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起流年长

他是定格在她生命中的一段风景,任时光转换,永不褪色;她是投入他心湖的一颗微小的石子,经流年浸润,终成镶在心尖的珠玉。流年不尽,他们都曾艰难游溯、几欲水穷,幸好,彼此心中的爱与勇气从未消失,于是,前路豁然,又见云起。

56
放学铃声回荡在小而简陋的校园里,孩子们收拾好了书包,向叶燃挥手告别。
一个男孩子走过来问叶燃:“叶老师,我叔说在城里买了一个平板电脑,什么叫平板电脑?和你说的电脑一样吗?
他话里的“叔”字让叶燃恍惚了一下,她马上清理情绪:“功能差不多,不过,是拿在手里的,很轻巧,更加方便。”
孩子睁大了眼睛和嘴巴:“啊……他说过年带回来让我看看,不过,他说我们这里没有网络信号,不能用……”
他有点沮丧,但是依旧好奇:“叔说如果有信号,还可以视频聊天,就是我可以看见他,他也可以看见我,真的吗?”
“是的。”
孩子幻想着,不太干净的脸蛋上浮出向往:“那我就可以告诉他,我很想他!”
是的,我很想他。
从学校后门走出去是一座小山,沿着山坡一直往上,在山腰的开阔处,叶燃掏出了手机,根据她无数次的测试,这里的信号是附近一带最好的,尽管也并不太稳定。
拨了几次总算通了,接电话的是陆美英,声音又苍老了些,还有点疲惫:“眼球换好了,效果是真的不错,我看着,你弟弟的情绪也好多了。”
“那就好,精神科的药先别急着断,一定要听医嘱。”
“嗯,你自己当心身体。”
陆美英对她的关心依旧带着种例行公事般的敷衍,叶燃以前就不计较,现在更不会放在心上——这三个月来一直陪着躁郁症的儿子治疗,她也不容易。
三个月前,在与穆沛远分手的一个星期后,叶燃自愿报名参加了教育局团委组织的支教活动,又一次来到了云起村,开始了为期一年的支教工作。
这并不是为了逃避情伤而贸然做出的决定,她也想用自己孤注一掷的离开,让陆美英彻底断了赌念,也断了任何投机钻营的念头。临行时,她不能不说得绝情点:“我的工资卡留在这里,拆迁的安置费也马上拿到了,赌,还是给小炜换义眼,你自己选吧。”
她知道,陆美英或许会对她一辈子都心存怨念,但是想想陆美英这三个月来的坚持,她真心的,有点心疼这个与生活和欲念纠缠挣扎了大半辈子的女人:“妈,你自己也当心身体。”
难得的互相关心反而让彼此都有点尴尬,可陆美英却没有马上挂电话,她想起什么,声音有点急切:“对了,我今天在医院眼科……几个医生议论……穆医生……”
毫无预兆的,信号突然变得若有若无,叶燃整个人不由自主地一凛,竖起耳朵用力捕捉着话筒里零落的字音:“什么?”
信号又苟延残喘了一会儿了,终于只剩刷刷的杂音。
叶燃像被一箭贯耳,突然脸色煞白,尖利的痛楚穿过她的太阳穴,在她的脑海刺出一个不断扩大的空洞。
如果没有听错,刚才,话筒里最后几个成型的词语是:“穆医生”……“癌症复发”……“离开”……
癌症!难道,这才是他截肢的真正原因!
叶燃的手几乎快要抓不住手机,她从来没有这么懊恼:因为他希望她忽视,她就一直忽视,从来没有去探究过他截肢的缘由,然而善解人意并不等于体贴和关心,哪怕有一次,从医院同事,或者从于静那里去了解一下他曾经的病况,或许,她不会那么轻易地离开他……
一个场景突然闪现脑海——是穆沛远住院期间,她去找他的主治医生的时候。
当时那位医生不在办公室,一个走过的医务人员说他好像在楼道尽头的露台上,于是她找了过去。
那个矮胖的男医生的身旁,站着康仁光,他们拿着一份医疗报告在商量着什么,声音非常低,似乎是刻意压制着不让任何人知道,康仁光微微侧过的脸上,是她从来没有看到的阴郁。
她怕打扰了他们,默默退在远处,等到他们结束谈话回头的时候,那份医疗报告正拿在主治医生的手里,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她的时候好像狠狠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把那份报告放到了身后,并且到了办公室以后,也马上塞进办公室锁好。
那正是她和穆沛远分开的前一天,莫非,康仁光手里的,就是穆沛远的病情诊断书?
她记得后来,他去复查的时间特别长,而回来以后,整个人就陷入了黑暗的笼罩,甚至没有任何思考,就那么决绝地斩断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难道,他推开她,就是因为,发现自己的癌症复发……恐惧拖拽着叶燃的心,直往下沉——三个月,已经整整三个月过去,她在山里的时光数月如一日,可是,他呢?
