨,那日在辛夷林为什么不带她远走高飞?为什么放任她离去?她是我的皇婶,这个事实无可更改,我无能为力,心如刀割。一个男人保护不了心爱的女子,那种痛,那种恨,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能了解。曾试图带她远走高飞,从此隐匿世间,但是皇叔不会放手。皇叔亲自率兵追击,抓了她的父皇至营寨,以此要挟她,令她乖乖地跟他回去。以我对皇叔的了解,对他来说,女人只是征战杀伐的战利品,还不如他的战马和战袍。起初,我以为皇叔只是贪恋她的美色,不久就会厌腻她,却未曾料到,营寨中那么多或美艳或清丽的帝姬、嫔妃、王妃,他一个也看不上,独宠小猫,竭尽所能地宠她。得不到的,越想得到,皇叔得到小猫的人、得不到小猫的心,自然恼怒。于此,他欲以独宠赢得她的心,征服她。可是,我又料错了,不知何时,皇叔想征服她,却被她征服。对于小猫,他从征服变成喜欢,变成爱。爱她,才会看不上别的女子;爱她,才会因她的背叛而震怒;爱她,才会给予她盛宠;爱她,才会为她而有所改变。皇叔,为什么爱她?我从小崇敬的金国英雄、勇士,铮铮铁汉,也有一腔柔情。皇叔从不允许旁人觊觎他所拥有的东西,女人,权柄,兵权。既已得到小猫,就绝不会拱手让人,这辈子,我休想将她抢回来。那么,我只能舍弃小猫,此生此世,再不能有丝毫妄念。可是,甘心吗?舍得吗?不甘心!不舍得!要抢回小猫,就要忍!非一日之功,就要费心筹谋!从汴京到会宁,我一直在忍,拼命地忍。心上一把尖刀,如果忍耐不住,那刀就会刺进我的心窝。每当望着她忧伤孤郁的碧眸,每当看着她对皇叔投怀送抱,每当她痴痴地望着我,每当她身受劫难,我的心就很痛很痛。小猫,既然你说:“若非帝王之才,要不起赵飞湮。”那么,我便成为你心目中的帝王,给予你想要的一切。大金是你的屈辱伤心地,大金是囚禁你亲人的地方,那么,我便夺了大金皇位,掌控大金江山,然后,册你为后,给予你风光荣耀,给予你洗刷耻辱的权柄。我想,这应该是你最想要的。一日,刚刚回府,管家告诉我,完颜弼正在花苑等我。匆匆赶往花苑。花苑种了数种林木和花卉,这时节花开得正好。堂兄完颜弼站在一株树前,呆化一般一动不动,望着的方向是不远处的几个人。嘉福和几个下人侍女正在剪花枝,嘻嘻笑笑。我发现完颜弼在看嘉福,目光有些异样。莫非堂兄喜欢嘉福?我唤了一声,请他到书房详谈。完颜弼仅比我大五岁,与我私交甚好。此次约他来府,他以为只是闲谈,把玩着从汴京掳掠回来的一只青釉小瓶。“阿弼,以你的用兵神速、过人胆略,并不比皇叔与国相差。”“皇叔用兵如神,在我们大金无人能敌。”他笑道,显然不知我究竟想说什么。“我们第二次攻宋,若由你统帅西路军,西路军未必输给皇叔的东路军。”完颜弼回身坐下,笑问:“阿磐,你又在琢磨什么?”我耸耸肩,叹道:“我只是替你不值,你在用兵、布阵上已胜于国相,父皇为何不命你为西路军副元帅?”他挑眉,“担心什么?国相终有一日会老,我有机会接手他的兵权,不急不急。”我拍他的肩膀,“几个堂兄弟中,我阿磐只佩服你一个。近日我进宫面见父皇,国相似有意栽培奢也,奏请父皇封奢也为将。”他一惊,“陛下应允了?”“具体的,我不知,我听母后偶然提起的。”“国相这么做,不就是想把半数兵权传给儿子?”“你别忘了,国相宗瀚的父亲,老国相,也是这样传位给国相的。”完颜弼摸着下巴寻思着,眉头紧皱。我淡笑。这堂兄热衷于征战杀伐,最恨的是手无兵权,一心等着接手国相的那半数兵权。他坐不住了,“阿磐,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是否应该做点儿什么?”“父皇信任国相,重用奢也是迟早的事。”