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沛远心上的最后一丝忧虑被卸了下来——前些天他去外地参加了一个研讨会,每天都为准备研讨发言忙到深夜,回医院后康副院长又交给他整理病历作宣传资料的任务,再加上日常的看诊和手术,他一直处于忙碌和疲劳状态。今天公休,本来应该好好在家休息的,却没想到,昨天科室集会时,无意中听到康副院长和同事聊天时提了一句:儿子今天来这儿秋游。还没有到他设定的恢复登山的日子,可是,鬼使神差的,今天早上,他换上了许久没穿的登山鞋,驱车赶到了这里。在山脚的时候,他还没有决定上不上去,可是,当他看到她带着一群皮猴子,战战兢兢还尽力保持镇静地往山上撵的时候,他管不住自己的脚步了。本来没什么自信:即使经过了长期的训练,但假肢走山路总还是可能会不自在。没想到,当和她并行的时候,所有的累和不自在,都仿佛感觉不到了。看来,他对自己的估计太保守了。快走到山口的时候,叶燃接到了个电话。“叶老师,我们组长丢了!”按学校规定,学生都是先分好小组的,每个小组必须在五人以上并保持集体活动。这个小组的组长,正是康泽恩。据组员反应,康泽恩一开始就野心勃勃地想要来一场登山大冒险,可是没有得到组员的一致认可,在一个标识着“游人止步”的岔路口,大家的意见也产生了分歧,后来,康泽恩一个人踏上了有标识的那条路。不会是不归路吧,这个孩子!叶燃心里咯噔一下。还好每个组长都登记了手机号码,叶燃着急地翻找出康泽恩的号码,打过去,没人接。穆沛远发现不对,问她怎么了。叶燃脸色煞白,心沉得快要跳不起来:“康恩泽不见了,走了一条游人止步的路!”穆沛远的第一反应是皱眉,对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表示谴责,接下来马上意识到:叶燃的负罪感又开始作祟了。她拿着电话的手很明显地在抖,话筒里的空音让她像焦灼的蚂蚁。他沉声安慰:“先别急,接通了后,问问他的位置。”可是几个电话过去都没有接通,叶燃的脸开始转红,额头上已经起了一层汗。这个时候需要有人帮她出主意了。穆沛远想了想:“先问问其他同学有没有见过他,说不定他根本没敢往远了走?”叶燃赶紧一个一个组长的电话打过去,都说没有见过他。这孩子胆大,好奇心又强,估计不会一下子就打住。叶燃的感觉更差了。穆沛远又问:“他从哪里开始独自行动?地形怎么样?问问最后见过他的人!”那个组员也不熟悉地形,只能大概说说周边的环境:“那里接近山顶,好像有个亭子,旁边有棵特别大的树,亭子里有块碑……”边上有人七嘴八舌补充:碑上好像是 “……朝天”四个字,还有,康泽恩好像说,他想去找古代皇帝的宝藏……穆沛远示意她把孩子们的话复述出来,可是她越听越乱,穆沛远索性指指自己,让她把手机递了过来。说了好一阵,他掐了电话,回过头很笃定地看着叶燃:“我们抓紧时间走吧。”叶燃还蔫巴着:“去哪儿?”“我想,我知道他往哪里走了。”“真的!”叶燃像是逢了甘露,整张脸都舒展开了,“快走!”但是叶燃很快发现,这条路,真真地不好走。穆沛远熟悉地形,他很有把握地判定,那条路在前山,而他们现在已经走到后山,要绕过去的话费时费力,最佳方案,就是先爬上山顶,然后走一段下山路后再找。前山的路都是石砌台阶,坡度平缓,路也宽,而要从后山爬到山顶,路要险仄很多。站在传说中的“一线天”面前时,叶燃腿直打哆嗦——路窄也就算了,关键是角度近乎直角,对于恐高症患者来说就是极限挑战。穆沛远看看她的脸色,想了想说:“这样,你在这里等,我去找康泽恩,我们电话联系。”叶燃坚决地摇头:“不行,这孩子是我的责任,已经够麻烦你了。”穆沛远看得出,如果不去找,她的负罪感会让她更受煎熬。只能尽可能地把要领的告诉她:“两手撑住两旁的石壁,身体略微前倾,眼睛只看前方,不要抬头也不要回头,不要中途停下来……你后面还有好多人。”叶燃咬着牙踩上了第一个台阶,感觉像是一段刑期开始,她是被恐惧钳制的囚徒。紧跟在后面的穆沛远察觉到了:“可以吗?不要勉强。”他的声音让她镇定了些:“可以!”勉强走了十来个台阶,后面的人逐渐跟上,她意识到已经无法回头,后悔又来不及了,脑袋开始嗡嗡地发晕。