离开……意味着什么?
在心沉到海底之前,叶燃跑了起来,她必须找到一个信号更好的地方,她一定要彻底弄清楚!
冷不防脚下一绊,她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正是初夏,她只穿了短袖T恤和半裙,粗粝的地面在她的手臂和腿上拉开了几道血口子,她根本就没有感觉到。
屏幕上显示有了一格微弱信号,她都顾不得爬起来,直接趴在地上翻出了穆沛远的电话号码——那个在无数个夜晚,她无数次地隔着屏幕摩挲,又毅然决然地退出的号码。
一遍又一遍的忙音后,戛然归于沉寂,手机电量耗尽了。
她也耗尽了力气,茫然地看着面前——隔着树影憧憧,不远处,两座高山夹着一条湍急的河流,河上是一座由铁索木板架成的摇晃的吊桥。
不知不觉中,她竟然又跑到了这里,这个穆沛远第一次,牵起她的手的地方。
哗哗的水声仿佛在招引着她,她撑着地面站了起来,土石凹凸不平,她高一脚第一脚地走到桥边。
今天风急,悬在空中的吊桥更加飘摇不定,从这一头,望向那一头,还是像一段险象环生的人生。
她突然想到,从这里可以抄近路走到村政府的一个办公地点,那里有固定电话可以打,而且信号还算比较稳定。
可是,没有他在身边,她还能走过去吗?
她机械地踏上了桥面的第一块木板,吊桥霎时加剧了晃动,她不由自主地攀住边上的铁链。
透过木板间的缝隙,几十米的桥下,水流翻卷着白色的浪头,看得人发晕,尽管并没有像五年前一样心慌腿软,但双腿还是禁不住地在哆嗦。
这样的桥,穆沛远带着她去爬山的时候也曾走过好几次,虽然已经不那么恐惧,可是想着要一个人过去,总还是一种不小的心理挑战。
她吸了一口气,又向前走了两步,按着穆沛远教她的方法,随着桥的摆动调整步子的节奏,脚下似乎又稳了一些。
她的手牢牢地抓住两边的铁链,尽量稳健地放下每一个步子,当她走到桥心的时候,风从两面山峰的罅隙间呼啸而来,桥面遽然猛烈摇晃,桥下的河水发出被激怒一般的轰鸣。
桥面的晃荡像要把她甩出去一样,她不能不闭住眼睛稳住身形,手抓得太紧,链条几乎勒进掌心。
“只要你的心不晃,桥就不晃了。”穆沛远沉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她睁开眼睛,一块块斑驳的木板向着那岸延伸,远远地,可以望见树丛里那幢办公房的屋顶。
她忽然生出一种决心:一定要从这座桥上走过去,不管途中会有怎样的动荡,都要坚持走过去——犹如走过贯穿于人生中的悲伤、恐惧、绝望……乃至命所有运不怀好意的捉弄。
风不止,她就索性静静地站在原地,等风过去,再慢慢向前移动。
风时起时歇,她也随着走走停停,从一块块木板慢慢踏过去,与他相遇以来的景象,也随着风声一起漫入脑际:
他带她战胜了不敢登高的恐惧,他帮她摆脱了一直桎梏着灵魂的负罪感,他让她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人愿意倾其所有的,全心爱她。
也是他让她知道:人生从来没有完美,更多的是缺憾和破灭;而人生也从来没有绝境,只不过是,勇气被消磨殆尽。
所以,不管前路再逼仄险厄,也必坚守住勇气,去探寻出路,等待转机。
当她终于走过吊桥,踏上那岸坚实的土石地面时,脚下好像还在摇晃,但是心却沉定了很多——不管接下来要听到怎样的消息,她都必须面对、接受,并且像往常一样地,踏踏实实地生活下去。
大结局
又走了近半个小时才到那个办公地点,可是有电话的那间主任办公室门锁上了,其他办事员也没有钥匙,只能跟她道歉:“不好意思啊叶老师,刚刚有人来找陈主任,他们一起出去了,马上到下班时间,估计陈主任也不会再回来了。”
叶燃不甘心:“他走了多久了?”