“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奢也那无能小子抢了我的兵权……你的脑子一向好使,快帮我想想。”完颜弼焦急道。“此事颇为难办……阿弼你也知道,虽然父皇喜欢我,可我并无实权。”我为难道。“那怎么办?”他叹气,忿忿道,“一想到奢也那小人得志的样子,我就生气。”我假意犹豫道:“其实……也不是没法子,只是……”他惊喜,“只是什么?你有什么好点子?快说。”我道:“这事真不好办,万一被查出来,你我大有可能被——”以手为刀,从脖子抹过。完颜弼惊了一下,追问我究竟有什么计策。我在他耳畔说出早已想好的计谋,他大吃一惊,垂首沉思。半晌,他抬头,“只要安排得当、稳妥,此事应该不难办。”他站起身,以信任、锐利的目光看我,“阿磐,在众多兄弟中,你最聪明,狡猾如狐狸,只要你帮我夺得兵权,往后我都听你的。”“兄弟之间,无须客气,只是夺兵权一事急不得,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好,我们兄弟联手,把国相的兵权抢过来,有我的荣华富贵,便有你的一份。”我握住他的手,“一言为定。”完颜弼最喜血腥、杀伐,于阴谋诡计上并无多少心思,我说怎么做,他无不应允。不久,国相于围猎中被猛虎袭击暴亡,很多人怀疑这是完颜峻的布局,无人怀疑我们。国相完颜宗瀚一死,他手中的半数兵权便会落入旁人手中,父皇会将这半数兵权交给谁,尚未可知。不过,以往坚固的权势均衡,便打破了。这半数兵权,将与皇叔的半数兵权形成对峙之势。如此,皇叔稳固的地位便松动了。我的目的便达到了。这是一个漫长而巨大的谋划,须步步为营,步步谨慎。小猫,我知道你在皇叔的王府度日如年、痛苦煎熬,我会尽快把你抢回来,护你一生。小猫,你多多忍耐,一定要等我。乐福说了很多她幼年的趣事,听着那些趣事,我便会想着她小时候的调皮模样,忍俊不禁。大婚是无法避免的,我本以为她会明白我、谅解我,却不料这场婚礼撕裂了她和皇叔那层温情的薄纱。她的眸心沉淀着浓浓的哀伤,皇叔看出来了吧。皇叔将她关起来,致使她被唐括氏毒杀,中毒身亡。小猫死了,我不信!我真的不信!她死了,那我怎么办?但是,我真的不信!原来,她真的没死,她只是诈死,被叶梓翔救走了。她不要我再叫她“小猫”,要我叫她“湮儿”,我想留她在我身边,可她一心南归,将金国视为耻辱之地,迫切地要离开,因此,我唯有放手,让她离去。暂时地放手。她对我承诺,此生此世,非我不嫁。我应该相信她,她做得到。可是,她竟然不守诺,竟然要嫁给叶梓翔那臭小子。圣旨一下,焉能更改?我急急南下,私自求见她六哥,大宋皇帝赵俊,以和亲之礼求娶湮儿为宋王妃。她俊美的六哥并无和亲之意,我大感意外。大宋皇帝赵俊,虽无武艺,却风华独具、气度不凡,颇有帝王之概,只是,避难江南,守着半壁江山,始终为我大金男子所不齿。第二次求见,他再无第一次的失控。我隐隐觉得不妥,他对湮儿的兄妹情,似乎太过了。这次私见的地点,他选在行宫一处偏僻的角落。风亭一角,凤尾竹环绕四周,墨绿掩映,风过处,沙沙作响。“宋王明日北归?”赵俊端着官窑茶盏,吹了吹热气。“正是。”“敢问宋王,为何欲与我宋和亲?”他疏离地问。“因为,本王心仪长公主。”我笑起来,“当年,本王在营寨看见她被皇叔强占,深觉皇叔如此对待一个弱女子,实在不妥。本王也曾想过向皇叔讨要长公主,不过皇叔争强好胜,得到的东西再不会被人夺走,因此本王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后来长公主诈死南归,我追到燕京,赠她通关金牌,她这才顺利南归。”“原来如此。”赵俊挑眉一笑,“不过朕不是很明白,舍妹曾为贵国皇太弟所得,便是皇婶,宋王想以和亲之礼娶舍妹,似乎……在我们大宋,这与纲常伦理不合。”