还是忍不住回头,却发现,身后的穆沛远下意识地做出一个两手前伸的动作,似乎是怕她摔下来。他也在高度紧张中。看她还能站稳,穆沛远才定了定神:这个时候真的骑虎难下了,她两只手都撑着石壁,不能牵着她,孤立无援的感觉会把她的恐惧放大;也不能突然从后面安慰或触碰她,那反而会吓着她。一定要想办法帮她度过去。叶燃两只手都撑着石壁不敢放,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头上冷汗涔涔。穆沛远也没时间多说什么,伸手把她风衣后面松松挽着的系带解了下来。在叶燃愣神间,他快速地把一头结在了她的手腕上,自己握住了另一头。“这就是我的手,”他举着带子向她示意,“不管多怕,只要想着,我就你身后。”叶燃转身,继续往上,每走一步,都可以从带子的晃动里,感觉穆沛远在配合着她的节奏。那条带子就扎在她脉搏的地方,他就在她身后的意念,随着他们一致的步调,稳稳地护住了她的心脉,成为这一刻惶惶然的世界上,支撑着她的最虔诚的信仰。接下来是一段还算平缓的草坡,叶燃经历了刚刚的考验后,走得轻松多了,可是到了临近山顶的一段,路又陡起来,而且都是嶙峋的山石,只能靠手脚并用地攀爬。这个叶燃倒不太怕,因为陡的程度毕竟不能和一线天比,而且距离也不是太长,只要不往周边的山谷深处望,一鼓作气还是可以爬上去的。更何况身边妥妥地还有穆沛远为她壮胆。她不自觉偏头看看穆沛远,却发现他眼里难得地掠过一丝迟疑。穆沛远今天来天灵山,不过是想练练腿,并没有爬上山顶的打算,因为这一段乱石,他对自己的假肢还没有足够的把握。叶燃也蓦地想起了他的腿,心里一震,整座山似乎都在眼前摇撼了一下。她怎么给忘了!这一路只顾着自己的恐惧,却没顾着他的腿遭了多少罪,而且她心急如焚,还走得一直那么快。不觉牙关咬得发紧,她不能再这么拖累他了。“穆医生,你休息吧,只要告诉我到了山顶走哪条路下就行,我自己去找康泽恩!”穆沛远瞄她一眼,毫不掩饰地嗤之以鼻:“你一个人?浪费时间!”他已经利索地跨出一条腿,刚刚的迟疑好像只是她的幻觉。叶燃赶紧拉住他:“穆医生,你的腿不可以!”刚说完就后悔了。穆沛远眼里非常清晰地闪过一道不快,伴随着被轻视的挫败感:“谁告诉你不可以?”穆医生的实力不容置疑,叶燃急忙补救:“不可以……太快。”事实上也快不了,他的左腿行动毕竟还是很机械,而石头的着力面又很不稳定,他每爬上一块山石,都要稳一下身形,才继续去攻克下一块。叶燃反倒没问题,这种手脚并用的大马猴姿势她还挺得心应手的,只是不敢太快,尽量和穆沛远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快到山顶,山石愈发峭兀。叶燃瘦削灵活,用力蹬着最后一块石头,一抬身大步垮上山顶。穆沛远不可避免地停了下来,假肢那端的膝关节已经开始隐隐作痛,最后的那一步,和山顶的距离有点远。上面向着他伸出一只手来,白皙纤瘦,在阳光里有近乎透明的血色:“穆医生,要不要借点力?”虽然手已经伸了出来,但叶燃用的却是征询的语气,主动权依旧由他掌控。时间不能耽误,穆沛远稍微顿了顿,毅然伸出手,借了一把叶燃的力量,蹬腿爬了上去。站在山顶望去,一派开阔景象:数峰危峭,拔地向天,如同一场气势浩大的群臣进见,正是天灵山最具震撼力的景色:万笏朝天。穆沛远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山林间所有的空气都吸纳到胸腔里。他在四年后第一次登山,把计划中的日期提前了一个月,居然,超出预计地登上了山顶。但最后登顶的一刻,却是借了她的一臂之力。他不知道是该遗憾,还是庆幸。膝盖突然一阵抽痛,这对穆沛远是个不客气的警醒,今天的步程已经逼近他的极限了。但是远远没到停止的时候——有石碑的亭子正在山顶左侧方向,下去还要拐个三段台阶,那三段台阶,似乎就是为了让游客充分体会到登山的乐趣,不仅陡,用的石料也特别凹凸不平,而且靠近山谷的那一侧没有栏杆。可以从其他路径走,但是意味着时间和路程又要多出很多,随着时间的推移,山里的光线和温度条件会越来越差,对于救援来说,难度也会越大,而且,他的腿也不允许他再浪费力气。