“走了倒是不久,不过,不知道他们走了哪一条路出去的。”
原来,侧门那里新修了一条路,回她的学校还近一点。
下一个能打电话的办公点还有起码十公里,而且现在也应该下班了。她道了声谢,从那条路默默地走了回去。
吊桥依旧摇摆不定。
虽然已经黄昏,日照还很亮,夕阳光射进她的眼睛,一阵目眩后,她突然发现,一个颀长的背影站在桥边,微微弯着腰,一只手似乎在轻轻揉捏着左面的膝盖。
风吹起他的发梢和衬衣,霞光将他瘦削的身形染得遍体生辉。
一阵眩晕伴随着突如其来的狂喜,让她如坠梦境。
她梦游一般地走了过去,三个月来,那个时时在她的喉头辗转厮磨,呼之欲出又归于沉寂的的名字,终于冲破封印,随桥下哗哗的急流一同响起:“穆沛远——”
穆沛远回头,逆着光,看不到他的脸色,只能看到,他眼里有她从未见过的,比桥下的流水更激越的欣喜。
“叶燃。”
叶燃喉头哽住,眼眶滚热,极力控制住自己想要牢牢抱住他的欲望,嘴唇颤抖着挤出最平常不过的一句话:“你……怎么来了?”
他没有说话,向着她走了过来,可是脚刚一迈步就一个趔趄。
叶燃来不及思考,冲上去一把扶住他,在刚刚抓住他胳膊的一瞬,他顺势牢牢地,把她箍在自己的胸口。
他的心跳在她的耳际轰然炸开,她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嘴唇已经从额头一路占领到嘴唇,舌尖撬开她的唇齿,在她的舌尖上猛烈攻占、席卷,急促而滚烫的气息里,是想要得到一切又交付一切的彻底的沉迷和投入。
她如同突然陷入一场热带风暴,无力抵挡,唯有沉沦。
水声哗哗,流过他们之间三个月没有交汇的时光。
“晒黑了。”穆沛远的唇从她的唇上离开,却又用手捧住她的脸,拇指在她的鼻尖上顺带抹了一下。
她这才可以抬头好好看他的脸色——比三个月前似乎是好了一些,可是依旧清瘦,她没有把握,太过突然和猛烈的喜悦,会让人更加患得患失。
她迟疑了一下:“你的腿……”
他面色沉峻下来,手落到她的肩膀上,挺直了身子,用一个很郑重地姿势面对着她。
一定是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要说,她的心蓦然一紧。
穆沛远声音低沉:“四年前,我之所以截肢,是因为——骨癌,那天去复查的时候,主治医生说检查发现,癌症复发了,并且转移到肺部了,那基本就是死亡通知……当时我第一个念头就是……离开你……“
叶燃闭上眼睛,当初他那一秒钟的决绝,原来是基于那么残酷而绝望的现实,他当时内心的煎熬,必定比她更甚十倍百倍。
心痛出了一道裂缝,她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不得不尽力屏住一口气,做好彻底碎裂的准备:“你来了,就好。”
不管可以继续,还是必须告别,她都会庆幸,这一刻,他们拥抱和亲吻的每一个分秒。
“是的,还好。那个诊断出了错,因为那一阶段医院的病人太多,他们弄错了诊断报告。”
事过已久,当初的起伏早已在心里平息,穆沛远的声音几乎没有变化。
而叶燃的眼泪却突然再也无法抵挡,如同整个冬天的冰封突然在一个瞬间化解,全世界都是欢喜的奔流和激荡。
她把头埋在他的胸口,第一次容许自己哭出了声音。
穆沛远感觉到胸口的潮湿,知道她并不是伤心,却一定是有委屈——他让她受的委屈,他有点无措地拍着她削薄的背脊:“好了,现在没事了,我早就应该来找你,只是生病后,积压下来的工作太多,对不……”
还没等他说完,叶燃已经把唇贴到了他的唇上——根本不用对不起!即使他永远把职责和使命放在她之前,她这一辈子也认了!
何况,那不也正是他让她喜欢和骄傲的样子?
她身上久违的馨香,掺杂着泪水的咸涩,向着穆沛远的心里慢慢浸润。
这是他人生里,最真实也最珍贵的味道,是会浸润了他的灵魂,在他一生中都萦绕不散的味道。
“叶燃,我爱你。别无选择。”
他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手指与手指相扣,不留一丝缝隙。
不为过往而耿耿于怀,也不为将来而忧心忡忡,只想和你,这样一直一直,不回头地,走下去。
他们一起走到了桥边,他有点迟疑地顿了顿,轻微地吸了口气。
她立刻问:“怎么了?”
他皱皱眉,难得有点孩子气的、不加掩饰的懊恼:“很久没爬山了,腿疼。”
她自信地笑笑,把两人十指相扣的手举了起来:“没事儿,来,跟我走。”
她的身影纤瘦而又挺拔,在前面小心沉稳地引领着他,他脸上渐渐浮出佩服和满意的笑容。
日已西斜,铺展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霞光染出的七彩云朵,在天空无尽绵延,犹如在天空盛放的花朵,舒卷开合,那么自在,那么美好。
流年不尽,他们都曾艰难游溯、几欲水穷,幸好,彼此心中的爱与勇气从未消失,于是,前路豁然,又见云起。
更多章節請下載APP
海鷗小說APP 海量小說 隨時隨地免費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