我知道他会这么说,便笑道:“陛下有所不知,在我们大金,父亲的姬妾、伯伯叔叔的妻妾,或者是兄长的妻妾,都可以娶之、纳之,因此,本王与长公主成亲,在大金是合礼的。”他缓缓颔首,英眉疏朗,“若朕应允宋金和亲,国人会叱责朕罔顾人伦纲常,与蛮人无异……哦,抱歉,朕只是……实话实说。”我笑,“无妨。”“朕乃一国之君,自然事事为民表率,舍妹是宁国长公主,亦为大宋女子表率,此等逾越大宋伦常之事,朕与舍妹都不会应允。抱歉,所请,朕无能为力。”“本王可以理解。”我慢慢饮茶。赵俊婉拒和亲的理由冠冕堂皇,我却总觉得并非这么简单。上次他听我提起湮儿一宿未归,顿时失控得捏碎茶杯,可见他对湮儿的紧张程度。赵俊不应允我的提亲,想必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他对湮儿的兄妹情,超乎了寻常。我微微一笑,“陛下,据本王所知,长公主对皇叔恨之入骨。”他付之一笑,不作应答。“既然陛下不应允和亲,本王便与陛下谈另外一事罢。”“请讲。”“陛下疼惜长公主,假若陛下想为她复仇,本王可助一臂之力。”“哦?”赵俊云淡风轻地反问,那双俊眸似已洞悉一切,“想以此让朕应允和亲吗?”“不是。”我高深莫测地笑起来,“其实,本王与陛下可以是同盟者。”“同盟?宋王与朕可以合谋什么?”“皇叔听闻长公主下嫁叶将军,势必南下提亲。陛下只需囚他数月,然后纵他北归,本王便能替陛下为长公主复仇,消她之恨。”我缓缓道来,“陛下若想复仇,只能如此,因为,若由陛下下手,只怕会激起宋金两国战事。”赵俊淡笑着,目光却凌厉,反将我一军,“欲置贵国皇太弟于死地的,应该是宋王。”我亦笑,“陛下不也希望如此吗?只要陛下与本王联手合谋,便能马到功成。”他沉吟片刻,道:“此事非同不小可,若一着不慎,战事再起。”他有意模棱两可,我便给予他更多的好处,“这样罢,事成之后,本王一定送还陛下母后南归。”果然,赵俊眼眸一亮,“如此……也可,只是不知宋王如何为舍妹复仇?如何送还朕的母后?”我道:“陛下无须担心,大金男人最守信诺,说到做到,做不到的事,本王不会提及。”赵俊与我击掌为盟,“好,一言为定。”父皇驾崩了。父皇被湮儿的姐姐顺德毒死了,她也中毒身亡。此乃千载难逢的良机,我必须充分把握。这一刻,我等了多久?完颜峻对皇位也有觊觎之心,但我不会给他任何机会。当我坐在御座上,受文武百官三跪九叩的时候,我望向殿外,想象着湮儿听闻我即位的消息会是什么神情,会想些什么。湮儿,多年夙愿一朝达成,我终于可以以手中的权柄为你做任何事。湮儿,我迫切地想见你,迫切地给予你权柄,然后,与你厮守一生。然而,在此之前,我必须先消你的恨。皇叔秘密潜回燕京,联络旧部兴兵起事,杀回会宁夺位。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他的一举一动,我很清楚。亲临燕京,我看着他率数百部将浴血奋战。这一仗,打得可真激烈。皇叔被赵俊囚禁时,身受鞭笞,万般折磨,却仍然勇猛无敌。从小,我就敬仰他、崇拜他,将他当做大金的英雄、勇士,此时此刻,我仍然敬佩他。忽觉悲伤。是他教我骑马射箭,是他教我武艺、教我打仗,是他教我成长为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但是,他强占了我心爱的女子,撕裂了我的心。他的部将一个个地倒地,只剩下他一人傲立如松的时候,他已遍体鳞伤。完颜宗旺仇恨地望着我,手执钢刀,一缕鲜血沿着刀锋蜿蜒流下。满脸是血,满身血腥。我走向他,在他面前站定,挥退众勇士。“阿磐,我低估了你。”他嗓音沉沉。“从小,你就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没想到长大后,你变成一只狐狸,蛰伏在暗处,伺机咬我。”“这几年,为了湮儿,你一直恨我,处心积虑地夺走她,夺走我的一切。”他愤怒道。“皇叔知道吗?”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他,心中微末的悲伤消失不见,“我从小就崇敬你,以你为榜样,立志成为我们大金国骁勇善战的大英雄,但我根本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夺了你的皇位,为什么?因为,你夺了我这一生唯一爱的女子,只有夺了你的皇位,我才能夺回她。”“是我先得到湮儿的……”他争辩。“你强取豪夺!”我怒吼,“湮儿根本不愿意!湮儿爱的是我!早在我们第一次攻宋那年的八月,我就和湮儿相爱,是你以禽兽行径强占了她。”完颜宗旺眼中的怒火慢慢熄灭,“怪不得你这般恨我,恨不得杀死我!”他低笑起来,“湮儿并非对我无情无义,否则她就不会来牢里看我。”我冷笑,“那又如何?湮儿只是可怜你……”他嘲讽道:“即使你夺了我的皇位,你也得不到她,她远在江南,她不会嫁给你。”“她对我承诺,非我不嫁,她会等我迎娶她。”“那你便代我好好照顾她。”“你是你,我是我,她不需要你的照顾。”“她的爹爹被迁往五国城,她认定是我的主意,是你放出风声的,是不是?”完颜宗旺厉目质问我。“是!是我!我要她恨你!”我笑得快意。“你——”他气得咬牙切齿,目眦欲裂。“你不知道的还多着,比如宋主与我结盟。”我笑,“宋主囚你在宋,我才有可能让父皇重立遗诏,让我即位。之后,他纵你北归,我在此守株待兔,诛杀你,为湮儿复仇。”完颜宗旺仰天悲泣,哭声似笑,悲郁苍凉。我冷冷地看着他,硬着心肠,不让自己心软,“你输了。”他怒目而视,“你隐忍这么多年,终于如愿以偿,可是我终究与湮儿度过柔情蜜意的三年,你呢?即使你夺了我的一切,你也得不到他,因为她不会再嫁给金人。”我阴刻地笑,“你死了,自然看不见我与湮儿厮守一生。”雪光骤闪,他手起刀落,我也是手起到刀落。他的钢刀掉落在地,而我手中的刀砍下他的右臂。他惊震地看我,满目不可思议,却毫无惧色。情断义绝!手中无刀,完颜宗旺双目赤红,杀气如烈火。下一刻,我缓缓后退,然后转身离去,抬臂——万箭齐发。万箭穿心。皇叔,安息吧。皇叔,对不起,你曾伤得我和湮儿遍体鳞伤,我怎能不偿还你万箭穿心?!我相信,湮儿听闻她爹爹病重的消息,一定会偷偷前往五国城。不出我所料,我终于等到她了,带她回会宁皇宫,虽然我的手段不见得光彩,虽然她不是很情愿。然而,只要她在我身边,我会慢慢收服她的心。给予她一个正式的宋式帝姬出嫁婚礼,她爹爹观礼,她会感动的吧。给予她皇后的名分,后宫无妃,夜夜专宠,她会感动的吧。应允她送她爹爹回宋,从此与我厮守一生,她会愿意的吧。只是,没想到她爹爹等不到回宋的归程,死在五国城。我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告诉她,担心她一旦知道她爹爹离世,很有可能怀疑我有意拖延,叱我敷衍她,然后,她会在伤痛中离开我……我不想失去她,不敢告诉她,就在说与不说的矛盾中隐瞒她一日又一日。终有一日,她会知道她的爹爹已离世。这一日,来得很快,她崩溃了。我的解释,她听不进去,大吵之后,她伤心欲绝地离去,神色恍惚。从书房一路跟到辛夷殿,从辛夷殿跟到花苑,我知道她要去五国城,却看见她与容太医在花苑相拥而泣。容太医就是当年汴京城的妙手神童李容疏,智谋机变超乎他的年纪,为宋人一绝,是宋主赵俊身边的第一谋臣。我早已摸清他的底细,为了湮儿,我可以留下他,也让湮儿有个相熟的人作伴。只是,我没料到,早慧的李容疏也钟情于湮儿,为了湮儿,只身来金,以身涉险,默默地付出,默默地守护。如此深沉的情谊,我敬佩。因爹爹离世,湮儿大恸,有李容疏安慰她,我也放心了。子时,我来到太医院,他就着昏黄的烛火看医书。“陛下。”李容疏起身行礼。“湮儿还好吗?”我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坐下,取了温酒斟了一杯。“皇后已歇下。”我点点头,一饮而尽。相信他早已知道,我摸清了他的底细,不过他伪装的功夫已至炉火纯青之境,喜怒不形于色,永远一副淡淡的神色,难得一笑。也许只有与湮儿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唇角才会噙着微笑。李容疏问:“陛下有何打算?”我反问:“以你之见,朕该当如何?”他一笑,第一次在我面前笑得风光霁月,“陛下,微臣是局外人,夫妻之间的事,清官难断家务事。”我认真地问:“以你对湮儿的了解,她会恨我而离开金国吗?”他举眸望我,半晌才道:“应该会。”连他都这么认为,我如何挽留湮儿?或许,湮儿太累了,以至于我抱她回殿,她一无所觉。正要就寝时,内侍匆匆来报,被我幽禁的母后突然发难,前往太医院,欲抓奸夫淫妇。母后竟然横插一脚!也许,母后等候多年,等的就是这个机会。我匆匆赶往太医院。侍卫扣押了李容疏,在三大五粗的侍卫中,他一袭白袍,尤显得清雅如莲,神色从容不惧,仿佛早已料到会有此等场面。我平心静气地说道:“三更半夜,母后还未就寝吗?”“哀家本已就寝,忽然听闻后宫重地有人不守宫规,公然做出一些不合大金礼仪的事,私相授受,暗通款曲。哀家虽然幽居深宫多年,但并非眼瞎耳聋,这后宫发生了什么事,哀家一清二楚。陛下,傍晚时分容太医与皇后在花苑做出此等伤风败俗的事,有辱皇家尊严,更辱大金先祖,哀家绝不能袖手旁观、姑息养奸。”母后的声音越说越铿锵,似不会轻易罢休。“母后误会了,后宫并无伤风败俗之事发生。”“混账!那么多宫人都看见了,还没有?”她怒声斥责,“这来历不明的宋人,你破格封他为太医,他不知感恩,却与皇后勾三搭四,不仅在花苑搂搂抱抱,还在太医院做出此等……”母后圆睁双眸,咄咄逼人地说道,“这对奸夫淫妇犯下此等恶行,哀家一定要严办。”“母后有所不知,容太医是皇后的表弟,皇后因亲人离世,心情悲痛,容太医只是在花苑偶遇皇后,安慰皇后罢了。”我解释道。“你无须为他们遮掩。”母后冷哼,“即使是表亲,也该知道检点。你贵为大金国皇帝,清誉受损,你还这般不在意?大金皇室的颜面被他们败坏,此事应当重办。”“儿臣自会处置妥当,母后无须费心,还请母后回殿歇着。”“既然陛下糊涂至此,哀家便为陛下惩治这对奸夫淫妇。”母后不容反驳地说道,“来人,将奸夫押入大牢。”“母后,儿臣说过,此事儿臣自会处置。”我不知母后会做出什么事,但我知道她来意不善,假若李容疏有何损伤,湮儿一定不会原谅我。“是不是要哀家请出先皇,你才会清醒一点?”母后气得发抖,目光如火。父皇……父皇终究疼我,在我的要求下,下诏着我即位,否则,我也无法名正言顺。就在我愣神的档儿,母后已命人押走李容疏。李容疏是湮儿在乎的人,我不能让他有事。然而,我没料到的事太多了。李容疏竟然死了,死在湮儿的怀里,中毒身亡。她悲伤过度,双目鲜血,眼疾复发。她幽恨的神色、疏离的态度,让我明白,她以为李容疏是我毒杀的。我该如何解释?解释了,她会相信吗?是的,她不会相信。爹爹死了,李容疏也死了,我欺瞒她,“毒杀”她最在意的人,她怎会原谅我?她不会再留在我身边,不会再当我的皇后。她去意已决。她双眸复明,我知道,她归心似箭。我想挽留,想以任何手段阻止她离去,可是,她说:你骗我到金国,以叶梓翔威胁我随你回来,逼我嫁给你。我告诉你,我根本就不想嫁给你,不想当你的贵妃、皇后,我不想!这般愤恨悲伤的话,撕裂了我的心。正如她的心,也已支离破碎。相爱的两个人,明明眷恋着对方,明明不舍得分开,为什么相拥的时候却那么伤、那么痛?本以为可以厮守一生,原来不可以,相守短短五载,我得到她的身心与所有的爱,却终究失去了她。本以为可以令她幸福快乐,原来不可以,那些幸福快乐,总会因为某些注定的国恨家仇而分崩离析,总会因为某些意外的来袭而灰飞烟灭。心,伤了,破碎了,需要时间修补、复原,湮儿需要多久,我不知道。有人说,被时间抚平的伤痕,不是伤痕。也许这是对的,但我相信,真爱与时间相较,更有力量。于是,我放手,让她离开,让她抚平伤痛。相守五年,湮儿留给我一双聪明可爱的儿女,豫儿,缦儿。他们不知母后为什么突然不见了,总问我:“父皇,母后去哪里了?我很想母后……”我道:“母后想家了,回老家看看,不久就会回来的。”“可是已经好多天了,母后为什么去那么多天?”豫儿撅唇道。“对啊,母后的老家在哪里?父皇,我们一起去找母后吧。”缦儿为自己的提议兴高采烈。“母后说了,你们要乖乖地留在宫里,不能调皮,否则,她回来了,不陪你们睡觉。”“哦。”两个小家伙不情愿地应着。又过数日,他们又问同样的问题,我照样回答。缦儿蹙起秀眉,“父皇上次也这么说,究竟要多久母后才会回来?”豫儿委屈道:“父皇,母后是不是不会回来了?”我无言以对。他们大哭起来,一声声地喊着“母后”,悲伤得如同被遗弃的孩子。我搂抱着他们,温柔哄着。有泪悄然滑落。湮儿,你可听到了豫儿和慢儿的哭声?日复一日,对她的思念与日俱增。午夜梦回,我总会想起那五年里的点点滴滴,想起她的款款柔情与温香软玉,想起她的一颦一笑与嗔怒软语,想着想着,心在痛,全身的骨头似已撕裂。湮儿,你会原谅我吗?大金天下,为你而夺;假若大金后位终究令你耻辱,我坐拥天下有何用处?回宋没多久,湮儿便被宋主赵俊囚禁,这是我安插在临安的密探传回来的消息。不过,具体的囚禁所在,是秦绘花了大力气查出来的。我不能让她一辈子被赵俊囚着,于是微服南下,来到临安。她不知道自己被囚了,是因为她最敬爱的六哥下药让她忘记了这些年来不开心的事。她很想我,盼着我来娶她,是因为她对我的记忆停止于我与她在辛夷林的约定。一年多未见,她的热情让我错愕。压抑着的思念与情欲在她的撩拨下如潮涌动,我的自制轰然塌陷,与她共赴一场缱绻而激烈的欢爱。然后,她想起了这些年所发生过的事,恍然如梦。本以为计划得天衣无缝,赵俊却闻风而动,决意逮我。是我低估了他,低估了他对湮儿的重视程度。为了救我,为了逼她的六哥放了我,她服毒自尽。她在赵俊的怀中吐血,艰难地说着话,生命力慢慢地消耗殆尽。她嘱咐叶梓翔护送我出宋境,还提起端木先生和李容疏,最后,她虚弱地对我说:“豫儿和缦儿交给你了,你的愿望,我会永远记得,希望你有实现的那一日。”我握紧她的手,“湮儿,我会永远等你,这一世等不到,就下一世,下下世。”湮儿无力地闭上眼眸,唇角噙着淡淡的微笑。三个大男人一遍遍地喊着她,泪水飘落。湮儿,你怎能如此狠心扔下我?湮儿已死,整个天地骤然变得灰暗萧瑟。纵使再刻骨的痴情,也无力为继。纵使再煎熬的想念,也无处寄托。纵使再奢华的皇宫,也灰败荒凉。纵使再锦绣的天下,也满目疮痍纵使再美好的世间,也不值留恋。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到她,再也不能拥有她的柔情与爱;从今往后,我失去了她和她的爱;从今往后,这个世间再也没有一个叫做赵飞湮的女子……心痛如割,万念俱灰。是我害死了她,是我令她走上绝路……假若我没有南下见她,她就不会自尽。可是,没有假如,湮儿已经不在了。就连送她最后一程,也不得。湮儿,余生没有你,我该如何过下去?湮儿,为什么你要舍我离去?为什么相爱的人不能长相厮守?为什么我们只有短短五年?为什么我们一家四口不能快快乐乐地度过一生?湮儿,我每日问天,却得不到任何应答。湮儿,我会好好活下去。因为,我还有豫儿和缦儿,你临终前要我好好带大他们,我不能让他们失去母后,再失去父皇,不能让他们变成孤儿。与完颜峻、完颜弼协商后,传位大堂兄嫡长子完颜掸,对外宣告,我暴毙而亡。我要求他们,从大金史册上抹去完颜磐即位的这几年,民间书册也不得提及。因为,金帝完颜磐的皇后是赵飞湮,虽然册封时她的身份是赵玉络,但是知情人并不少,我不能冒险。身为大宋帝姬、宁国长公主,湮儿不愿意被大金历史记录在册。那是她的耻辱。然后,我带着豫儿和缦儿,来到汴京,住在城南辛夷林附近。春光明媚,辛夷花开得灿烂,一树嫣红,如云如锦,摇曳生姿。凉风吹过,花朵飘落枝头,纷纷扬扬,烂漫多情。看着这场烂漫而盛大的花雨,豫儿和缦儿开心地蹦蹦跳跳。辛夷殿的辛夷树,与眼前这片辛夷林,毕竟不同。我告诉他们,这是父亲与母亲相遇、相爱的地方。“父亲,母亲为什么还不来找我们?”缦儿伤心地问,“你不是说母亲很快就会来找我们吗?”“母亲在哪里?父亲,我们去找母亲,好不好?”豫儿皱眉道。“我们就在这儿等母亲,因为,这里是母亲最喜欢的家。”每日都要说一些善意的谎言,说着说着,我不由觉得,湮儿还活在人世间,湮儿会来汴京找我们,因为,她最想念的家,应该是汴京。完颜掸即位不久,改会宁府为上京。完颜弼撕毁绍兴和议,率军攻宋,于汴京遭遇叶梓翔,惨败。邻人惊讶的是,叶梓翔死了。想不到大宋的中兴之将会英年早逝,这无疑是大宋的一大损失。假如湮儿还在世,一定会很伤心,好比李容疏的死,她伤心得眼疾复发。忽然,我想起湮儿在临终前对叶梓翔说的话。她说:我要去找乐福和李容疏了,叶将军,你知道吗?他的师父是端木先生呢,可惜,端木先生那药方从此失传了,不知有没有传给李容疏。她为什么突然提起端木先生的药方?李容疏是端木先生的徒弟?药方……什么药方?湮儿还说,所服的药丸是李容疏特制的毒药。心中豁然一亮,端木先生的药方,很有可能是假死药的药方。李容疏给她的药丸,又怎会是毒药?一定是以端木先生的药方研制的假死药丸。一定是的。湮儿要救我,要摆脱赵俊的囚制,只能再次诈死,求得生机。可恨我竟然没有察觉她临终之言另有玄机,竟然没有发觉她只是假死。湮儿,你在哪里?当即,我联络潜伏在临安的密探。半月后,密探传来消息,曾有人去大理寺探望过叶梓翔,而他被毒杀的当日,赵俊也在大理寺,当场剑杀秦绘和监察御史。假若叶梓翔被赵俊毒杀,秦绘与监察御史又怎会被杀?除非叶梓翔死于非命,而赵俊根本也没想过要杀他。假若叶梓翔被奸臣毒杀,赵俊又何必气得当场剑杀秦绘和监察御史?这着实诡异。想了两日,我理清了思路。也许,赵俊是无法对某人交代,那人便是想要救叶梓翔一命的湮儿。湮儿,根本没有死!湮儿,你瞒得我好苦。无论你躲在哪里,我上天入地也要找到你。你的愿望,我会永远记得,希望你有实现的那一日。她的临终之言,我终于明白她对我的暗示了。可惜我太笨,过了这么久才明白。叶梓翔死后两个月,我带着豫儿和缦儿渡过长江,每座州府都住一两月,一边寻找湮儿,一边游山玩水。次年三月,我们来到平江府。小桥流水,垂柳依依,桃花清妖,这座江南小城的春天,美得精致。街衢喧闹,人潮拥挤。豫儿和缦儿兴致勃勃地看着杂耍,拍手欢呼。不经意地回眸,我仿佛看见一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浅绿倩影。纤细窈窕的身姿,一模一样的体态步履,那种永远不会忘却的韵味,分明是她。我追过去,唤了几声,可是街上人太多,挡住了我的去路。待我追过去时,湮儿已经消失无踪。茫然四顾,熙熙攘攘的行人,根本没有湮儿。难道是我眼花?不,不会,绝对不会看错!湮儿,我相信你尚在人间,我一定可以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